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為得體
李文正公昉,太平興國八年,以工部尚書為集賢、史館相。端拱元年,為布衣翟馬周所訟。太宗召學士賈黃中草制,罷為右仆射,令詔書切責。黃中言:“仆射百寮師長,今自工書拜,乃為殊遷,非黜責之義。若以均勞逸為辭,斯為得體。”上然之。
——《容齋隨筆》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3月第1版第759頁。
李昉,字明遠,深州饒陽(今河北省饒陽縣)人,宋代著名學者、文學家。后漢乾祐年間(948年)進士,官至右拾遺、集賢殿修撰。后周時歷任記室、知制誥、集賢殿直學士、翰林學士。宋初為中書舍人。宋太宗時任翰林承旨學士、工部尚書、參知政事(副宰相)。太平興國八年(983年)十一月初,任同平章事。不久,加監修國史。北宋前期沿襲唐制,擔任宰相的人一般都要兼領三館,即集賢殿(館)、史館、昭文館。宰相兼領館職,都是初任同平章事即兼集賢殿大學士,稱集賢相;后升兼監修國史,稱史館相;最后升兼昭文館大學士,稱昭文相。昭文相也稱為首相或上相。李昉任同平章事不久即加監修國史,表明了宋太宗對他的器重。
李昉為人寬厚,沒有城府。任相期間雖無赫赫政績,但小心謹慎,辦事得體,不兜售私人恩威,因而受人尊重。他的主要功績是主編了三部巨著:《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這三部書與《冊府元龜》合稱宋代四大書,在保存古代文獻方面頗有貢獻。
端拱元年(988年)二月,為人不怎么地道且頗具野心的知制誥胡旦,用別人的口吻草擬了一篇奏疏,控告宰相李昉不憂慮邊防事務,只知道飲酒賦詩,貪圖享樂。在奏疏里,他還對時政提出尖銳批評,表示自己有志澄清政治,可以擔當宰輔大任。他又推薦自己所結交的一批人,說他們個個都有公輔之器。奏疏寫好后,他讓一個叫翟穎的人化名“馬周”,署上“翟馬周”的名字呈上去。(《宋史·趙昌言傳》)馬周史有其人,是唐初的一個流浪書生,后來因為代武將常何起草奏疏而獲得唐太宗的賞識和重用,成為唐代名臣。翟穎也是一個布衣文人,靠幫人抄書維持生計,做夢都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此人生性陰險狂妄,和胡旦來往密切,關系非同一般。胡旦恭維他是唐朝馬周再世,讓他改名“翟馬周”,向皇帝上書,他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如此拙劣的陰謀,本來很容易識破和查清(“翟馬周”上書一個月之后,事情即被開封尹趙元僖查明,翟穎、胡旦等人受到嚴厲處分——筆者注),但宋太宗接到“翟馬周”的上書后,卻不進行任何調查核實,就決定免去李昉的同平章事職務,改任尚書右仆射。只是因為當時正忙于準備籍田禮(古代天子、諸侯征用民力耕種的田叫籍田。每逢春耕前,由天子、諸侯執耒耜在籍田上三推或一撥,稱為“籍禮”,以示對農業生產的重視——筆者注),所以此事暫時壓了下來。籍田禮一結束,宋太宗就把翰林學士賈黃中叫來,要他起草關于李昉免職的制書。宋太宗還特別叮囑賈黃中:在制書中,一定要嚴肅批評李昉的錯誤,指出其所犯錯誤的性質和嚴重性,制書用詞必須嚴厲,口氣無需婉轉。
賈黃中一邊聽著皇帝的指示,一邊在心里嘀咕起來。李昉的同平章事職務被撤銷了,只是表明他不在宰相之位了,但同平章事只是他的差遣職務,他的正官則是工部尚書,而工部又只是尚書省管轄的六部之一,由工部尚書改任尚書右仆射,級別待遇其實不是下降了而是提升了,既然如此,怎么能在制書里對事實上已經官升一級的李昉進行嚴厲批評呢?這不是非常矛盾的做法嗎?
