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木刻運動是中國革命美術的典范,為中國革命與建設事業作出了巨大貢獻,已成為中國美術史上的光輝篇章。
為紀念魯迅先生倡導的中國新興版畫運動八十周年,本刊刊發陳煙橋之子、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陳超南撰寫的“對‘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巴黎展的回顧與思考”一文。他綜合了現有資料,對展覽全過程進行了梳理,向我們展示了魯迅先生策劃展覽的良苦用心,以及展覽所引發的國外媒體的評論。上海圖書館副研究館員黃顯功的“早期版畫出版物舉隅”一文,則通過對早期部分版畫出版物的考察,從一個側面闡述了中國新興版畫的發展歷史。
1934年3月14日至29日期間,“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展覽在巴黎皮埃爾#8226;沃姆斯畫廊展出。倡導木刻的魯迅先生為此感到高興:“仗著作者歷來的努力和作品的日見優良,現在不但已得中國讀者之同情,并且也漸漸的到了跨出世界上去的第一步。”(魯迅:《木刻紀程》,小引)。這個展覽距新木刻運動發動的1931年8月17日還不到3年,足見新木刻運動的迅猛發展和“木刻學徒”的努力,至今該展覽還不斷地在有關新木刻運動的紀念活動與研究中被提及,可以認定其為新木刻運動初期一個十分引人關注的大事件。
火藥和指南針雖為中國人發明,但魯迅說,其“傳到歐洲,他們就應用在槍炮和航海上,給本師吃了許多虧”,為此感慨甚多;而對中國的另一項發明木刻印刷,魯迅卻心里明白:“木刻的回國,想來決不至于象別兩樣的給本師吃苦的。”(魯迅:《近代木刻選集》(一),小引)。有引入創作木刻的良苦用心,又有木刻青年的熱烈響應,加上還有赴歐洲展覽的機會,在魯迅看來,木刻的“回國”與木刻的再次“出國”,都是有其機緣的,對中國都是有益的,因而他主動承擔起這次木刻赴歐首展的主要策劃人的責任。
“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展覽的相關人物與情況,雖已有多人談及和論述,但總有語焉不詳之感。時至今日,該展覽已過去了77年,參與其事的人絕大多數也已作古,后人再不廓清其基本面貌,真有對不起他們的不安。為此,筆者試圖綜合現有的資料對該展覽的全過程作一梳理。本文將該展覽大致分為籌備階段(以上海為主)和展出階段(以巴黎為主),分別加以論述,以期在相互印證中見出其全貌。
從魯迅的書信中看,最早提及譚女士(譚女士即法國《看》(VU)周刊記者綺達#8226;譚麗德,左派人士)來滬并希望新木刻赴法展覽一事的,是1933年11月29日姚克(姚克原名姚莘農,浙江杭縣人,東吳大學畢業,主要從事創作與翻譯)致魯迅的信。魯迅在幾天后的回信中說:“十一月廿九日信收到。……已通知了兩位相識者,請他們(并約別人)趁早準備,想來作品未必能多。她不知何時南來,倘能先行告知,使我可以預先收集,屆時一總交給她,就更好。”(1933年12月5日)回信中所說的“兩位相識者”即陳鐵耕與陳煙橋。一日之前,魯迅給鐵耕與煙橋分別寫信,委托兩人收集左翼畫家作品,請兩人“接洽辦理。但如不便,則分頭進行亦可。”(1933年12月4日)。煙橋回憶此事時說,一位法國左翼女作家(即譚女士)已到社會游歷,順便拜訪魯迅先生,請代搜集“較前進的藝術作品”,他與鐵耕“分頭收集,結果共得二百余點,經魯迅先生選擇后轉送給她帶去了。”煙橋還說,“這些作品……到了柏林與莫斯科展覽時,也有相當熱鬧。”(陳煙橋:《魯迅與木刻》,中國木刻用品合作工廠1946年版,第18頁。)
其實煙橋此處所述因了解情況不多而有出入。本文由此切入,查魯迅日記與書信以及后人的研究資料,可厘清以下幾個方面。
1、魯迅雖見過譚女士一面,但這次“譚女士終于沒有看到”(1934年1月5日致姚克)。他所選出的木刻共55幅,其中有鐵耕的《等著爹爹》等6幅、野夫的《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上海泥城橋)》等6幅、白濤的《街頭》等5幅、煙橋的《受傷者的吶喊》等4幅,這55幅木刻未能如魯迅所愿,由譚女士帶走。經查1934年1月17日的魯迅日記,其是由魯迅自己寄給譚女士的,而譚女士的通訊地址,是請姚克從美國友人斯諾和斯諾夫人處得到的。
2、譚女士在上海會晤宋慶齡,談及要請她和魯迅兩人出面主持“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展覽,所以才有魯迅委托鐵耕與煙橋代為收集一事,以及法國方面所明確的此展是由宋慶齡與魯迅共同主持的說法。
