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園
(廣東商學院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部 廣州 510230)
從僑批看跨國華人的教育與社會傳承 (1911—1949)
陳麗園
(廣東商學院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部 廣州 510230)
潮州;僑批;跨國華人;教育;社會傳承
本文通過一個潮州家族的僑批,探討教育對于跨國華人認同和社會傳承的作用。在本文的個案中,陳遺恩父子很重視后代的教育,支持女子教育。他們的教育理念與實踐主要來自跨國家庭的生活需要以及其在南洋謀生的經驗教訓。孩童時代在僑鄉的生活經驗與文化教育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華人的家鄉認同,而南洋的生活經驗與文化教育則奠定了他們以后的生活道路。雙重的教育、雙重的認同和不斷轉換的角色,構成了跨國華人的本質特征,而教育則成為跨國華人社會承傳中重要的文化機制。
近年來跨國主義 (Transnationalism)理論的研究越來越受到中國學術界的重視,但是目前的研究比較側重理論方面①參見潮龍起:《跨國華人研究的理論和實踐——對海外跨國主義華人研究的述評》,《史學理論研究》2009年第1期;潮龍起:《移民史研究中的跨國主義理論》,《史學理論研究》2007年第3期;吳前進:《跨國主義的移民研究——歐美學者的觀點和貢獻》,《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07年第4期;吳前進:《當代移民的本土性與全球化——跨國主義視角的分析》,《現代國際關系》2004年第8期;陳麗園:《近代海外華人研究的跨國主義取向探索——評徐元音的〈夢金山、夢家鄉〉》,《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03年第1期。,而實證研究還比較少,少數的實證研究主要用于分析當代華人新移民②參見吳前進:《冷戰后華人移民的跨國民族主義——以美國華人社會為例》,《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06年第1期;劉宏:《跨國華人:實證分析與理論思考》,《二十一世紀》2002年6月第71期;劉宏:《社會資本與商業網絡的建構:當代華人跨國主義的個案研究》,《中國—東南亞學:理論建構·互動模式·個案分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或者近代華人社會的跨國網絡①參見陳麗園:《跨國華人社會的脈動——近代潮州人的僑批局網絡探析 (1911-1949)》,《歷史人類學刊》第二卷第二期,2004年10月;Adam McKeown,Chinese Migrant Networks and Cultural Change:Peru,Chicago,Hawaii,1900 -1936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1;Madeline Hsu Yuan-yin,Dreaming of Gold,Dreaming of Home:Transnationalism and Migration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South China,1882 -1943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對于跨國華人的認同和社會傳承的文化機制尚未論及。究竟跨國華人既認同僑居國,又認同僑鄉的跨國認同如何被塑造出來?這種跨國認同又如何通過代際關系得以傳承?在近代華人跨國認同的塑造和代際傳承中,教育是很重要的文化機制。本文將通過一個潮州家族的僑批,來探討教育對于跨國華人認同和社會傳承的作用。
本文利用的資料主要是汕頭市潮汕歷史文化研究中心所收藏陳遺恩家族的僑批②該僑批資料為原件的復印件,目前尚未結集出版。。陳遺恩的家鄉是粵東澄海縣上華鎮山邊村,1913年陳遺恩隨其鄉人來到馬來亞柔佛州的麻坡市謀生,1927年陳遺恩將其兒子陳應傳帶到馬來亞讀書。從20世紀10年代至40年代陳遺恩父子寄回家鄉的近100封僑批中,有17封僑批談及教育問題,可見海外華人對教育非常重視。既然教育對文化知識的傳播和對社會的傳承都具有重大意義,那么海外華人社會與僑鄉社會如何看待教育?華人在海外的移民經驗對他們自身的教育理念有何影響?在海外的華人又如何跨越大洋的阻隔去影響國內家屬的教育?海外華人與僑鄉家庭的教育方式對他們的跨國認同有何影響?跨國華人的認同和生活方式如何通過代際關系得以傳承?本文希望通過陳遺恩家族的僑批來探討以上問題。
在近代華人移民史中,出洋者多為成年男性,女性主要留在家鄉,因此也相應地形成以男性為主的海外華人社會以及以老弱婦孺為主的僑鄉社會。兩性分離的現象造成很多社會問題,然而值得關注的是使得這種社會現象維持的社會機制,比如兩地華人如何制定相應的生存策略?是什么使這樣的社會充滿生機?
