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雪梅
(常州工學院人文社科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2)
“人文”一詞,最早見于《易經·賁卦》:“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關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原指色彩交錯的花紋,意指錯綜復雜的事理。“天文”即天道自然規(guī)律;“人文”指人倫社會規(guī)律,也就是人與人之間復雜交錯的關系。“化”指感化,培養(yǎng)和教育的意思。這段話本意為:統(tǒng)治者要善于觀察天道自然規(guī)律,以此來明白大自然季節(jié)轉換的規(guī)律,并順應自然規(guī)律行事;又要體察、理順人與人之間交錯復雜的人倫關系,使天下百姓都能遵從道德文明禮儀。這就形成了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化成”的教育理念,即通過人文的教育和感化,使人成為能夠遵從社會道德禮儀的文明人。
由此可見,中國古代的“人文”是指人與人之間交錯的社會人倫關系。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文”的意義進一步擴大,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平等相處、人與自我求真至善的內省精神和人與人相互關愛的生存狀態(tài)等也含蘊其中。今天所說的人文教育與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化成”的教育理念一脈相承,只是外延上有所拓展,內涵也更加豐富。人文教育就是通過對人類優(yōu)秀精神成果的理解和思想情感的體悟升華,使之內化為學生相對穩(wěn)定的思想修養(yǎng)和道德人格。這里所說的人格,即人的信仰、興趣、價值觀等相對固定的思維方式和心理傾向的總和,是人的多種素質的有機統(tǒng)一。
一
古今中外,有許多關于大學人文教育任務和責任的經典論述。《大學》開篇談大學宗旨:“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這里所說的“大學”雖然不是現(xiàn)代意義的“大學”,卻從塑造人的品德善行的角度,為現(xiàn)代大學應以人文教育為宗旨提供了古老的依據。19世紀中葉,曾任牛津大學校長的英國大教育家紐曼,在其著作《大學的理念》中也有類似的言論:“真正的大學教育是什么?不是專業(yè)教育,不是技術教育,而是博雅教育。大學的理想在于把每個學生的精神和品行升華到博雅的高度”,“大學首先要培養(yǎng)的是學生的靈魂,健全地達到博雅的高度,即具有健全的人格。一個心靈健康的人做什么事都可以,一個靈魂健全的人做什么事都容易勝任。”[1]在道德滑坡、功利盛行、信仰迷失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下,大學教育應當承擔起怎樣的育人任務和社會責任?這是當今高等教育工作者所關注的熱門話題。筆者認為,人格健全比學富五車重要,生命的豐富和有意義比高官厚祿、成名成家更重要。大學教育的首要任務就是對學生進行人文素質的培養(yǎng),其次才是知識的積累和專業(yè)技能的訓練。因為一個人的知識貧乏或技能不專,充其量屬于社會庸人;而一個人的靈魂若發(fā)生了扭曲,那他就是社會的危險分子,其知識越多、能力越強,可能給社會造成的危害越大。所以,大學教育應承擔起提升國民人文素質的社會責任。
清華大學第一任校長羅家倫在其就職演說《學術獨立與新清華》中傳達出現(xiàn)代中國大學教育理念:“我們的發(fā)展應先以文理為中心,再把文理的成就,滋長其他的部門。文理兩學院,本應當是大學的中心。文哲是人類心靈能發(fā)揮的最機動最彌漫的部分。社會科學都受他們的影響。”[2]413-414這個大學理念就是重視文哲教育,重視運用文哲的情感和智慧對學生進行心靈境界的提升。為此,清華有一批著名學者開設了類似于大學語文的課程。如著名學者吳宓,在30年代的清華開設了一門《文學與人生》課,開課目的是:“不只是傳授知識,而更是一種嚴肅的精神活動。他注重作家對人生宇宙的整體觀念,試圖用人類歷史上的經典著作來溢潤學生的心靈。”他堅信:“治學的目的在于自身精神完善,好的學者不只是某個領域的專家,甚至不只是文史哲的通才,而是具備人生見識的智者。”他說:“在人生中,重要的不是行為,也不是結果,而是如此行為的男女的精神和態(tài)度。”[3]“人生見識”、“精神和態(tài)度”正是人區(qū)別于其他動物,作為萬物靈長的核心標志,也是引領人們從事一切活動的思想理念。
