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秋實

我1952年出生在北京前門北火扇胡同，1歲時父親買了一所院子——宣武區(qū)椿樹上頭條13號。院內(nèi)共有11間房子，是個民居小院，這里曾是梨園界榮春社的小科班所在地。

父親母親十分喜歡這個院子，北屋三間房非常明亮，屋中間放著兩張沙發(fā)，西邊放著一張可以抽拉的大桌子以及西式的家具。院子里種滿了花草，院中間有一棵很大的葡萄架，秋天時架上長滿了葡萄。院落中間放著一個用故宮金磚搭成的小桌，夏天在此納涼十分愜意。

我們兄弟姐妹七人，我排行老五，上有姐姐哥哥，下有弟弟妹妹。

父親母親都出生于山東蓬萊。父親從小喜歡文藝。17歲到東北丹東，后又轉(zhuǎn)到沈陽。他當過學徒，做過職員，還與愛好文學的朋友們辦過雜志，與書畫界的朋友們研究書畫，但因家庭生活所迫，只能去搞實業(yè)。1948年他到北京后就開了家造紙廠，但還是惦記著心中的夢想。

母親勤勞善良，家里曾是大戶人家。她挑起了養(yǎng)育我們兄弟姐妹一家九口的重擔。我們的衣服鞋子都是她自己親手做。幾十年中，她承受著繁重的家務和巨大的生活壓力，但總是細心地照顧著我們每一個人。她給我們做上可口的飯菜，可是在吃飯時她卻從不上桌同吃，只是在一邊抽煙看著我們，等我們吃完了，她才吃，那只有殘湯剩飯了，幾十年如一日。

父母對我們的家教很嚴。他們從來不讓我們跑到胡同中去玩兒，只能在院子里玩。他們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教導我們?nèi)绾巫鋈耍阂蚀取⒄\信、助人為樂、自強不息、勤奮好學、謙虛謹慎、艱苦樸素……這些已變成我們一生做人的準則，使我受益終生。

在父親的心目中，他最喜歡的職業(yè)是畫家、作家和醫(yī)生，并不喜歡演藝行當，認為藝術(shù)生命太短。他最大的遺憾是他沒有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yè)。我5歲上了永光寺幼兒園，開始涂鴉亂畫。父親十分高興，于是輔導我如何畫，并找來很多齊白石的印刷品給我看，還帶我到宣武區(qū)文化館聽課，提高我的書畫能力，帶我到榮寶齋看畫，到公園游園，到動物園寫生……讓我感受自然。我6歲時，他得知有出國兒童畫展，便把我的第一張作品《西游記》拿去參展，而且獲得了印度國際比賽獎。這使他興奮不已，但他馬上又陷入沉思，如何培養(yǎng)孩子呢?

在他對藝術(shù)的認識中，有個強烈的意識，要培養(yǎng)孩子的觀察力和藝術(shù)感覺，一定要拜名家大師為師，起點要高，道路要正確。于是他就帶著我尋訪大師名家，進入少年宮學習。60年代前后的三年自然災害，使得家里的生活十分困難。父親自從公私合營定為資本家后，便被下放到很遠的工廠去勞動，但這些都沒有讓他放棄培養(yǎng)我們兄弟姐妹七人的雄心和責任。“文革”期間，家里被抄，我們被趕到東西廂房20多平方米的房間內(nèi)。我們不能參加紅衛(wèi)兵，父親說，你們哪里都不要去，課余就在家練書法、畫畫。我16歲開始進入工廠當學徒，一干就是10年。但我很幸運，在工廠除了干活之外，還搞宣傳，搞展覽，搞創(chuàng)作，在準備參加全國美展修改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認識了不少全國各地的名家。在全國各類展覽上搞設(shè)計，鍛煉了自己的設(shè)計能力和寫各種美術(shù)字的本事。工廠的生活鍛煉了我如何與人打交道，鍛煉了我如何自學和正確地把握自己。1977年我考上了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分配的專業(yè)我不喜歡，思索再三，我選擇了不去入學。于是周思聰老師推薦我到北京畫院，十分幸運，幾經(jīng)周折，在半年后我來到了畫院，成為一名專業(yè)畫家。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了我們家，父親也煥發(fā)出了青春。退休后他正式恢復寫書法，成立了南城老年書畫會，到新加坡舉辦個人書法展，為社會舉辦各項公益活動，培養(yǎng)年輕人，他年輕時的藝術(shù)夢想實現(xiàn)了。

我們兄弟姐妹中有四人搞藝術(shù)，大姐是中醫(yī)，二姐是記者，搞文學創(chuàng)作，我們七人正如父親母親所預想的那樣，從事了他們喜歡也是我們熱愛的事業(yè)。

我家被落實了政策，房子退回來了。“文革”中被抄走的字畫沒有回來。所幸李苦禪先生和吳作人先生的課徒稿被保存了下來。家中的小院又煥發(fā)了新的生機，父親在影壁前放了一個大唐馬，又種了石榴、芭蕉和各種花草，起名為：唐馬蕉花小院。

母親因多年的辛苦操勞，在1990年離我們而去。她的離去對于我們來說是巨大的打擊。讓我們稍感寬心的是，母親是帶著欣慰走的，她已完成了自己最大的愿望——把我們培養(yǎng)成才。我們十分心痛與內(nèi)疚，沒有機會好好使她老人家再享幾年福。父親每天都寫書法、讀帖、看京劇。他最高興的是看到我們藝術(shù)進步，事業(yè)有了新發(fā)展，與我們同享由此帶來的喜悅。

1997年宣武區(qū)舊城改造，把整體椿樹地區(qū)的四合院拆光，所有名人故居都不保留。面對這無可抗拒的力量，我們無奈與痛心，但父親想開了，身外之物住過了就是擁有。

兩年后父親又搬回原址上樓，但父親總是懷念著那個小院，我想再買一所小院，但他不贊成。我想他懷念的是在那個小院居住幾十年全家所凝聚的親情，以及幾十年與母親共同經(jīng)歷酸甜苦辣，培養(yǎng)我們成才使夢想得以實現(xiàn)的那個特別的地方。父親今年95歲，他身體硬朗，天天寫書法，在小區(qū)花園散步。可是他天天都在思念著那所小院，因為是他給小院帶來了春華和秋實，這其中有他和母親的汗水、悲傷、喜悅、憧憬、思念……小院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角落都值得他永遠懷念!

寫此后記，獻給我的父親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