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巍峰
(東華大學 外語學院,上海 201620)
“吉言”(Luck Talk),即吉祥話,是人們用以表達對事物及未來美好祝愿的一種方式。不同文化都有其各自以“吉言”慶祝的方式。以新年為例,在美國除夕夜男女老少都會唱起著名的蘇格蘭民歌“Auld Lang Syne”,以歌詞傳達對新年美好的祝愿 (Cavendish,1983);在日本,人們會在除夕夜又唱又叫地喊出“Oniwa soto,fuka wa uchi”(即“趕走魔鬼,帶來好運”之意)以期待來年的好運 (Hubbell,1993);在中國,人們更是在新年鐘聲敲響時互致問候,溢美之詞不可勝數。Sellmann(1982)認為,對于中國人來說,說吉言時最關心的莫過于期待未來的好運,以及對上天的虔誠和尊敬。W itherspoon(1980)指出:“脫離文化而孤立地研究語言和句法是行不通的”。雖然這個觀點略顯絕對,但也多少揭示出文化對語言使用的影響。
在中國這樣一個歷史悠久文化豐富多樣的國家,來自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人其風俗習慣均不完全相同。對于說不同方言的人來說,吉言的內容、表達方式等也不盡相同。目前,除了 Fong(1996;2000)對廣東話 (Cantonese)中的吉言做過一定的調查和研究外,對其他方言中吉言的相關研究并不多見。本文從語用學研究中“言外行為”(illocutionary act)理論出發對上海話中吉言的表現形式、使用意圖等進行分析,并指出上海話中的吉言不僅具有表達對未來美好祝愿、期待好運降臨的作用 (Luck Talk to increase good luck),更有消除厄運的作用 (Luck Talk to counteract bad luck)。
言語行為理論 (SpeechAct Theory)最早是由英國哲學家J.Austin提出來的。
與大多數哲學家只關心陳述的可驗證性 (verifiability)(即某一陳述要么為真,要么為假)不同,Austin發現許多所謂“陳述”不過是“假陳述”(pseudo-statement)而已,他們不是都能被驗證的,也就是說它們不存在真假性的問題。于是他提出了“表述句”(Constative)和“施為句”(Perfor mative)的概念。前者是可被驗證的,而后者則只是用來實施某種行為。此外,他還提出了施為句得以成功的三個必須滿足的條件,即“恰當條件”(happiness conditions)。
然而,這樣的區分并不盡如人意,施為句 I+VP的句法形式并不能將其與表述句區別開來。加上施為句的三個恰當條件也同時適用于表述句,Austin最終將“表述——施為”的二分模式,三分為“言內行為”(locutionary act),“言外行為”(illocutionary act)和“言后行為”(perlocutionary act),并認為一個人在說話時實際上同時實施了上述三種行為,即“言語行為理論”。其中“言內行為指的是說話這一行為本身,它大體與傳統意義上的‘意指’相同,即指發出語音、音節、說出單詞、短語和句子等……言外行為是通過‘說話’這一動作所實施的一種行為……如傳遞信息、發出命令、威脅恫嚇、問候致意、解雇下屬、宣布開會等等。這些是通過言語來完成的動作。言外行為寄寓于言內行為之中……言后行為是指說話帶來的后果……是使說話人去做了我們想讓他去做的事情。”
在Austin提出了上述三種行為模式后,“學術研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言外行為上來了。人們通過語言能做什么事情?人們又怎樣通過語言來做這些事情?這些是學者們探求的中心問題……”(何兆熊,2000)可惜的是,對于這些問題在Austin那兒人們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Austin只是將言外行為大致分為了五類,即“裁決型”(verdictives)、“行使型 ”(exercitives)、“承諾型 ”(commissives)、“行為型 ”(be-havitives)和“闡述型”(expositives)。但這一分類很粗略,與其說這是對言外行為進行分類,還不如說這是對行事動詞在分類。
Austin的學生,美國語言學家 Searle(1975)指出了老師對言外行為分類的不足 (何兆熊,2000),即:
1)混淆了行事動詞和言外行為
2)所列出的動詞并非都是言外行為動詞
3)各個類別之間的重復過多
4)同一類別中過于混淆
5)許多歸于某一類別的動詞不符合該類別的定義
6)缺乏一個貫穿始終的分類規則