中國工程院院士、原華中科技大學校長楊叔子極為重視人文教育,特別是大學語文教學。他要求全校學生每年考一次大學語文,不及格不發(fā)畢業(yè)證。他認為人的精神或心靈統(tǒng)馭知識,思維方法成為運用知識的靈魂。人文精神決定人的品位,一個人的品位越高,視野越開闊,越能成就大事業(yè)。他說:沒有一流的文科,就沒有一流的理科;沒有一流的理科,就沒有一流的工科。“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沒有現(xiàn)代科學,沒有先進技術,一打就垮;而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沒有優(yōu)秀傳統(tǒng),沒有人文精神,不打自垮。嚴重在‘自’字上。”[4]
為了避免“不打自垮”的厄運,大學語文教學的首要任務,是培養(yǎng)學生健全的人格魅力和提升學生精神審美境界。也就是說,大學語文教學應通過引導學生對文學經典中思想、知識的理解與積累,側重于陶冶大學生的人文精神,而不是機械地傳授文化知識和學習寫作技能。這正如宋代教育家朱熹所說:“熹竊觀古圣賢所以教人為學之意,莫非使之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務記覽、為詞章,以釣聲名、取利祿而已。”[5]《禮記·禮器》云:“義理,禮之文也。”“義理”即普遍皆宜的道理或講求經義、探求名理的學問。宋后,稱講求儒家經義、探究名理的學問為“義理之學”。大學語文教學,首先要讓學生理解體悟文學經典作品中的人生“義理”,以修煉完美人格,然后把它推以及人,擴展提高到兼濟天下的人生境界。大學教育就是以人文教育為核心,在全面提升學生人文素養(yǎng)的背景下,進行各科專業(yè)知識和技能的訓練。而大學語文作為文哲學科思想的集大成者,就必須責無旁貸地承擔起人文教育的重任。
二
人的生命,由兩種不同性質的活動構成:一是求生存活動,一是求意義活動。求生存活動,要求人首先要掌握一門專門的知識或技能,它解決人的物質生活問題。現(xiàn)在的大學教育,多重視知識傳授和技能訓練,卻忽視了高尚人格的感染和高雅趣味的熏陶。大學里功利性讀書盛行,有些學生只熱衷于考證,思想貧乏;有的學生找捷徑秘訣,投機取巧,目光短淺,審美趣味低下,價值觀扭曲;有的學生則迷戀網絡的淘寶購物、網絡游戲聊天等。僅僅“用專業(yè)知識教育人是不夠的。通過專業(yè)教育,他可以成為一種有用的機器,但不能成為一個和諧發(fā)展的人……他必須對美和道德上的善有鮮明的辨別力。否則,他——連同他的專業(yè)知識——就更像一只受過很好訓練的狗,而不是一個和諧發(fā)展的人。為了獲得對別人和對集體的適當關系,他必須學習去了解他們的動機,他們的幻想和疾苦”[6]。
大學語文教學,目的就是引導學生追求人生的有意義活動。它解決人的精神困惑問題,它引領學生把知識技術用于造福人類,它使學生成為一個和諧發(fā)展的人。在大學語文教學中,通過學習研討中外古今經典文學作品的思想內容,領悟其中蘊含的豐富高深的精神境界,從而反觀自身存在的思想局限,在感悟反省中形成“對美和道德上的善有鮮明的辨別力”。
從大學語文教材的選文,就能明顯看出學科的這一教學目的。《道德經》中老子的“上善若水”、“大巧若拙”等名言警語,引領學生修煉謙虛守拙的處世境界。《論語》十二章中,孔子的“博約并進”、“不恥下問”等關于研習學問的智慧言論,啟迪了學生的心智。而《世說新語》中的“身無長物”、“炙肉之報”等典故,皆是學生學習做人,提升心性的既形象又生動的范例。日本東山魁夷的《聽泉》則告訴學生“人應該謙虛地看待自然和風景”。美國卡遜的《大自然在反抗》指出人類破壞自然的危害性,呼吁學生保護自然。《慢慢走,欣賞啊》,傳達出美學家朱光潛的人生感悟:人生就像藝術品,重精神審美,忌物質俗濫。這也體現(xiàn)了他的一貫主張“中國社會鬧的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問題,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壞。我堅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一定要從‘怡情養(yǎng)性’做起,一定要于飽食暖衣高官厚祿等等之外,另有較高純潔的企求”[7]。
大學語文教學,就是借助于這些文學名著的思想智慧來“講明義理以修其身”。學生在賞析感悟文學經典名著思想精華的過程中“怡情養(yǎng)性”,確立追求“較高純潔”的人生觀,從而過上高層次的、有意義的生活。