賈黃中是一個學問非常淵博、頭腦十分清楚、辦事尤其認真負責的秘書,他覺得有必要向宋太宗說明這一情況,否則這份制書就沒辦法寫了。當然,硬要按皇帝的旨意辦事,也未嘗不可,只是日后會被人笑話罷了,作為一個負責任的秘書,是不能這樣馬虎了事的。他于是很坦誠地對宋太宗說:“仆射是百官的師長,是舊日宰相的職務,如今將李昉從工部尚書改遷到這個職位,不僅沒有貶黜的意思,而且是一種提升和重用,怎么能在制書里寫上嚴厲批評他的詞句呢?如果要寫得理由充分,合情合理,不如就寫尚書省政務清閑,將李昉改任尚書右仆射,是從勞逸結合角度考慮,以便讓他從繁重的政務中解脫出來,這樣寫來,才比較得體。”宋太宗聽了,恍然大悟,很爽快地采納了他的意見。
賈黃中于是揮筆寫道:
端揆崇資,非賢不授。昉素高聞望,久展謨猷,謙和秉君子之風,純懿擅吉人之美。輟從三事,總彼六卿,用資鎮俗之清規,式表尊賢之茂典。(《容齋隨筆》卷十二)
這份免職文書,不僅沒有批評之詞,而且充滿贊美之意,連洪邁都贊嘆說:“其美如此。”
賈黃中和李昉非親非故,他之所以要這樣寫,完全是因這份文書的內容所決定的,否則就很不得體了。這說明:要做一個合格和稱職的秘書,僅會寫公文是不夠的,還必須具有淵博的知識和公正善良的心。
草制峻詆
淳化二年,復歸舊廳。四年又罷,優加左仆射,學士張洎言:“近者霖霔百余日,昉職在燮和陰陽,不能決意引退。仆射之重,右減于左,位望不侔,因而授之,何以示勸?”上批洎奏尾,止令罷守本官。洎遂草制峻詆。
——《容齋隨筆》卷第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3月第1版第759頁。
李昉被免去宰相職務三年半之后,宋太宗又重新任命他為同平章事,時間為淳化二年(991年)九月初三。但李昉這次任相時間比上次更短,只有兩年零一個半月,就再次罷相,時間為淳化四年(993年)十月十七日。
如果說,李昉上次罷相,是因為在遼朝入侵面前,作為宰相的李昉不能憂慮邊防事務而被人控告,那么,這次罷相,則是因為自然災害頻繁發生,作為宰相的李昉必須承擔相應責任。說來李昉的官運也真是不佳,他第二次任相后,各種異常天象和自然災害不斷出現,如淳化三年(992年)二月出現日食,同時發生大面積春旱;六月,大批蝗蟲從東北方向飛來,遮天蔽日,經過京城向西南方向飛去;淳化四年二月,再次出現日食,江、淮、兩浙、陜西等地連年干旱,百姓流離失所;八月,日食又現;進入秋季后,下雨不止,京城開封不少地段積水很深,人們無法通行,許多房屋被毀,莊稼顆粒無收,百姓紛紛外出逃荒,陳州、潁州、宋州、亳州地區強盜成群而起,商人不敢行路,百姓害怕出門。宋太宗認為陰陽錯亂氣候失常,身負“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之任的宰相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于是嚴厲斥責宰相李昉等人:“你們接受俸祿,糧食裝滿大車,豈知野外有餓死的尸體嗎?!”(《續資治通鑒》卷十六)隨后便作出決定:右仆射、平章事李昉,給事中、參知政事賈黃中、李沆,左諫議大夫、同知樞密院事溫仲舒,同時罷免政事,只保留原來的官階。這一回,幾乎是把大宋朝廷執政班子一鍋端了。
宋太宗對李昉等人的口頭批評雖然十分嚴厲,但正式起草免職文書時,卻與上次完全相反,他特別交代負責此事的翰林學士:在制書中要好言安慰,并將李昉從右仆射提升為左仆射。然而非常有趣的是,李昉的免職文書正式發布時,他不僅沒有被提升為左仆射,而且制書用語非常刻薄,通篇都是嚴詞聲討,仿佛李昉犯了十惡不赦的罪行似的。也就是說,李昉前后兩次罷相制書的內容,正式發布的文本都與皇帝當初交代要寫的內容完全相反:第一次是變嚴厲批評為贊美有加,第二次是變好言安慰為嚴詞斥責。出現這種有趣的變化,都是因為執筆起草公文的翰林學士在其中起了關鍵作用。李昉第二次罷相時,作為參知政事的賈黃中也在罷官之列,所以李昉的第二份罷相制書是由翰林學士張洎起草的。更為有趣的是,李昉對張洎歷來十分器重和欣賞,而與賈黃中卻沒有半點特殊關系。出現這種戲劇性結果,確實使人啼笑皆非。
