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山東方言反證假設連詞考察
——以《醒世姻緣傳》為例

宋青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醒世姻緣傳》(以下簡稱《醒》)①是明末清初的一部長篇白話小說，用山東方言寫作，帶有濃厚的口語色彩，是明末到清代中期語言研究的重要語料。它的語言反映了近代漢語向現代漢語轉變時期山東方言的歷史面貌。本文即以其為例，窺視此期山東方言的反證假設連詞的歷史風貌。

反證假設類連詞所假設的情況是與將來或應有的情況相反的一種情況，反證假設連詞連接的后一分句是在完全相反的情況下出現的結果。《醒》中的反證假設連詞有：不然、若非、若不、若不是、如不然、再不、再不然、要不、要不是、要不然10個。

一、沿用中古漢語連詞

《醒》中沿用中古漢語的反證假設連詞是“不然”，共45例。

“不然”用在語段之中，表示轉折性假設，以引出下文推導性的陳述。可譯為“如果不這樣”、“要不”等。

“不然”這一結構先秦已見，是由副詞“不”和代詞“然”組成的否定性結構。例如：“沛今共誅令，擇子弟可立者立之，以應諸侯，則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無為也。”(《史記·項羽本紀》)據《古代漢語虛詞詞典》(商務印書館)，此期，“不然”、“非然”、“不爾”的用例并存。于麗娟認為，在六朝時期，“不爾”和“非然”消失，只留下“不然”，在長期的使用過程中，在漢語雙音化趨勢的影響下，“不然”在此期凝合成為雙音節連詞②。

現代漢語中“不然”做假設連詞跟“否則”相同，起假設轉折作用，有“如果不這樣”的意思，表示對前邊所說事實做假設的否定，并由此推出假設的結論。

《醒》中“不然”表否定性假設，連接分句或句子，引出下文推導性的陳述，可譯為“如果不是這樣”、“否則”、“要不”等，多用于主語前，例如：

(1)珍哥說：“你還把網巾除了，坎上浩然巾，只推身上還沒大好，出不得門。不然，你光梳頭，凈洗面的，躲在家里，不出去回拜人，豈不叫人嗔怪？”(第4回)

(2)幸得刑廳巴四府說了分上，免得二十兩。不然，那時這樣荒年，張兄就賣了身，也納不起三十兩銀子哩！(第7回)

(3)恰好兩個心腹差人到了，說道：“晁相公，你聞得說來不曾？可見收你幾兩銀子，都是買命的錢！方才一頓夾死了，連使那銀子的人都沒了！你快自己拿出主意！不然，這官司要柳柳下去了！”(第10回)

二、使用近代漢語新詞

《醒》中使用近代漢語新詞的此類連詞有9個：若非、若不、若不是、如不然、再不、再不然、要不、要不是、要不然。

(一)若非(4例)

“若非”由假設連詞“若”和否定副詞“非”組成。用于假設復句的前一分句，表示對某種條件的否定或對某種情況的排除，后一分句表示結果。可譯為“如果不是”、“如果沒有”、“除非是”等。但在早期僅是一個慣用詞組。

《醒》中，“若非”只有單用的4例，且文言書面色彩濃厚，全部列舉如下：

(4)晁夫人叫晁鳳稟說：“主母稟上：若非男子們領著，這女人們能敢如此？……”(第20回)

(5)只聽得神廚內說道：“有勞，有勞；前向若非諸賢弟濟助，我的骨殖幾乎歸不成土，幸得諸賢弟的力量，還出了這等一個齊整大殯。……”(第42回)

(6)若非丈母，心地聰明，指與正路，說透人情，幾乎躁死，極吊眼睛。(第84回)

(7)若非佛力神通大，定殺區區狄小陳。(第100回)

(二)若不(26例)

《醒》中的“若不”和“若非”用法相同，但更口語化。具體用例如下：

(8)若不添此一樂，總然父母俱存，攪亂的那父母生不如死；總然兄弟目下無故，將來必竟成了仇讎；也做不得那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的品格，也教育不得那天下的英才。(引起)

(9)第二年，進了北場，揭了曉，不得中，尋思道：“老師望我中舉，舉既不得中，若不趁他在京，急急考就了官，萬一待他去了，沒了靠山，考一個州縣佐貳，讀書一場，叫人老爺，磕頭參見，這也就苦死人了。”(第1回)

(10)今見晁大舍是個好色的邪徒，帶領了妓妾打圍，不分男女，若不在此處入手，更待何時？(第1回)

《醒》中，“若不”有以下幾種搭配形式：“若不……便……”(2例)，“若不……也就……”(1例)，“若不……卻也……”(1例)。

(三)若不是(30例)

“若不是”從語義上看，相當于“如果不是”，可以看作“若”和“若是”的否定形式，但“若不是”具有較大的凝固性，從整體上做出否定假設，主語可以位于其前也可以位于其后。《醒》中的具體用例如下：

(11)若不是被一個有道的真僧從空看出，也只道是人間尋常悍妾惡妻，那知道有如此因由果報？(引起)

(12)他見我來，將你殺害他的原委，備細對我告訴，說你若不是動了邪心，與他留戀，他自然遠避開去。(第3回)

(13)童定宇道：“已于去年十二月上京去了。晚生若不是專來拜訪大爺，也就同錢老先行了。今日果然有幸，就如見了天日一般。”(第4回)

《醒》中，“若不是”有如下幾種搭配形式：“若不是……就……”(2例)，“若不是……也就……”(1例)。

(四)如不然(1例)