3、魯迅十分仔細,將寄展木刻55幅編成目錄,請姚克譯成英文,以便巴黎展覽之用。
4、羅清楨當時在松江中學任教,曾指導學生刻木刻,還將學生的作品寄給魯迅。魯迅在1933年7月18日給羅清楨的信中說:“高徒的作品,是很有希望的,《晚歸》為上,《歸途》次之,雖各有缺點,……都很活潑。”這次他把這些中學生梁宜慶等五人的木刻列入展品目錄,一并寄往巴黎參展。
5、魯迅在1934年1月17日的日記寫“以中國新作五十八幅寄譚女士”,比前述木刻目錄多出3幅作品。它們是煙橋從上海代為收集的許幸之等人的油畫。
6、“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展覽未在德國舉辦過(見下文)。魯迅事先與譚女士約定“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按計劃轉至莫斯科展覽后,便在致蘇聯木刻家希仁斯基、亞力克舍夫等的信中提前告知“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展覽一事:“我想,至遲今年夏天你們便可看到。務請你們對這些幼稚的作品提出批評。中國的青年畫家極需你們的指導、批評。”(1934年1月6日)(此信原件藏于俄國,中譯文載《版畫》1959年第6期,可查看張望:《魯迅論美術》(增訂本),人民美術出版社1982年2月第二版,第269頁。)由此可以見到魯迅對新木刻的至愛之心,因為蘇聯的木刻曾由魯迅引入中國供木刻青年學習,蘇聯版畫家的批評對中國木刻是十分寶貴的。后來“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展覽也確實在莫斯科舉辦了。
“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在巴黎展出的情況,中國方面得到的反饋不多,作為展覽主持人之一的魯迅,所得的消息也少得可憐。魯迅曾在給煙橋的信中說:“一個美國人告訴我,他從一個德國人那里聽來,我們的繪畫……及木刻,在巴黎展覽,很成功,又從一蘇聯人聽來,這些作品,又在莫斯科展覽,評論很好云云。但不知詳情。”(1934年6月20日)魯迅又在給吳渤的信中說:“聽說我們的木刻,已在巴黎、莫斯科展覽,批評頗好,但收集者本人,卻毫無消息給我,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1934年7月17日)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巴黎的報紙載了不少對于這些作品的批評和感想的文字。……這位女作家大都把它們剪下來寄給魯迅先生。”由于“美聯”的人“大多數都離開了上海”,魯迅不得已,便將它們交給一位文學家暫時負責保管,以便以后譯成中文,但這些法文資料終究還是失落了,“魯迅先生曾為此事來信表示非常痛惜!”(陳煙橋:《魯迅與木刻》,中國木刻用品合作工廠1946年版,第18頁。)
這些感想和批評沒能及時寄到,寄到之后又遇特殊情況,實在太令人遺憾了。好在“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展覽的情況,已由當年舉辦展覽的畫廊主人皮埃爾#8226;沃姆斯特地在他于1981年為“中國版畫五十年展”目錄所撰專文中詳細敘述了。曾經讓魯迅痛惜,當年木刻家對展覽情況所知甚少的遺憾,終于又柳暗花明了。沃姆斯在專文中說,1934年初,法國革命作家與藝術家協會秘書到他的畫廊訪問,征詢是否愿意接受一批中國革命藝術家的油畫與版畫作品的展覽。他當即表示,“這批作品一到巴黎,必須馬上交給我,并且,其質量應該是使我滿意的。”([法]皮埃爾#8226;沃姆斯:《魯迅與麥綏萊勒》,譯文載《世界美術》1981年第3期,第2頁。下文中皮埃爾#8226;沃姆斯所述,均引自此文。)不久,那位秘書陪著保羅#8226;瓦揚#8226;古久里(法國革命作家與藝術家協會主席,法共主要領導人,兼任《人道報》主編。)一起造訪,帶來了15幅油畫、為數不多的素描,還有58幅尺寸不大的版畫,其中大多數是木刻。皮埃爾#8226;沃姆斯“對這些作品很感興趣,便決定展出”,時間定在1934年3月14日至29日期間,展覽的標題是“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沃姆斯還出版了一本帶附冊的目錄,共8頁,前面是“很像是瓦揚#8226;古久里手筆”的“簡介”,接著就是安#8226;維奧利(進步作家兼記者,以報道印度支那反殖民主義運動而極負盛名)寫的“序言”,再就是中國革命藝術家聯盟的宣言,以及4幅木刻復制品,分別是鐵耕的《法網》、煙橋的《災》、野夫的《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上海泥城橋)》、葉洛的《斗爭》,(黃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美術史論》,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版,第253頁。)