張洎原是南唐降臣。南唐滅亡,他與后主李煜一道降宋后,對故主李煜十分無禮,不斷向李煜敲詐勒索財物。南唐一些降臣對張洎非常反感,十分鄙視他。不過,宋廷對張洎的行為,好像并未覺得有何不妥,而張洎也因為善于交結權貴和宦官,所以在官場上甚為得意,不僅混進了令人羨慕的翰林學士隊伍,而且在至道元年(995年)四月還被提升為參知政事。
南唐時,張洎就是后主李煜的寵臣之一,到了宋朝,在官場上他又能左右逢源,春風得意,與他善于鉆營雖然分不開,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一個博學多才之人。史書上說他“少有俊才,博通墳典”;“博涉經史,多知典故”;“風儀灑落,文采清麗,博覽道釋書,兼通禪寂虛無之理”。宋太宗甚至稱贊他為“翰長老儒臣”。(《宋史·張洎傳》)朝廷許多大臣也很欣賞和佩服張洎的博學多才。為人和厚多恕,不念舊惡,好結賓客的李昉更是賞識張洎的才華,在他主編《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時,就大力推薦張洎參與其事。因此,李昉與張洎的關系是非常密切友好的。當然,張洎的缺點也十分突出:既陰險偏頗,又好攻人之短,不少人都害怕與他交往。
張洎好攻人之短的本性,在奉命起草李昉的罷相制書時又一次表現出來。當他知道宋太宗打算提升李昉為左仆射,即向宋太宗上書,表示堅決反對:“近來連續下雨百余天時間,作為宰相的李昉既不能調理陰陽,使氣候恢復正常,又不能主動辭去宰相職務。仆射是很崇高的職務,而左仆射又位列右仆射之前,李昉的威望和資歷根本不配當左仆射,現在卻要授予他左仆射之職,這樣做,怎么能起到懲戒無能官員的作用呢?”他因此提出:“應將李昉廢黜或削去他的職務來警戒徒有虛名的官員。”(《續資治通鑒》卷十七)宋太宗沒有完全同意他的意見,只是在他的奏疏上批示:“不提升左仆射也就罷了,何必要削去他的所有職務?可保留右仆射。”
宋太宗沒有貶黜和斥責李昉 之意,照理說非常明白,毫不含糊,但張洎還不甘心,于是利用手中的權力,在起草制書時盡力貶抑李昉:
燮和陰陽,輔相天地,此宰相之任也。茍或依違在位,啟沃無聞,雖居廊廟之崇,莫著彌綸之效。宜敷朝旨,用罷鼎司。昉自處機衡,曾無規畫。擁化源而滋久,孤物望以何深!俾長中臺,尚為優渥。可依前尚書右仆射,罷知政事。(《容齋隨筆》卷十二)
所謂“擁化源而滋久,孤物望以何深”,就是“長久壅塞教化本源,深深辜負民情眾望”的意思,用詞之惡毒,真是令人發指!
根據現代秘書工作要求和公文起草規定,秘書奉命起草公文,只能完全按照領導意圖行事,秘書有不同意見或看法,雖然可以提出來,但最終決定權在領導,秘書不能自行其是。但看了宋朝宰相李昉兩次罷相制書的起草情況,卻發現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宋朝秘書起草公文時,不僅可以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見(這是正常的),而且能夠利用手中的權力隨意褒貶他人(很不正常)。這一點,就連宋朝的洪邁也感到難以理解,所以他在記敘李昉前后兩次罷相之事時,一提筆就發了感慨:“宰相拜罷,恩典重輕,詞臣受旨者,得以高下其手。”(《容齋隨筆》卷十二)(摘自《辦公室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