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認識論美學向當代存在論美學的跨越
——薇拉·凱瑟的生態審美觀芻議

付景川，孫 凌

（1．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130012；2．吉林大學 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130012）

傳統認識論美學向當代存在論美學的跨越
——薇拉·凱瑟的生態審美觀芻議

付景川1，孫 凌2

（1．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130012；2．吉林大學 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130012）

薇拉·凱瑟是美國20世紀上半葉最具影響力的小說家之一。她以具有豐富生態內涵的美國西部邊疆為背景，在內布拉斯加大草原上精心營造了一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兩性融溶共存的“詩意地棲居”的理想家園。本文從三個層次著重探究凱瑟作品中所蘊含的人與自然和社會達到動態平衡、和諧一致的處于生態審美狀態的嶄新的生態存在論美學觀，以期為正面臨生態與生存危機的當代人類示范一種符合生態規律的審美的存在狀態。

認識論美學；存在論美學；生態審美；自然性原則；整體性原則；交融性原則

法國社會學家費里在其《現代化與協商一致》一文中寫道：“無足輕重的事件可能會決定時代的命運。‘美學原理’可能有一天會在現代化中發揮頭等重要的歷史作用；我們周圍的環境可能有一天會由于‘美學革命’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生態學以及與之有關的一切，預示著一種受美學理論支配的現代化新浪潮的出現。這些都是有關未來環境整體化的一種設想，而環境整體化不能靠應用科學知識或政治知識來實現，只能靠應用美學知識來實現。”［1］

長期以來，美學界普遍存在著對自然美的探討，即“人們把某種政治、經濟當作目的，而將審美和藝術活動當作手段，眼光往往局限于認識論范圍內”［2］292，更關注視聽知覺的愉悅。認識論美學、反映論美學由此誕生。這種美學觀從根本上認為，美是有關人類認識世界的一種方式，是事物的自然屬性，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因此，它是一種主客對立的美學觀點。

與傳統的認識論美學不同，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的生態美學則是一種嶄新的美學觀念。由艾倫·卡爾森和巴里·薩德勒主編的《環境美學：闡釋性論文集》的出版標志著生態美學的誕生。它是在后現代語境下，以嶄新的生態世界觀為指導，以探索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為出發點，涉及人與社會、人與宇宙以及人與自身等多重審美關系，最后落腳到改善人類當下的非美的存在狀態，其深刻內涵是包含著新的時代內容的人文精神，建立起一種符合生態規律的審美的存在狀態。

可以說，“就生態美學的研究而言，以人類生活為終極實在的現代人類學范式，為其突破傳統的認識論范式，在一個更高的現代思維層面上切入審美問題的實質開辟了道路”［2］302，因為它從根本上重構了人與自然、人與整個世界原始的、本真的關系。生態美學觀以“主體間性”的思維來對待人與大自然之間的關系，徹底超越了自然臣服于人、人被置于自然之上的主客二元對立模式，“將人視為在世界（自然、環境）中生活的、此在的人，而將世界（自然、環境）看作人類‘在世’生活這一整體中的世界”［2］347。人和世界（自然、環境）在人類生活中始終保持著一種主客如一的原初本真的關系，即整體性、本源性、直接性和諧。

美國生態學者利奧波德認為，只有達到一種從精神上和大自然進行交流和互滲的境界，審美才更為深刻。人類不應該毀滅自然的完整性，而是應該保存它，對它進行沉思。在這個意義上，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是道德性的。那是一種“自覺自愿的愛，也是在心靈受到激發，拋開了感覺的限制，使精神得到提高或振奮時所表現出來的人的道德精神。如果我們能用一種超越了利害關系的審美觀去看待自然和大地時，它便會加強我們的道德感”［2］357。