再之后是78件展品的目錄以及為展覽認捐的表格。皮埃爾#8226;沃姆斯說,展覽十分成功,一是觀眾踴躍,二是巴黎各種傾向的報刊對這次展覽懷有興趣,該展覽的“序言”除了在《人道報》上部分轉載外,還在《世界報》周刊上全文轉載。
皮埃爾#8226;沃姆斯找到了當年對展覽的若干評論。正面的評論,如《巴黎午報》的專欄作家寫道,這些中國亂世的畫家都是勞動者,不以賣畫為生,他們所畫的是真實的寫照,是街上活生生的形象,幾乎都是悲慘的,即使他們的藝術粗糙了一些,但卻極有表現力,描繪了苦難的人民,罷工、行進中的農民,革命,工人,苦力,白色恐怖等等。《當代人物》的專欄作家宣稱,展覽展出的是中國貧困不堪、苦難深重的生活,正是在這些作品中,以樸實無華而又雄辯服人的技巧被表現出來。當然,對該展覽持批評態度的文章也見諸報端,皮埃爾#8226;沃姆斯對之并不避諱。《法國信使報》上載文說:使人擔憂的是,這些中國革命者要做的卻正與他們的宣傳意圖背道而馳,我們卻覺得,藝術似乎在那里消失了。《藝術與裝飾》上載文說:主題并無多大的變化,無非是賤民的貧困、騷亂的場面、兇暴的鎮壓等等。至于表現手法,在那里來說是嶄新的,全然是反傳統的,是西方風格的。最觸動皮埃爾#8226;沃姆斯的評論是保羅#8226;菲埃朗在《辯論報》上所說的話:要想從這些夸飾的作品中得到樂趣,那可太難了。那些粗率得可憐的作品,一味地模仿麥綏萊勒,一味地追求粗野、庸俗的效果,全無中國人的氣味,他們既沒有使繪畫發生革命,也沒有使木刻發生革命。保羅#8226;菲埃朗所批評的,正是皮埃爾#8226;沃姆斯曾與麥綏萊勒討論時的感受:中國新木刻與麥氏作品的“某些相似之處使我們感到困惑”。
皮埃爾#8226;沃姆斯還澄清了幾個歷史細節:其一,“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展覽沒能在柏林舉行,因“希特勒在德國上臺將一年半的時候”,此展在柏林出現,“大可值得懷疑”。其二,該展覽“又于1934年4月14日至5月29日期間,在里昂凱德蓬迪宮舉辦的‘東南沙龍’里展出”。其三,該展覽原打算于1935年2月6日起在丹麥哥本哈根的丹斯克藝術博物館的大廳展出,后因皮埃爾#8226;沃姆斯所說的“那些作品現在已經不歸我支配了”而未能展出。
當時國外的藝術家與評論家的批評與困惑,僅就展品而言,無疑是非常有針對性的。藝術技巧稚嫩,模仿西方木刻風格,尤其模仿麥綏萊勒,在構圖、技法上都留下了明顯的痕跡,這是剛興起不到三年的中國新木刻向西方學習過程中的普遍現象。如煙橋曾說過,他的《休息》(1932年)學習的是麥綏萊勒作品的套路。魯迅在挑選展品時,對這些缺點心知肚明,他對鐵耕的《等著爹爹》(1931年)評價較好,一直寫信追問鐵耕和白濤其原版的下落,終于將此“一看就知道這是中國人和中國事”,“竭力使人物顯出中國人的特點來”的作品送巴黎展覽(1933年12月19日致何白濤)。盡管如此,從木刻反映勞苦大眾生活角度看,展品反映的確實是中國的社會現實,青年木刻家們自己也處于這樣的生活狀態之中,只是在表現手法上,常常向西方“拿來”和借鑒。那時,他們稱自己是“木刻學徒”,并沒有因為這場在巴黎舉辦的展覽而忘乎所以,只是心中深埋下的木刻種子已經萌發,但尚未長成一棵像樣的大樹而已。
1958年,皮埃爾#8226;沃姆斯和麥綏萊勒應邀來中國訪問,在了解到麥氏的作品于1933年的中國經魯迅、郁達夫等人介紹,由趙家壁主持的“良友公司”出版了《一個人的受難》、《我的懺悔》等四種,在當時的初學木刻者中產生過很大影響后,沃姆斯說:在巴黎皮埃爾#8226;沃姆斯畫廊展出的中國木刻“顯示出直接受到弗朗#8226;麥綏萊勒作品影響這樁公案,也就再無值得驚怪之處了。”所以當年有些法國評論家說“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全無中國人的氣味”,有其對剛剛興起的中國新木刻知情甚少的原因。至于“他們既沒有使繪畫發生革命,也沒有使木刻發生革命”的批評,似乎可以分兩方面來思考,一是要求“木刻學徒”的起步就要引起藝術上的革命,這個要求太高了;二是新木刻運動是中國革命美術的典范,為中國革命與建設事業作出了巨大貢獻,已成為中國美術史上的光輝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