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磊
勞動異化還是人的異化
——論馬爾庫塞對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失察與誤解
趙 磊
在馬克思提出勞動異化理論后120多年的資本主義新時期,馬爾庫塞重新思考了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并在其基礎上指出了人的全面異化狀態及其拯救方案。雖然,馬爾庫塞的考察加深了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但其對馬克思本人的理論觀點存在嚴重的失察與誤解。
馬爾庫塞;馬克思;異化理論
馬爾庫塞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杰出代表人物延續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在資本主義發展的新形式下,馬爾庫塞考察了資本主義“控制的新形式”和奴役的變種。在他看來,馬克思經典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在當下的資本主義社會業已過時,若想重新獲得人的解放并恢復人之為人的尊嚴就必須對整個發達工業社會的意識形態進行全面的批判,在此基礎上以“總體革命”取代馬克思為實現共產主義所倡導的“暴力革命”。
對當代西方發達工業社會人類生存狀況的考察使馬爾庫塞得出了“單向度人”的結論。顧名思義,單向度的人區別于雙重向度或多重向度的人,這樣的人喪失了平衡人性的否定性維度或促使生存不斷超越的批判性維度,陷入并屈從于單一的存在樣態,不愿而且無力再去構想和追求與此相異的生活方式。在馬爾庫塞的詮釋中,“單向度的人”尤指物質化和技術化的人。技術的合理化統治及其極權主義的肆虐已把人帶入一種單向度的思想和行為模式中,“在這一模式中,凡是其內容超越了已確立的話語和行為領域的觀念、愿望和目標,不是受到排斥就是淪入已確立的話語和行為領域。”[1]12無疑,這意味著人的一種全方位異化,“異化了的主體被其異化了的存在所吞沒”[1]12。
正是對人的異化狀態的反思使馬爾庫塞不自覺地尋找到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根源。在馬爾庫塞看來,早期馬克思以異化問題入手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是深中肯綮的,而深刻全面地表達馬克思異化理論觀點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更是被馬爾庫塞視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最高峰。“馬克思在1844年寫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發表必將成為馬克思主義研究史上的一個劃時代的事件。這些手稿使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由來、本來含義以及整個‘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討論置于新的基礎之上。”[2]93眾所周知,馬克思在《手稿》中第一次從經濟事實的角度對異化概念進行了界定,按照馬克思主義的經典定義,異化就是“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即勞動產品,作為異己的東西,作為不依賴于生產者的獨立力量,是同勞動對立的”[3]44。異化首先是異化勞動,是經濟領域的事實,因為在馬克思看來,勞動作為自由自覺的活動恰恰能體現人之為人的本質,而人的本質異化首先并且最終必將表現為異化勞動。
在馬克思的共產主義設想中,勞動本應具有田園詩般的浪漫主義基調,使人有可能隨著自己的興趣自由地選擇所要從事的活動,或者打獵,或者捕魚,或者從事批判。然而,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下,人類自由自主的生命活動卻變成了維持肉體生存的手段,“異化勞動把這種關系顛倒過來,正是由于人是有意識的存在物,人才把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本質僅僅變成維持自己生存的手段。”[3]50如此一來,勞動非但不能彰顯人之為人的本質反而成了禁錮人性的枷鎖和異化人類的罪魁,因此,“只要對勞動的肉體強制或其他強制一消失,人們就會像逃避鼠疫一樣地逃避勞動。”[3]47在這樣的生產異化狀態下,“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自由地發揮自己的肉體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到損傷、精神遭到摧殘。”[3]47那么,如何消除異化勞動,使異化之人獲得解放便成了《手稿》討論的主題。
究竟能否消除異化從而實現人的解放呢?馬克思給出了肯定性的答案,那就是通過無產階級的暴力革命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并進一步解放和發展生產力,從而為人的全面發展提供基本的前提保障。在馬克思看來,新生產力的獲得必然會帶來新的社會生產關系,而隨著生產關系的改變人們也將改變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又因為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所以,隨著人不斷溢出舊有的社會關系也必將改變舊有的異化狀態。“一旦社會占有了生產資料,商品生產就將被消除,而產品對生產者的統治也將隨之消除。……個體生存斗爭停止了。……人們周圍的、至今統治著人們的生活條件,現在受人們的支配和控制,人們第一次成為自然界的自覺的和真正的主人,因為他們已經成為自身的社會結合的主人了。……這是人類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飛躍。完成這一解放世界的事業,是現代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4]事實上,從《手稿》開始,經過《神圣家族》,再到《德意志意識形態》和《資本論》,異化概念已經漸漸淡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舞臺被馬克思所揚棄從而作為附屬范疇為新的革命理論服務,這也就在某種程度上表明了異化勞動克服的可能性。
與馬克思揭露自由競爭時期資本主義社會原始積累階段中工人階級被奴役被異化的殘酷現實不同,馬爾庫塞則指出了在資本主義發展到了壟斷階段后異化的無孔不入,異化的問題域也從經濟領域向文化、政治和哲學等意識形態領域擴張。在馬爾庫塞看來,資本主義成功地壓制了人們內心的批判、否定和超越性向度,使生存斗爭的形式得以永恒化與合理化。在生產極度過剩和消費壓倒一切的資本主義新形式下,人們無法區分自己真實的需要和虛假的需要。