在此基礎上,Searle將言外行為重新分為五類,即“闡述類 ”(representatives)、“指令類 ”(directives)、“承諾類 ”(commissives)、“表達類 ”(expressives)以及“宣告類 ”(declarations)。其中“指令類的言外之的 (illocutionary point)是說話人試圖讓聽話人去做某件事;它的適從向 (direction of fit)是客觀現實適從話語;所表達的心理狀態 (expressed psychological state)是希望或者愿望。表達類的言外之的是對命題內容中所表明的某種事態表達說話人的某種心理狀態……”
Fong(2000)將好運 (good luck)定義為“能心想事成……從根本上來說,好運既能得到幸福,比如身體健康、財源滾滾、事業有成、年年有余、與人和諧相處等?!鄙鲜鲞@些方面是中國人最看重的。中國人在重要的場合特別強調通過吉言對上述好運的祝愿 (Chen,1998)。與此相對應的是,壞運(bad luck)被認為是“帶來痛苦和磨難,諸如貧窮、疾病、甚至死亡等的事物”(Fong,2000)。
對中國人來說,與壞運有關的話或動作被看作“禁忌”(taboo),是要避免的。于是,吉言被定義為“一系列與好運相關的言語行為”,因為講吉言的一個主要目的就是表達祝愿,期望通過吉言帶來好運。
大多吉言用以期許好運的到來,尤其是在一些重要場合或重大節日。Fong(2000)在對部分操廣東話的香港人調查后發現,香港人主要通過四種方式在新年用吉言來表達祝愿,即“問候語與祝福語”(greetings&wishes)、“積極對話”(positive conversation)、“食品名稱 ”(words for food)和“以食品為主題的兒歌”(food rhymes)。筆者認為上述分類雖然比較細致,但似乎缺乏較清晰的定義,后兩項的差異并不大,有刻意而為之,為分類而分類之嫌。以上海話為例,筆者認為,上海話中通過吉言以期帶來好運的方法主要有兩種,即“客套語”(ritualistic expressions)和“諧音詞”(homophones)。這里的客套語指的是經過文化傳承已經固定下來的表達式,其形式和內容基本不變,用途和對象也是相對穩定的。比如,在新年親戚朋友互相串門時通常對年長者會說/s(身體健康 ),對仍在苦讀的學子會說(學習進步),對愛美的女孩說 /yE1l/(越來越漂亮),對炒股的會說 /mi45/(米越背越多——上海方言,即錢越賺越多),對期待天上掉餡餅的會說yE1k51/(額角頭越來越高——上海話,即運氣越來越好)。
諧音詞方面,往往通過相同或相似的發音以諧音來表達對好運的期盼。比如,在上海新人結婚時都會喝下雙方家長準備的一種湯,其原料為紅棗、花生、桂圓和蓮子,意欲取其諧音/ts33sAη51kE33ts55/(早、生、桂、子 ——即早生貴子)。又如,舉行婚宴的新人在席間敬酒時,新娘要求為抽煙的長輩點煙,點煙一次成功的被認定為是好運,因為上海話中煙點燃后的狀態稱為23/,音同“養 ”,即“早生貴子 ”之意。
按照 Searle的分類,以上兩種通過客套語和諧音詞表達的吉言均屬表達類言外行為,其所具有的共同目的,即言外之的,都是對具體聽話者的具體事件所表達的祝?;蚱碓傅男睦頎顟B。在這兒,吉言的具體內容其實與客觀事件并無直接聯系,說話者既不指望通過一句吉言來引起客觀世界的改變,事實上也無須使自己的吉言符合客觀現實。然而,作為預示好運到來的吉言,聽話者還是會欣然接受,并獲得精神愉悅。此外,對于上述吉言,不論客套語還是諧音詞,其表述場合及對象均是相對固定的。如上述諧音詞的例子中,/ts33sAη51kE33ts55/和23/諧音,一般來說多數出現在婚禮等場合,對象也只能是新婚夫婦。而對于尚未嫁娶的戀人或是結婚多年仍無子嗣的夫婦,上述吉言則并不適用,甚至可能取得截然相反的效果。
事實上,吉言并不只能用來表達祝福以帶來好運,很多時候,吉言還具有消除厄運,或轉運等言外行為的作用。本文將上海話中通過吉言來消除厄運的言外行為分為“會話/交際修補”(conversational/communicative repair)和諧音詞兩種。
會話修補指“聽話者在繼續會話前對一些話語的糾正,或對個別問題的解決”(Clark,1985)。比如,根據 Fong(2000)的調查,廣東話中當會話一方不小心說了與當時語境相沖突的話時,聽話人往往會說/tou3heu2soey2dzi3gη2gw3/(吐口水,再講話)以糾正其前面的失誤。上海話中也有類似的例子,若交際一方不小心說錯了話,比如/pAη11dz?3ts□?2l55l?1/(碰到赤佬了 ——上海話 ,即遇見鬼了),聽話者若對此忌諱,一般會說 /t□y44t□y44t□y5311s33p□55t□?21/(去 ,去 ,去 ! 快點呸掉 )。