和大多數家庭一樣,在陳遺恩的家庭中,出洋者多為男性,女性則仍留在家鄉,這可從陳遺恩家庭的僑批中反映出來。比如1929年12月10陳遺恩寄回家里的僑批中,所提到的親屬主要是作為女性的“妗” (舅母)③有關潮州方言中的親屬稱謂參見陳禮頌《1949前潮州宗族村落社區的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73-85頁。、 “姨”、 “妹”和 “老媽”(曾祖母),而與之對應的男性“舅”、 “姨丈”、“兄弟”和“曾祖父”則缺席。同樣,其兒子陳應傳在寄回家里的僑批所提到的親屬也主要是作為女性的“母親”、“姑”、“姆”(伯母)、“妗”、“妹”和“妻”等④參見陳應傳在1949年1月10日的僑批。。
其實,近代華人的這種兩性分離的移民方式跟他們的移民策略有關。對他們而言,出洋是謀生的一種方式,是向海外拓展生活空間,而家庭成員兩地分居則是以最小的成本來最大限度地利用社會資源的一種家庭策略[1]。在這種家庭策略下,成年男性負責在海外謀生計,女性則在家鄉負責養育孩子,這既是一種移民方式,也是一種家庭分工。正是在這種特殊的家庭策略下,僑批承擔著在海外華人與家鄉僑眷間進行經濟轉移與鴻雁傳書的主要功能,使兩性分居的社會保持內在的有機聯系和完整性,并得以生存下去。
在兩性分工的家庭策略下,孩子早年的教育主要是在僑鄉進行。自1913年陳遺恩來到馬來亞之后,曾多次返鄉。第一次是在1915年,這一次回鄉為其傳宗接代埋下伏筆,翌年其長子陳應傳出生。陳應傳出生后一直是在家鄉養育,陳應傳的幾個妹妹年幼時也一直留在家鄉。盡管陳遺恩遠在南洋,但對其子女的教育從不松懈,這可從其寄回家鄉的僑批中反映出來。
初來馬來亞時,由于商業上的忙碌,陳遺恩寫給祖慈 (祖母)、祖嬸 (叔祖母)大人的家批中內容大多數都很簡單,除了交待寄上大銀多少元外,常常以“外地平安,余無別稟”便告結束。不過即使在這樣簡單的批信中,他對兒子的教育也從不忽視。例如1922年陳應傳才7歲時,陳遺恩便在僑批中向祖嬸大人了解兒子的讀書情況:
茲寄上一信外付上大銀二十元正,祈查收入家中之用耳。應傳讀書如何,祈示知。(1922年10月2日)
1926年11月28日,陳遺恩在寄給妻子蔡氏的僑批中也請妻子好好教兒子讀書寫字:“如應傳知,教他寫字寫好為要。”除了讀書之外,陳遺恩也特別重視家庭教養的問題。他在1924年4月18日寄給祖嬸大人的僑批中就囑托祖嬸大人切勿溺愛應傳,以免“腐敗后來”:
中云買參一事,未卜要用于何否,倘如應傳欲食,至切不可,祈知。囑彼各物切勿亂食,更之為佳。想大人過愛,各無拘彼,定必腐敗后來也。茲便寄上片函外付大銀二十五元,至祈查收家中之用,余無別稟,并候大安。
陳遺恩對孩子的教育并不只流于言辭,為了讓他們更好地接受教育并適應南洋的社會文化,陳遺恩還親自把他們接到馬來亞來受教育。1927年陳應傳小學畢業后便被接到馬來亞讀中學,其當時就讀的麻坡中華學校是南馬唯一的華文中學,在該地區享負盛名。當1934年陳應傳中學畢業時,榮幸地成為該校的第四屆畢業生[2]。除了陳應傳外,從僑批中還可發現,陳遺恩也把自己的幾個女兒接到麻坡求學,例如陳應傳的胞妹璇卿、惠瑾等。當時麻坡有該地區較早的女校——化南女校、化南初中[3],估計陳應傳的胞妹就就讀于此兩校。1929年11月16日,陳遺恩在寫給祖嬸大人的僑批中特別報告了子女學習的情況,其中對璇卿的學習較為贊賞:“況由璇卿入學一二期,觀此女較之應傳讀書更有進步。”
從陳遺恩的例子,我們看到他非常重視子女的教育,當孩子留在家鄉時,他就不斷督促孩子好好讀書,并且叮囑家長不要溺愛;當孩子稍長且自己的經濟能力許可時,便把孩子接到南洋繼續接受教育。孩子在家鄉和南洋生活的雙重經驗對他們的跨國認同有很重要的影響,雖然他們以后可能會一直留在南洋生活,但是幼年時期在家鄉的生活經驗卻會影響其一生。因此可以說,陳遺恩這種跨國的家庭教養方式,實際上塑造了既認同家鄉又認同南洋的跨國華人。實際上,跨國華人還可以通過代際關系得以傳承。例如,成年之后的陳應傳一直生活在馬來亞,但是他仍然踏著父輩的路,在家鄉娶妻生子,把孩子留在家鄉養育,在僑批中不斷督促孩子讀書,并盡可能在孩子稍長時將其接到南洋讀書。直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后,這種跨國華人的代際傳承才被中斷。