三
在大學語文教學中,除了重視對學生“講明義理以修其身”,還要致力于擴展學生的視野和心胸,即“不倦的追求真理,熱烈的愛護國家,積極的造福人類,才是大學生職志”,“有學問的人,要有‘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的心胸”[2]414。朱熹在《玉山講義》中又說:“故圣賢教人為學,非是使人綴輯語言、造作文辭、但為科名爵祿之計,須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而推之以齊家、治國,可以平治天下,方是正當學問。”[8]
在大學語文教學中,通過學習《大同》,探討孔子大同和小康的社會理想,感受孔子胸懷天下,又能正視現(xiàn)實的執(zhí)著實干精神,樹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9]的宏大志向。魯迅的《傷逝》則深刻地告誡學生:愛情不是人生的唯一。不能因為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須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真正高尚的愛是利他的。個人的幸福和社會環(huán)境息息相關,只有營造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環(huán)境,才能確保個人生活的幸福。對此,筱敏的《1789年原則》,則有更全面深刻的論述。拉賓的諾貝爾和平獎獲獎感言《戰(zhàn)爭,還是和平》,讓學生認識到戰(zhàn)爭的殘酷,并啟示他們立志做一個熱愛世界和平的公民。費孝通的《鄉(xiāng)土中國》和馮友蘭的《東西文化之分和城鄉(xiāng)文化之別》,形象地闡述了古老中國農耕文化既催生了輝煌歷史又造成了今日落后的現(xiàn)實,激勵學生為振興中華而讀書的豪情壯志。加繆的《西緒弗斯神話》、史鐵生的《命若琴弦》則能夠使學生體悟到:人生的歷程是充滿艱辛的,只有擁有崇高信仰才能戰(zhàn)勝人生困境。陳獨秀的《敬告青年》、茨威格的《滑鐵盧一分鐘》、北島的《回答》、張載的《西銘》等詩文,從不同角度反思、說明和回答了人生應該怎樣度過的重大問題。
總之,大學語文教學活動,印證了湯因比的教育觀點:“教育的本質不是以謀實利為動機,而是尋求與存在于宇宙背后的精神存在之間的心靈交流。教育應該是一種探索:使人理解人生的意義和目的,找到正確的生活方式。”[10]60也體現(xiàn)了池田大作的教育理念:“教育的根本課題是在于說明和回答人類應該怎樣存在,人生應該怎樣度過,這些人類最重要的問題。”[10]60
日本心靈重建大師稻盛和夫也有類似觀點,他說:人生、工作的結果=思維方式×熱情×能力。思維方式在三要素中所占位置最重要。因為它具有方向性,也唯獨它有正負之分。換句話說,它可以是正的善念,也可以是負的歹念。有些人把能力和熱情發(fā)揮在正的方向,也有些人把能力和熱情發(fā)揮在負的方向[11]。大學語文教學目的就是引導學生形成正確的思維方法,激發(fā)學生的生活熱情。確保學生找到健康的生活方式,培育良好的人格修養(yǎng)和造福人類的偉大志向,將來成為社會有用之才。科學要求人求真務實,人文則要求人求真向善。科學知識的學習可以開發(fā)人的智力,它影響人的能力的得分。人文教育則重在重建人的美好心靈,引領人追求正的善念。它影響人的熱情和思維方式。當今社會,人們信仰的喪失和道德的滑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重理輕文”的功利教育方式所導致的。
所以,大學教育應摒棄功利思想。大學語文教學雖然不是一門能立刻獲得賺錢技能的學科,但是,它所致力的“講明義理以修其身”、“推以及人兼濟天下”的人文教育,也即鼓勵導引學生學好科學技術、注重修煉人格素養(yǎng),懷揣濟世安民的遠大理想,這種人文教育,決定了大學語文教學能改變學生和社會的命運。大學語文教學解決的是“人生成敗和社會治亂”這兩方面的終極關懷問題。今天,大學語文教學仍然承繼著愛國先驅們所開創(chuàng)的思想啟蒙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擔負著提高國民人文素質、改變落后面貌的人文教育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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