作為具有強烈的生態女性主義意識的作家，薇拉·凱瑟的小說蘊含著強烈的、多元的生態文化價值，但作為一個自足的體系，其作品有不同于其他文化形態的特質，有其不依賴于其他外部條件而存在的審美價值。薇拉·凱瑟正是經過充分的藝術浸潤，通過個性化、情感化的藝術審美表現來實現作品對社會生活本質的揭示，即尋求文化性與審美性之間的和諧統一，將其文學作品視為文化的審美凝結，不剝離文化的審美蘊涵，從而使文學批評擺脫文化哲學的觀念思辨模式，恢復其文學性解讀的審美精神和詩性維度。縱觀凱瑟的作品，不難發現，凱瑟對文學與自然、人與自然的關系的探討，不僅以生態整體主義作為哲學思想指導，還以生態審美的主要原則作為其美學思想指導。

一、生態審美的自然性原則

生態的審美首先是一種對自然的審美。這種生態的自然審美觀與傳統的自然審美觀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傳統的自然審美觀是一種把自然對象化、工具化的審美觀，即把自然的審美對象僅僅當作途徑、符號、手段，用來抒發、表現、對應或象征人的內心世界和人格特征的工具。愛默生就曾說過：“群山、海浪和天空本身并沒有意義，重要的是當我們把它們用作我們思想的載體時，我們把意義賦予了它們，難道不是這樣嗎？”［3］可見，盡管愛默生非常重視人類與自然的聯系，但他接近自然和欣賞自然的目的不是自然本身，他關注的不是自然萬物本身的美，而只是在意自然萬物如何對應人的內心，使人獲得心靈的解放。在他看來，自然僅是人認識自我的途徑和工具，是人的內在精神或本質力量的外化，是人類精神的象征。

然而，人是與自然息息相關，與自然共生共榮的一個部分，人不是自然的對立面，也不是自然的主人。自然并非僅僅是為了人類而存在，而是為所有生物和非生物存在；認識自然的目的也并非僅僅是認識人自己，更為重要的是，認識和遵循自然規律并感悟自然本身的美。面對自然，人應該抱有敬畏之心，感激之心，尊重自然的發展規律。人類文明的發展也不應該是以改造和犧牲自然為代價，自然的枯竭也就是人的枯竭，只有自然的發展蓬勃長久，才會有人類的持續存在。可見，生態的自然審美觀“既不是將具體的審美經驗抽象成形而上的理性認識，也不是通過具體的審美對象來表達或對應審美者的思想情緒或人格力量”［4］42，它是一種審美者感受自然本身美的體驗過程，人類與審美對象是一種交互主體性的關系，而非主客體的關系。這就是生態審美的自然性原則。

凱瑟在作品中呈現給讀者的就是一種以自然審美為目的而非手段的審美，是一個人類之外的存在，是超越了任何人類成員的存在。她懷著尊敬熱愛之情陶醉于大自然，感受自然的美，而不是把自然當作工具來表現自我、表現人的心態。她認為要發現自然的審美價值，就得把這些價值與功利應用和生命支撐價值分離開來。只有那些認識到了這種區別的人才會贊賞沙漠和荒野。在高山懸崖周圍飄浮的薄霧、漫天飛舞的雪花以及細小而別致的水晶，這些都能增添登山者的審美體驗，哪怕即將暴雨傾盆也會出乎意料地給人一種平靜的、愉悅的審美感受。

更值得稱頌的是，凱瑟不僅熱愛自然，而且了解自然、尊重大自然的規律。她認為土地的春生冬息如同人類生命活動的春動冬靜，作物的榮枯更替就像人類生命的新陳更替。因此，凱瑟認為冬天并不代表黑暗、痛苦和艱辛，而是“世間萬物和大地本身在憩息”［5］305，就連冬日的落雪也會給人帶來美的享受，“雪靜靜地、輕悠地落在曠野上，落在他的帽子和肩膀上，落在馬背和鬃毛上，輕柔而神秘，散發出干冷清新的芳香”［5］305。