1940年陳應傳在麻坡附近的萬里望鎮 (Merlimau,屬于馬六甲州)的一所華文小學——崇正學校任教,正式開始成為家計的主要承擔人。據筆者調查,20世紀40年代末陳應傳曾任崇正學校校長,50年代崇正學校與公化學校、民智學校合并為華僑學校 (1957年馬來西亞獨立后改名為“萬里望華文小學”),之后他繼續與他人輪流擔任校長,直到1971年退休。除了作為家計的主要承擔人外,陳應傳還是家人教育的主要監督者和支持者。
自從兒子潤鑫出生后,陳應傳便從不疏忽對他的教育,他幾乎在每封家批中都問及兒子的學習情況,并請家人嚴加督教。例如1947年11月11日陳應傳在寄給母親的僑批中便談到:
鑫兒進入三年級,傳心甚慰,但不知有何成績,祈寄一些前來。此后回批祈大人命潤鑫寫名于信尾,以便分認。
同年12月12日,陳應傳在僑批中又責備道:
潤鑫學業程度低劣,須要嚴加督責,切勿溺愛,以免將來變成無可取之人為要……另者,祈夾潤鑫最近所寫之紙庫一章來看。
由此我們看到陳應傳對子女教育的重視和緊迫感。
在民國時期,小學制分初小和高小兩個等級,1922年教育部曾規定初小讀四年,高小讀兩年,此學制一直貫徹到整個國民政府時期。在國民教育的問題上,1940年國民政府規定每鄉都要設立國民學校,不過并不是每鄉的國民小學都設有高小[4],所以當潤鑫讀完四年級后便面臨升讀高小的問題。對于升學和選擇學校的問題,陳應傳極為關心。1949年1月10日陳應傳在致母親的信中道:
潤鑫新年若鄉中無適當學校,看老姑(爺爺的姐妹——筆者注)處可能寄宿否,著其至橫隴讀高小勿誤其前程,我當出力應付,請母親注意為要。
據查,當時與山邊村毗鄰的斗門村設有“上中鄉第三中心國民學校”,而上中鄉的行政中心橫隴村則設有“上中鄉第一中心國民學校”,這兩所學校都設有高小部[5],不過在程度上橫隴村的小學顯然比斗門村的高。為了讓兒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陳應傳舍近求遠,寧愿讓他寄宿于老姑處,也要讀更好的學校,以“勿誤其前程”,陳應傳育子的拳拳之心由此可見。不過陳應傳畢竟身居海外,教育兒子的許多事情還是要由家里人實行,為此,陳應傳在僑批中不厭其煩地向母親解釋督促和支持孩子接受更高教育的重要性。
潤鑫求學事母親切要注意,就彼之年記,現在至少要讀完初小第八冊讀高小矣,若想做(著)尚小,無問題,如此設想則前途無望,因照目前情形,一個人在社會上做事若無高中以上或大學程度不能與人爭食,最多不過做一個‘涂驢’,有什么來日?所以我希望母親要具遠大眼光,勿以為細仔無問題,萬事由細做起,不是大了才來學。男就是被年紀茍小害到我現在無法揚眉,真冤枉,就是從商也是同樣要有才學方能應付大事,若是以為做二占錢小生意便以為是在做生意,就不如教書更好,我目見甚多在做小生意者尚不能溫飽,有何驕人。非是我不要叫彼來叻,因目下叻中讀書太貴,而且程度比國內更低,所以還是國內好。
(推算寫信時間為1949年2月)
由上可見,陳應傳對后代教育的重視完全來自其在南洋實實在在的生存經驗。作為外來移民,華人要在南洋謀生并不容易,他們既不能像當地土人一樣擁有土地等特有權利,又要受制于西方殖民者的統治,最后,他們在溝通殖民者與當地人的商業間找到了生存空間,并發展成為與中國本土迥然相異的華人商業社會[6]。不過與此同時,他們也面臨著比在國內更激烈的競爭和更大的挑戰。作為商人,必須具備讀寫一般商業書信的能力,掌握簿記、珠算等基本技能。如果要經營大生意,更需要有足夠的學識,通過閱讀報章刊物等方式來掌握市場動態,了解南洋社會政治經濟的變化,從而在商場上運籌帷幄。如果要從事高層次的社會文教工作,對學歷的要求自然更高。