眾所周知,早在希臘化晚期伊壁鳩魯就曾提示過:“在所有的欲望中,有的是自然的和必要的,有的是自然的但不是必要的;有的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必要的,而是由于虛幻的意見產生的。”[5]而一旦人們學會正確地區分各種不同類型的欲望就會在理智的指引下趨利避害,從而達到身體無痛苦和靈魂無紛擾這一幸福生活的終極目的。如果說在希臘化時期人們尚能達到至少設想這種人類存在的理想狀態,那么,在新興的資本主義時代人們則無論如何給不出屬于個人的真實的答案,“只要他們仍處于不能自治的狀態,只要他們接受灌輸和操縱(直到成為他們的本能),他們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就不能認為是他們自己的。”[1]7因此,在處處彌漫著異化氣息的發達工業社會,要想撕掉壟斷資本主義制造的虛假需要的面紗,把人從異化狀態中拯救出來,希望看來是渺茫的。在《單向度的人》的最后結論部分,馬爾庫塞就指出,“社會批判理論并不擁有能在現在與未來之間架設橋梁的概念;它不作許諾,不指示成功,它仍然是否定的。它要仍然忠誠于那些不抱希望,已經并還在獻身于大拒絕的人們。”[1]234
“大拒絕”正是馬爾庫塞在資本主義新時期為重獲人的解放和尊嚴所提出的行動綱領,它要求在根本上拒絕與資本主義合作,拒絕成為資本主義的幫兇和諂媚者,在此基礎上,進行反抗技術控制對人性造成壓抑的“總體革命”。“總體革命”主張革命不僅要在經濟領域還要在政治和文化等領域共同展開,在諸多革命領域中,馬爾庫塞尤其重視人的本能結構革命并把它視為“總體革命”能否取得成功的關鍵。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馬爾庫塞走的是一條發展馬克思主義并用新的理論材料補充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道路。在馬爾庫塞看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還葆有其真理性,因為馬克思本人所批判的資本主義制度從根本上來說并沒有消亡,不過面對資本主義發展的新形態,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形態業已過時。為此,馬爾庫塞認為必須積極地揚棄馬克思主義的革命理論,清理出其理論的合理內核,重新對馬克思主義進行理論改造。但是,在筆者看來,馬爾庫塞在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行改造和重構的過程中存在著嚴重的失察與誤解。
在二者共同關注的異化現象問題上,馬爾庫塞曲解了馬克思的本意。在《手稿》中,馬克思澄清了異化與對象化的區別,劃清了勞動對象化與勞動異化之間的界限。他強調勞動對象化是人之為人的本質特征,這種對象化的活動也是人類存在的不竭動力,只有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下,維系人類存在的對象化活動才會轉變成奴役人的異化活動,“在國民經濟學以之為前提的那種狀態下,勞動的這種現實化表現為勞動者的非現實化,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和為對象所奴役,占有表現為異化、外化。”[2]44這也就是說,異化勞動作為一定社會歷史階段的現象最終得到揚棄是必然的。但是馬爾庫塞卻把異化植入了人的本質之中,把它作為人類無法逃避的存在建構,認為馬克思關于異化勞動的理論乃是人類本質異化的集中表達,“如果我們密切注意《手稿》對異化勞動的描述,我們便驚人地發現,這里描寫的不僅是經濟上的事實,更是人的異化,生命的貶值,人和現實的歪曲和喪失。”[6]321因此,馬爾庫塞批評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過度關注馬克思的經濟批判和政治批判卻在根本上忽視了人的本質批判,“在資本主義的實際狀況中,問題恰恰不僅是經濟危機或政治危機,而是人的本質的災難,——基于這種認識,任何單純的經濟改革或政治改革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這種認識必然要求通過全面的革命來徹底消除現實狀況。”[6]327
馬爾庫塞在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基礎上提出的應對資本主義制度壓抑人奴役人的革命策略和對馬克思異化理論的人本主義式解讀均加深了我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同時為我們破除對馬克思主義的教條式理解和確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信仰提供了必要的精神力量和理論證據。但是我們不難看出其理論的烏托邦性質和幻想成分,尤其是他對馬克思經典理論做了“為我所用”式的理解和篡改也容易使我們誤入歧途。因此,我們要謹慎、合理、公正地對待馬爾庫塞的革命理論,既要剔除其理論中的糟粕又要吸取其中的精華,使我們可以在新的時期下反思如何更好地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
[1][美]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2][美]馬爾庫塞.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M]//西方學者論《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
[3]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33.
[5][古希臘]伊壁鳩魯.自然與快樂[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41.
[6][美]馬爾庫塞.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新材料[M]//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研究.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B712.5
A
1001-6201(2011)05-0185-03
2011-03-29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暨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秦衛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