二、生態審美的整體性原則

生態的審美不僅僅觀照單個審美對象，還要將它放到自然系統中考察它對生態系統整體的影響。利奧波德在其作品《沙鄉年鑒》中這樣來概括他的土地倫理的涵義：“一個事物，只有在它有助于保持生物共同體的和諧、穩定和美麗的時候，才是正確的；否則，它就是錯誤的。”［6］其中“美麗”是指倫理上的動力，即不要僅著眼于經濟，還要從更高的價值觀上去看問題，換言之，是一種超越了經濟利益的更高的審美意識。和諧、穩定和美麗是不可分割的三位一體。可以說，有利于生態系統和諧穩定的才是美的，干擾破壞了生態整體和諧穩定的就是丑的。如果人類把自然物僅僅當作資源來加以保護，那么這種功利主義思想就勢必會在不同的自然物之間，根據人類的需要和自然物本身的稀缺程度對自然物進行排序，結果就把自然的各個部分人為地劃分成不同的等級。這樣做，一方面，加劇了人與自然的對立，另一方面，對于那些當前被認為不具有資源價值的自然物也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生物多樣性和生態完整性的自然了。

被人們普遍認為外表極其丑陋的蚯蚓，按照生態美學的審美標準，卻是值得欣賞和贊美的。它開墾死亡，造福生命，完成了提坦神的業績，在一個由生命交織的有機整體中發揮著自己的作用并顯示出生態的美。而給人以視覺美感的高峽出平湖，從生態學角度來看，嚴重違反了自然規律，破壞了生態平衡，這種人造的“美景”才是最可怕的丑陋！因此，凱瑟提倡人類應在尊敬自然整體和諧的前提下進行審美，即生態審美的整體性原則。

凱瑟認為，自然界中的任何生物都有其特殊的意義定位，人類只能順應生物的習性去尊重它、愛護它，才能起到保護生物、維護生態平衡的積極作用。否則，勢必會遭到自然規律的懲罰，并從根本上破壞了大自然的美。在她看來，這些老紅柳樹美就美在它們順應了自然規律，并為生態整體的生生不息做出了貢獻。

同時，凱瑟也十分強調荒野的價值。她認為，雖然荒野對人類而言毫無經濟價值，但是，它是許多野生動物和植物賴以生存和繁殖的地方。如果只從經濟利益考慮，排干沼澤地，把它改為農田，雖可增加谷物的收獲，但卻破壞了這個沼澤地區的生態系統，結果迫使那些世代棲居此處的野生動物遷離，造成難以彌補的自然災難。

通過感官把內在心靈與外在世界融為一體，讓心靈在宇宙之中去體驗自然，這是一種靜觀冥想的整體觀照的思維方式。的確，人類并沒有創造荒野世界，而是荒野創造了人類。如果人類缺少了對自然荒野的欣賞與尊重，那么生命的道德意義就會大大萎縮；如果把地球上的所有荒野加以人為地改造，那么人類在與原始自然交往中所感受到的愉悅將是膚淺的。一旦這種真正的文明被徹底壓抑和摧毀，人類就絕對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幸福。

三、生態審美的交融性原則

生態的審美也是一種與自然交融的審美，這需要審美者首先要忘掉自我、真正做到與自然交融，并在交融中強烈感受自然的美。美國女作家蕾切爾·卡森認為，人們不能發現自然的奇妙與美的原因在于他們過于狂妄自大，僅僅把自然當作象征或表現人的內心世界和人格特征的工具。只有忘我地、無目的地感受自然，人們才能感悟到越多、越奇特的自然美。“如果不能在與自然交融的過程中體驗生態的美，人類的審美體驗將有重大的缺欠，人類的文明也將有重大的缺欠”［4］222。因而，審美者需全身心地投入自然、與自然物融為一體，而絕對不能只是高高在上地或遠遠地從外部審視它們。這就是生態審美的交融性原則。

生態美的體驗內在于生態系統之中，是人通過與生態過程親密地融合而體驗到的，它不能與培育它的母體嚴格地區分開來。河流、雨林、曠野、冰川和所有生命種群，都是作為體驗者的“我”的一部分。這種人與自然的交融之美在亞歷山德拉身上可見一斑。在亞歷山德拉表面上平淡無奇的生活中，令她感到特別幸福而又不能忘懷的是與周圍平坦、褐色的世界特別接近的日子，好像土壤中的活潑生機融入了她的身體。“那長草深處的啾啾蟲鳴就是最優美的音樂。她覺得好像她的心也埋在那里，同鵪鶉、鳥兒以及一切在陽光下低吟、長鳴的野生動物在一起。她感覺到未來正在那蜿蜒的、粗野的土崗下躁動著”［7］。