華人移民在海外的生活經驗導致他們對教育的重視,這在近代華人社會中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例如20世紀30年代陳達在調查南洋華僑與閩粵社會時,就曾舉出一些華僑對教育看法的例子:
四十多年以前,我們同村往南洋的有五個人。內中有一個往巴達威,他不識字,不會寫信,他的運氣不好,所作的生意全是失敗的。他改行三次,現在是一個木匠,所得的工資僅乎能維持自己的生活;至于家里的費用,還要靠他的堂兄弟來擔任一部分。
還有一個人年紀很輕,性情很活潑,最初出洋的時候,是到巴達威一家雜貨店當徒弟,那是他的叔叔開的。因為他在村內讀過五年書,文理通順,又能珠算,在巴達威店里,他的薪金逐漸增加,位置逐漸提高。很得店主的信任,所有來往書信,都是由他辦理。他的朋友也增加起來了。幾年之后,吉隆坡有一個同鄉約他去做錫礦的生意,他就去了。以后一帆風順,非但能和中國的商家通信,并和歐美的同業打聽消息,因為他能看新聞紙,看雜志,并有許多消息靈通的朋友。[7]
海外華人的生存經驗導致他們對教育的普遍重視,同時,許多富有華僑在目睹西方的先進后也抱著救國救鄉的熱忱慷慨斥資建校,從而大大推動了僑鄉教育的發展。20世紀30年代陳達還對閩粵兩省僑鄉與非僑鄉的教育作過比較,研究結果表明:僑鄉社會的教育無論就師資、學校經費還是學童的受教育率等方面都比非僑鄉地區發達[8]。如果從全國來比較,廣東和福建這兩大僑鄉省份的教育在民國時期一直位于前列。據統計,每萬名人口的在校中學生數的比例中,廣東和福建在1933年和1946年曾分別位于全國各省份的榜首位置[9]。
在華人移民的教育理念與實踐中,他們對女子教育的重視十分引人矚目。上文已經述及陳遺恩對女兒教育的重視,為了讓他們得到更好的教育,陳遺恩甚至不惜把幾個女兒都接來麻坡求學。陳應傳對女子教育的重視則具體表現在他對妹妹的學習生活的指導與支持上。
陳應傳有四個妹妹,其中璇卿、璇真是其親生母親蔡氏所生,惠瑾、惠瑜是其庶母葉氏所生。不過陳應傳對這幾個妹妹似乎一視同仁,對她們的學習生活都十分關心,當他給母親寄家批時往往夾上給妹妹的信,與她們進行更親密的交流。例如1940年10月9日陳應傳在致雙親的家批中就有一封是夾寄給惠瑾的信。從信中我們可知,惠瑾也曾到麻坡求學,對于她當時未能努力學習而導致目前的生活困難,陳應傳將其舊同學所從事的教學職業來與之對比,借此激勵其努力上進。他還在信中勸妹妹,“最好多看一點書,多研究些古文,不要終日過著偷閑日子。”
1941年5月15日陳應傳又在寄給母親的僑批中夾寄了給惠瑾、璇真的信。信中,陳應傳極力鼓勵惠瑾繼續求學,支持她去讀女子師范學校。對于璇真,他除了從精神上支持她繼續深造外,還從物質上進行鼓勵:
真:很久沒有談話過,現在接了信,知道你有讀書,兄是多么歡喜啊,先生叫什么?學生多少人?你讀第幾冊?同級多少人?希望你以后要努力讀,勿再和先前一樣貪玩,將來若是時局安定,兄有能力一定給你受高深教育,好自己求自立,免依靠別人,現在寄二元給你買文具用,若是成績能在七十五分以上我再獎你。
1941年7月29日陳應傳在致雙親的僑批中又提出要璇卿求學,并表達了自己對求學的看法:
所云命卿妹求學事,乃出我之主意,非爹之所贊同,蓋觀現在南洋須有專門學識方能尋活,若依然要靠人,與國內何異?
由此可見,陳應傳對妹妹學業的重視主要出于其在南洋生活的經驗,在南洋競爭激烈的商業社會里,要求生存,必定要有一技之長。由于教育程度以及社會環境的變化,這時陳應傳的眼界已經比其父親更加深遠。
三年的太平洋戰爭使陳應傳與家鄉的音訊斷絕,到1946年通信一恢復,陳應傳便在信中熱切地了解妹妹的教育情況,并積極鼓勵其繼續求學:
