被稱為“明文第一”的唐宋派古文家歸有光,有人歸納其文特色為“事瑣語淺情深”,稱這種以口頭語說家常事的意境與筆墨為歸氏在“唐宋八大家”之后的一種創造。自然,作為歸氏久負盛名的代表作《項脊軒志》也不例外。該文要在抒寫親人離合之情,人生聚散之悲,而以結尾段尤為深婉慘惻,臻于為文化境。對其“事瑣語淺”,一般讀者理解應無大礙,那么,對其“情深”,他所寄何情?有何等深?如何悟深?就讓我們一起來看看,歸氏是如何深情地向我們展示其“多”“悲”的吧。
一、樹“有”人亡,婉轉言悲。明寫樹“有”,暗寫人亡,人亡物在,睹物思人,倍感悲傷,這便是一般人所指出的借物抒懷、托物寓意手法,其法好在含蓄蘊藉,達情婉轉,令人回味無窮。此法肇自詩騷(如屈原《橘頌》)而大行后世,但歸氏用之,則又別有創意,而使此結尾“曲終奏雅”,不同凡響。那么,再看作者創意何在,又是如何“奏雅”的吧。
二、“吾妻手植”,悲因情深。換個角度暗示“人亡物在”之悲,強調“手植”,用心頗深。此文先寫歸氏修葺項脊軒后,“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吾妻來歸”后,夫妻相處歡恰,恩愛有加。妻深知夫的愛好品性(喜靜樂書),于是也“手植”一樹,以與“蘭桂竹木”相依相伴,如夫妻相親相守一般。按說,作為舊時閨秀的女主人,完全可指派個“仆人”去植,卻親為“手植”,其用心寄意不是十分深長綿邈嗎?
三、“死之年”植,悲憶尤深。又換一角度,渲染“人亡物在”之悲。不難設想,歸氏每當觀睹枇杷(物),追憶其妻生時的音容笑貌,行事品性,如今陰陽兩隔,見樹而不見人,從而激起更大傷痛,更增無限悲凄,此悲不悲,更有何悲?
四、“亭亭”妻、樹,悲而有贊。寫樹之“亭亭”(高聳美好),實乃描妻之“亭亭”(高挑嫻美,所謂“亭亭玉立”是也)。“亭亭”一語,對亡妻充滿無限贊美愛慕之情。“亭亭”樹與“亭亭”妻,人、物雙美,相映生輝;而今,一美猶在,一美已逝,豈不痛徹心肺,哀入骨髓乎?有什么比美的毀滅更令人扼腕嗟嘆、震撼悲悼呢?
五、情、樹長青,悲中有慰。樹之“亭亭如蓋”,繁茂長青,如夫妻恩愛,萬古長青。這“亭亭”之樹,又如一座突兀挺立的碑石,永久地鐫刻承載著夫妻那美好如歌的歲月,和永生難忘的至愛親情,則悲中當含些許安慰——慰乎悲乎,悲乎慰乎,怎能分清,怎好分清!由此,我們或可窺見歸氏(包括人類)感情的天空是多么幽遠深細,心靈的圣殿是多么瑰麗多彩呀!
僅此數端粗疏的品析,亦足見其情之深濃、思之綿長、意之豐厚、文之美妙了,遠非“睹物思人”“托物抒懷”這類泛泛說法所能包容涵蓋。筆者之論,或可姑算“一得之見”或“一孔之見”而已。正如學人柴墩村深情評賞:“這個美麗的抒情鏡頭安排在作品結尾,宛如風雨過后天空出現的一道彩虹,又如日落時涂抹在天際的一片晚霞,是這般明麗、雋永,給人以無窮的興味。”妙哉斯論!本人更認為《項脊軒志》結尾這段文字,真好比一曲悲歌的最強音,譽之為歸氏之文“皇冠上的明珠”而無愧!算得上古今文章中臻于化境之結尾。
作者簡介:貴州省甕安二中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