不僅如此，凱瑟進一步提出：“人和自然的親近乃是人類的必需，因為人接近自然，就是接近那生命的不竭之源泉。”［2］181她堅信自然和人類在身體和精神方面都有著交感，在與自然的交感中人類可以獲得身心的健康。一方面，人類沉浸于自然之中并充實著振奮的生命力，欣然享受著生命創造之美的無窮喜樂。另一方面，自然的純潔、簡樸和美可被視作衡量人類道德的參照點，醫治人類道德罪惡的靈丹妙藥。對凱瑟而言，要成為一個肉體和精神都健康的整全的人就必須有一種內心的生活，即一種靈性的生活，而只有在自然之中，人的靈性才能夠得到更新和提高。就如同凱瑟塑造的安東尼亞一樣，城里的不幸遭遇使安東尼亞對土地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她深深地意識到自己是土地的一部分。重新回歸土地的安東尼亞重拾信心，找到了自己的生活目標，獲得了新生，猶如“那太古民族的奠基人一般”［8］強大。由此可見，體驗和欣賞生態美是人凈化心靈、豐滿精神品格的高尚要求［9］。

綜上所述，凱瑟所倡導的回歸自然、融入自然，回歸傳統拓荒者精神，就是返回人類詩意棲居的處所，返回與自然親近的近旁，在根基處體驗生命的真實意義，即一種人與自然和社會達到動態平衡、和諧一致的處于生態審美狀態的嶄新的生態存在論美學觀。這是一種理想的審美的人生，一種“綠色的人生”，是對人類當下“非美的”生存狀態的一種批判和警醒，更是對人類永久發展、世代美好生存的深切關懷，也是對人類得以美好生存的自然家園與精神家園重建、以達到美的生存境界的祈望。

［1］J－M·費里．現代化與協商一致［J］．神靈，1985（5）：23．

［2］章海榮．生態倫理與生態美學［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3］R．W．Emerson．Selected Writings of Ralph Waldo Emerson，ed．by William H．Gilman［M］．New York：Signet Classics，1965：204．

［4］王諾．歐美生態批評——生態文學研究概論［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8．

［5］薇拉·凱瑟．鄰居羅西基［M］．朱炯強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

［6］奧爾多·利奧波德．沙鄉年鑒［M］．侯文蕙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213．

［7］薇拉·凱瑟．啊，拓荒者！［M］．資中筠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3：41．

［8］薇拉·凱瑟．我的安東妮亞［M］．周微林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3：390．

［9］徐亞杰，紅英．詩意地棲居：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生態美學［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3）：169．

Transformation from Traditional Epistemological Aesthetics to Contemporary Ontological Aesthetics：Discussion on Willa Cather's Ecological Aesthetics

FU Jing－chuan1，SUN Ling2
（1．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Willa Cather was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writers in the first half of 20th century in America．With American western frontiers rich in ecological connotations as the background，she carefully created so many ideal homes of poetic dwelling in Nebraska Prairie where people lived with the nature harmoniously and two genders coexisted cozily．From three levels the paper mainly investigates the new ecological ontological aesthetics in Willa Cather's works，focused on ecological aesthetic state in which man and nature have reached dynamic balance and harmonious unity with the aim of demonstrating an aesthetic state of existence in line with ecological laws for contemporary people who are faced with ecological and survival crisis．

Epistemological aesthetics；Ontological aesthetics；Ecological aesthetics；Natural principle；Integrated principle；Combination principle

I106．4

A

1001－6201（2011）06－0123－03

2011－05－15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05JA750．47－99009）。

付景川（1953－），男，河南漯河人，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孫凌（1976－），女，吉林長春人，吉林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講師，吉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張樹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