瑜妹……四年音訊不通,未知有進學校繼續研讀否?兄前有言,欲妹求達自立階段,后因戰禍終止,未能達愿,今幸年齡尚稚,我愿負‘不自量’之名,要妹繼續求進,以繼我未竟之志……兄意下半年探聽汕頭有否女子師范或女子職業學校可攻讀,前去繼續,如何與母磋商。我因失學被誤,大妹亦因生意所累,故不愿你亦然也。(1946年3月28日)
不過當他從回批中發現妹妹寫信尚且文理不通時,不免氣從中來,對她做了嚴肅的批評,并希望借此能勵其心志:
瑜妹:上月廿四日接郵局來信,讀后教我氣塞,你想鴻毛寄千里,一家值萬金,多么可貴,須要寫得明明白白,使我能明瞭家鄉一切,方能稱意,若寫得糊理不通,不是同無寄一樣,枉讀了七年書,今將原信夾上,你可細心研究。(1946年5月8日)
1947年4月17日,陳應傳又在給惠瑜的信件中道:
妹再入學,繼求深造,兄甚表同情……兄前帶回家之書籍,在日本時期有燒毀否,若尚存在,妹有余暇可多研究細讀,才有進步,若只照書本讀之,不外讀死書而已,無多大進步。今出之作文題‘我之志愿’與你,可用白話文作一篇,于下信時附信寄來,看看如何,但切勿請你之老師代改為要。
從信件中我們看到,華人移民盡管身在海外,但仍然可以依靠信件來進行切實的交流和監督這種遠程教育的具體操作過程。
通過以上僑批,我們可以看到,在陳應傳的教育理念中,并沒有中國傳統社會男尊女卑的觀點,反而是男女平等,女子應該跟男子享有同等接受教育的機會;與此同時,陳應傳還認為,女子也要自立,以免依附于別人。正是在這種思想指導下,陳應傳無論從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都給予妹妹極大的支持。陳應傳的思想反映了近代華人出國后在西方文化制度的浸淫下對平等、自由等觀念的接受,也反映了華南僑鄉社會由于男性人口出國而導致女性地位的提升。由于男性出國,所以女性便要當家作主,自然她們也需要具備足夠的學識來處理僑批、地契、稅務等家庭內外事務[10]。在新的環境下,僑鄉社會人們男女平等的觀念較強,正如陳達所研究,“與我國內地的鄉村微有不同:就是華僑對于兒女們的教育,平等看待;希望女兒長成起來,同兒子一樣,也在商店里服務;或女子出嫁以后,亦可以贊助丈夫,在商業里幫忙。”[11]
女子教育的平等,還對家庭的教養起著良性循環的作用。如上文所言,僑鄉子弟幼年的教育主要仰賴留在僑鄉的女性,因此,僑鄉女性擔任著在后代中進行文化傳承的重要責任。例如在陳應傳的個案中,兒子潤鑫的教育便主要由其妻子及妹妹來實施,陳應傳則主要通過僑批來進行遠程指導。值得注意的是,這時受過良好教育的妹妹不但已成為潤鑫教育的重要監護人,也是其教育的重要支持者。例如1946年3月28日陳應傳在給惠瑜的信中道:
汝侄兒現已九歲,來信曾言入學,未知是否識得涂鴉,幸虧家中有妹為導,不然亦枉然,徒費血汗錢而已,有抄寫等成績可寄一張來。
同年8月2日,陳應傳在夾寄給惠瑜的信中又請她監督兒子的學習:“你侄若不用心讀書可代兄責罰,‘勿驚此驚彼’至要。”另外,妹妹璇卿也是潤鑫教育的重要支持者,例如1946年9月20日陳應傳在致母親的僑批中便說:“孫兒之紙筆貴,可叫其母向其大姑處拿,蓋璇卿所答應負責也。”由此可見,女子教育的提高既有效地維護了跨國華人家庭的存在,傳承了社會文化,但同時又超越了傳統,成為海外華人社會與僑鄉社會嬗變的重要因素之一。
綜上所述,陳遺恩、陳應傳父子都非常重視子女的教育,這種教育的理念是全面的,既包括文化知識的教育,也包括品性的培養。他們希望自小就把孩子培養成為獨立、進取、能干的人,并身體力行,通過各種途徑來支持他們的文化教育。在經濟條件好時,陳遺恩不惜資本,把陳應傳兄妹接來馬來亞讀書;在經濟困難時,陳應傳除了以微薄的收入支撐起家庭的生計外,還從不間斷地支持弟妹和孩子的教育。在陳應傳寄回的僑批中總有一部分是用作弟妹和孩子的教育經費,并對成績優異者提供額外的獎賞,他對后輩的教育相對于其父親來說可謂青出于藍勝于藍。同時,作為老師,陳應傳還常常通過僑批來擔任遠程老師的角色。在他們的教育理念與實踐中,沒有男女之分,他們把女子教育置于與男子教育同等重要的地位來加以支持。