除言語交際外,會話中還可能伴有動作交流。我們把由錯誤舉動引起的交際一方的會話修補稱為交際修補。比如,上海話中當交際一方沒有說話卻不慎踩入某條街旁地上白色的圈時 (這些白色的圈在清明及冬至前后較多見,是本地居民用來為亡靈燒紙錢的,不慎踩入被認為是對亡靈的不尊重,是不吉利的),交際另一方一般會說 /ph I33ph I33ph I41?11s33t□u22s55k□OE43dz11t□u55s21/(呸 ! 呸 !呸!快點吐三口口水!)以期將厄運趕走。因此,會話 /交際修補作為言外行為屬于指令類,即要求聽話者去做某事。(Clark,1985)其與客觀世界的關系在于希望使客觀世界與所說的吉言相符。也就是說,上述例子中的說話者希望通過/t□y44t□y44t□y5311s33p□55t□?21/或 /ph I33ph I33ph I4111s33t□u22s55k□OE43dz11t□u55s21/等指令修補說話者對會話語境的違反,或幫助說話者擺脫可能出現的厄運。
與通過吉言帶來好運一樣,說話者也通過諧音詞的方法來消除厄運。比如,吃飯時不小心砸了碗通常被看作是不吉利的,因為飯碗象征著一份穩定的工作,砸了飯碗也就是丟了工作。此時交際另一方會說/sei33sei55pin1144/(“碎碎 ”平安 -上海話“碎”音同“歲”)。又如,當雨天走在路上,身旁一輛飛馳而過的車將滿地臟水濺在衣褲上時,交際另一方會說/hi22s34hi22zE34/(有水有財——上海話“濺”音同“財”)。此外,上海話中“濺”音還同“賺”,“水”音還近“輸”5/s51/。于是上句還理解為“有輸有賺”。這樣看來,通過諧音詞表達的吉言還具有一定的隱喻意義:被水弄臟了衣褲并不一定是壞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正好借此機會買身新的,倒也心情舒暢。同樣,以諧音詞來消除厄運的言外行為屬于表達類,是說話者的一種態度。
但在通過吉言消除厄運的情況中,上述兩種言外行為似乎并不是同時出現的。
雖然 Fong(2000)指出,廣東話中當飯碗砸到地上后交際一方既可以通過諧音詞 /soey3soey3pi4?n1/,也可以通過交際修補/lk9dei6hi1fa1/(落地開花)來消除把碗摔碎帶來的厄運,但在上海話中上述情況似乎只有諧音詞一種言外行為。此外,我們就該例隨機對三位在上海就讀的以廣東話為母語的學生調查發現,三位學生一致認為在碰到上述情況后廣東話一般會說/lk9dei6h?i1fa1/。其中一位認為很少會說 /soey3soey3pi4?n1/,其余兩位認為除 k9 dei6 hi1 fa1/外幾乎不會說 /soey3 soey3 pin1/。當然,由于樣本大小的問題,上述結論還有待進一步證實,但這一結果至少從一個方面證明在以吉言消除厄運方面,會話/交際修補和諧音詞兩種言外行為一般不同時出現,即使有兩種共存的情況,其中一種應為主要用法,另一種則應為替代用法。
中國文化歷來崇尚“和諧”,在人與人的和諧交流中,“吉言”無疑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然而,就吉言的功能來說,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和諧共生、共同繁榮的國家,不同民族包括不同地域的語言和方言是不同的。從 Austin和 Searle的言語行為理論出發,在 Fong(1996)對廣東話吉言調查的基礎上,本文分析了上海話中吉言的表現形式及功能。我們發現,上海話中的吉言不僅具有期待好運的作用,更有消除厄運的意圖。在期待好運方面,客套語和諧音詞是上海話吉言的主要形式,而諧音詞和會話 /交際修補則主要被用來消除厄運,并且,以吉言帶來好運與以諧音詞消除厄運屬表達類言語行為。與此對應,以會話/交際修補來消除厄運屬指令類言外行為。最后我們發現,針對同一對象的吉言一般只采用一類言語行為。即便可能同時存在,其中一類應為主要用法,另一類為替代性用法,即兩類言外行為的“功能負荷量”(functionalload)有差異 (許余龍,2000),且該差異會隨著方言的差異而不同。
作為有著千余年歷史的上海方言,其吉言數量遠非本文所舉例之限。事實上,本文也僅從 Searle對言語行為理論分類中的“指令類”和“表達類”入手進行分析,而“承諾類”、“宣告類”甚至“闡述類”言語行為在上海話“吉言”中是否有所表現,有怎樣的表現則仍待更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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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何兆熊.新編語用學概要 [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9]許余龍.對比語言學概論 [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