《醒》中，“如不然”從語義上相當于“如果不這樣”，連接分句，表否定性假設，全書只發現1處用例：

(14)汪為露道：“你這進學，甚得了我五年教導的工夫，你要比程先生加倍的謝我便罷；如不然，你就休想要做秀才！你比宗昭何如？他中了舉，我還奈何的他躲到河南去了。只怕你沒有個座師在河南。你合你父親商議，休聽程英才的主謀，看誤了你的事！”(第38回)

(五)再不(10例)

《醒》中，“再不”從語義上相當于“如果再不這樣”，連接分句或句子，表否定性假設，全書有10處用例，例如：

(15)旁邊一個晁近仁說道：“噯！為個人只是不知足！再不想每人五十畝地值著多少銀子哩！……”(第22回)

(16)若是該雨不雨，該晴不晴，或是甚么蝗蟲生發，他走去那莊頭上一座土地廟里，指了土地的臉，無般不識的罵到。——再不就拿一張弓，挾了幾枝箭，常常把那土地射一頓，射得那土地的身上七孔八穿的箭眼。(第26回)

(17)要是不依，只是給我孩子將去。再不，我只是告上狀，憑大爺斷罷。(第46回)

(六)再不然(7例)

“再不然”連接分句或句子，相當于“要不然”。《醒》中共見7例“再不然”，2例位于主語前，5例承前省略主語。

(18)往時怕的是計氏行動上吊，動不動就抹頸；輕則不許入房，再不然，不許上床去睡。(第1回)

(19)你要叫不醒他，待我自家進去請他；再不然，我雇覓四個人連床抬了他去。(第4回)

(20)除非變了臉，結了仇便罷，——再不然，后來不讀了書。(第26回)

(七)要不(17例)

現代漢語中，“要不”相當于“如果不這樣”，表示對前邊提到的情況的假設否定，即如果跟前邊所說的情況相反，會產生什么結果。“要不”經常放在句首，后邊有停頓。

《醒》中“要不”可譯為“如果不這樣”，表否定性假設，具體用例如下：

(21)要不拿出綱紀來，信著他胡行亂做，就不成個人家。(第2回)

(22)晁大舍道：“要不只得留下他兩口子罷，只是我行動又少不得他。”(第14回)

(23)晁夫人道：“你們家去罷；我看頭年里不知有工夫沒有——要不就是過了年，我還有話與你們講。”(第21回)

(八)要不是(19例)

現代漢語中，“要不是”是“如果不是”的意思，對事物提出假設否定，主句多是反問句，常有“就、還、才”等呼應。主句所表示的是在假設否定了某種事實的情況下所得到的結果，因此總是一種假設的推論。

《醒》中，“要不是”共出現19例，相當于“如果不是這樣”。“要不是”位于主語前后均可。

(24)眾人道：“虧了這個好人拾了，要不是，那廟里沒有屈死的鬼？這賣酒的賠銀子罷了，難為這們長胡子都采凈了！”(第23回)

(25)要不是有這點繞彎，晁奶奶可不就輕易的一家給他五十畝地呀？(第46回)

(26)我們爺要不是眉來眼去，興的那心不好，我也舍不的賣他。(第55回)

《醒》中，“要不是”有1種搭配形式：“要不是……就……”(1例)。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沒有發現“要”、“要是”、“要不是”和“便”配合使用的用例，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這三個連詞的口語化程度較高。

(九)要不然(2例)

“要不然”在現代漢語中相當于“如果不這樣”，表示對前邊提到的情況的假設否定，即如果跟前邊所說的情況相反，會產生什么結果。“要不”經常放在句首，后邊有停頓。

《醒》中的“要不然”相當于“如果不這樣”，表否定性假設，具體用例如下：

(27)要不然，你出些甚么給他也罷，難得只叫鄉約堵住顙子不言語，別的旁人也不怕他再有閑話。(第34回)

(28)你快聽我說，好好的替你狄爺尋個好灶上的，補報他那幾碗粥，要不然，這叫是“無功受祿”，你就那世里也要填還哩！(第55回)

《醒》中的反證假設連詞共10個，不見沿用上古漢語的此類連詞，僅有1個沿用中古漢語，9個為近代漢語新產生的連詞，見表1：

表1 《醒世姻緣傳》中反證假設連詞傳承情況

《醒》中的反證假設連詞，雙音節和三音節的連詞各有5個，不見單音節的連詞，雙音節連詞的使用頻率高于三音節連詞，兩者的用例數及所占比例詳見表2。

表2 《醒世姻緣傳》中反證假設連詞使用情況表

三、結語

明末清初山東方言中，同義的反證假設連詞眾多，出現了大量的近代漢語新詞，同義連詞大量涌現。這一時期的山東方言反證假設連詞系統中，上古漢語的連詞未見沿用，沿用中古漢語的連詞較少，90%的連詞為近代漢語時期新產生的連詞，且不見單音節連詞，全部為雙音節連詞和三音節連詞。從這一時期的反證假設連詞中已經可以看到現代漢語中反證假設連詞系統的雛形。

注釋：

①本文所依據的版本是黃肅秋校注《醒世姻緣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共3冊。

②于麗娟：《〈梁書〉連詞研究》，南京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第23-24頁。

[參考文獻]

[1]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1957級語言班.現代漢語虛詞例釋[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2]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古代漢語研究室.古代漢語虛詞詞典[K].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3]張斌.現代漢語虛詞詞典[K].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