陳遺恩父子的教育理念與實踐主要來自跨國家庭的生活需要以及其在南洋謀生的經驗教訓。首先,跨越南洋與中國兩地的華人家庭間的聯系主要是通過僑批進行,所以華僑家庭子弟必須培養讀書寫字的能力才能與國外的家庭成員溝通;其次,海外華人要在南洋本土人與西方統治者的夾縫中生存,面臨著比國內更激烈的競爭和挑戰,所以他們要通過接受教育來提高自身的競爭能力;再次,男性人口的移民導致僑鄉社會結構變化,女性逐漸擔當起家長的角色,主持家庭內外的各種事務,負責孩子的撫養與教育,新的社會角色對她們的教育也提出新的要求。正是由于以上因素,僑鄉社會對教育有其特殊的內在需求,并在教育的各方面獲得相對充分的發展。
最后,從陳遺恩一家三代的教育和實踐中,我們還可看到跨國華人社會傳承的具體過程:陳遺恩憑其在南洋的見識與經濟能力大力支持陳應傳的教育,陳應傳則通過其在家鄉與南洋所受的教育而在南洋取得立足之地,帶著家鄉經驗與認同的他對南洋華人社會的加入無意中補充了跨國華人社會的血液;通過自己在南洋的實地生活,陳應傳又把所習得的經驗教訓傳授給家鄉的子弟,并且通過各種努力來不斷支持與鞭策他們前進,從而又開始跨國華人新一輪的社會傳承。在這樣的社會傳承過程中,華人的角色是不斷變化的——在此時他只是僑鄉子弟,在彼時他便成為海外華人[12]。孩童時代在僑鄉的生活經驗與文化教育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華人的家鄉認同,而南洋的生活經驗與文化教育則奠定了他們以后的生活道路。雙重的教育、雙重的認同和不斷轉換的角色,構成了跨國華人的本質特征,而教育則成為跨國華人社會承傳中重要的文化機制。
【注 釋】
[1]Adam Mckeown,“Conceptualizing Chinese Diasporas,1842 to 1949”,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58,No.2,May 1999,pp.306-337.
[2]中化金禧紀念特刊編委會:《中化半世紀:中化中小學五十周年紀念特刊》,麻坡:麻坡中化中小學董事會,1962年,第75頁。
[3]同[2],第11-14頁。
[4]饒宗頤:《潮州志匯編》,香港:龍門書店,1965年,第998頁。
[5]同[4]。
[6]相關論述參見 Wang Gungwu,“Traditional Leadership in a New Nation:The Chinese in Malaya and Singapore”,in Gehan Wijeyewardene ed.,Leadership and Authority:A Symposium,Singapore,University of Malaya Press,1968,pp.208-222;Yen Ching-Hwang,“Class Structure and Social Mobility in the Chinese Community in Singapore and Malaya 1800-1911”,Modern Asian Studies,Vol.21(3),1987,pp.417 -445.
[7]陳達:《南洋華僑與閩粵社會》,商務印書館,1938年,第200-201頁。
[8]同[7],第221-223頁。
[9]王倫信:《清末民國時期中學教育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33頁。
[10]參見蔡志祥《從土地契約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潮汕社會》,見鄭良樹主編《潮州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下冊)》,暨南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790-806頁。
[11]同[7],第199頁。
[12]陳春聲:《從家書到公共文獻——從陳子昭書札看潮州商人與家鄉的聯系》,李志賢主編《海外潮人的移民經驗》,新加坡:新加坡潮州八邑會館、八方文化企業公司,2003年,第32-54頁。
A Study of Transnational Chinese Education and Social Succession through Overseas Remittance-Mails(1911-1949)
Chen Liyuan
(Departemnt of Politics Teaching,Guangdong University of Business Studies,Guangzhou 510230,China)
Teochew(Chaozhou);Overseas Remittance-Mail;Transnational Chinese;Education;Social Succession
Through the study of a Teochew(Chaozhou)family's overseas remittance-mails,this paper explores the role that education plays in the constructing of transnational Chinese identity and social succession.In family Chen's case,both the father and the son attach great importance to their descendant's education and support female education as well.Their education idea and practice mainly come from the daily-life needs of their transnational family and their living experience in Nanyang.While the living experience and education in the hometown during childhood mould the Chinese hometown identity to a great extent,the living experience and education in Nanyang establish their lifeafter.Both sides of education,double identities and changing roles compose of the essential nature of transnational Chinese.Meanwhile,education becomes the important cultural mechanism in the social succession of transnational Chinese.
D643.3
A
1008-6099(2011)04-0074-06
2010-06-25
陳麗園,博士,廣東商學院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部講師。
教育部留學回國人員科研啟動基金 (教外司留[2010]1561號)。
【責任編輯:吳宏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