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西方美術史上,讓·弗朗索瓦·米勒(1814-1875)是最深受中國乃至世界各國廣大人民心中產生了共鳴與震憾的畫家之一。在西方藝術創作中,泛神論是很關鍵的一種靈魂狀態。羅丹說“真正的藝術家,是人類之中最信仰宗教的”。從這方面來理解:藝術與宗教的活動,是一種對話活動、創造活動,它們創造了存在的東西,因此它們并不滿足于已經存在的東西,它們作為開創性的活動,也并非僅僅是反映性的活動。泛神論的宗教信仰或哲學理論認為,上帝和宇宙是等同的,宇宙壯麗的和諧、秩序才是善的,符合人間道德。這是康德哲學十字架(縱的為自然律和橫的為道德律)的內涵;也是中國古代的“敬天愛人”。而美術作品的理念、涵養、技巧的運用都與之有關,是畫家從心靈深處錘煉出來的一種精神。其思想的實質是一種崇高與圣潔境界從真、善、美的泛神論中流露,并創造出一種真正永恒的藝術。在對人類的探索中,他們的人性具有永恒和不朽的價值。米勒以一種宗教的、幾乎儀式主義的嚴肅,頌揚艱苦農耕的尊嚴。1848年,米勒在沙龍展出他的第一件重要作品《簸谷者》,并榮膺現實主義稱號者——從此被人類的戲劇所吸引。
米勒是法國諾曼底人,世代務農,自幼受到圣經教義的熏陶,有著濃厚、虔誠的宗教信仰。隨著思想和藝術的逐漸成熟,他的宗教情緒也逐漸“內化”。崇敬大自然總是在自已的大小作品——日、月、星和山、川、動、植——緊緊聯系在一起。因為“一切有形,皆含神性”。他筆下的人物,不管是牧羊女、洗衣的、砍柴的、鋤地的,表情大多不卑不亢,憨厚樸實,沉靜而不呆板,肅穆而不枯澀,表現出一種遠離塵囂,超脫世俗的美。小時候,米勒有一次被祖母喚醒:“弗蘭西斯瓦,快起來看呀!小鳥在枝頭歌頌上帝已經很久了!”(小鳥枝上啼,也是在對上帝唱贊歌)。她雖是一個普通的農婦,卻懂得把天地人間所發生的一切巨細事件統統同上帝糾結在一起。這已經是有點自發的“泛神論”味道。少年時,米勒有一天在故鄉諾曼底海邊,久久站在那里遠眺浮沉在波濤里的夕陽。這時父親肅立著,摘下帽子,畢恭畢敬地面向西沉的落日,對兒子說:弗蘭西斯呀,這夕陽就是上帝的顯現啊!父母淳厚至深的撫愛以及祖母深入靈魂的宗教信仰,造就了米勒悲天憫人的情感特質。從這一句句質樸的教誨中,流露出來的是一種崇敬靈魂狀態,它深深影響了米勒的一生及其創作。其筆下永遠散發著泥土的氣息。被譽為偉大的農民畫家。
從繪畫理念上巴比松畫派的靈魂或思想精神,受康德的哲學體系恒有一種崇敬感縈懷。其思想情感實質是康德哲學十字架的形象化、旋律化。自覺或不自覺(無意識或潛意識層)的泛神論——對上帝大自然或大自然上帝的驚嘆、贊美和崇敬。崇敬——這最高層次的靈魂狀態——這才是一位泛神論者最重要的情感,先有這一情感,并貫穿始終,然后才可能會有他的繪畫高峰。崇敬上帝大自然與大自然上帝是他創作的基本心理動機。他經常把牧羊女作為創作的對象。也許是他混合型宗教思想情感:首先,人類農業文明馴服了羊是一大成就。羊也是上帝賜給人類的最好禮物之一。其次,羊群和牧羊人的活動大框架永遠是藍天之下、大地之上。其空間和時間又總是同大自然上帝(夕陽、烏云、暮鴉、草地……)融為一體。阿恩海姆曾經說過:“所有的藝術都是象征的”,從人類的眼睛與思想能夠認識自身以及外部世界角度而言的。羅丹深有體會地說過,神秘好像空氣一樣,卓越的藝術品好像沐浴在其中。他曾指著米勒的作品對葛賽爾道:米勒作品中的人物的形象“就是彌漫在整個作品中的神秘”。《晚鐘》畫面被一片蒼茫的暮色掩蓋,天邊燃起了晚霞和空曠田野,遼闊大地的原野伸向遠方,裊裊青煙在地平線上漸漸散開,正在收獲土豆的質樸夫婦,遠處教堂的鐘樓沐浴在落日的余輝中,聽到悠悠緩緩地一下下傳來的鐘聲,一切沉浸在其中,便立刻放下了手頭的農活,低著頭,雙手擾于胸前默默地祈禱。大自然的寂靜,心靈的安寧,善良的人性。米勒的繪畫藝術的思想內涵表現來說:“這是晚禱的鐘聲。你可以從畫面聽到鐘聲”。在黃昏的靜謐中,逐漸消退的晚霞的映襯下,一對幽暗的身影支配著整個畫面,這身影已不再是兩個窮苦的孤獨的人,而是兩個心靈。一天行將結束,未來的一天呢?這種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中蘊含著發人深思的永恒的東西。這兩個祈禱者已經超越了具體形象的局限,而獲得一種象征的形而上的意義。他們已經符號化、形式化。現代思想家和藝術家常常如此反思,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又將到哪里去?米勒這幅畫作了形象的回答:你是上帝的造物,你是泥土,還將歸于泥土。盡管如此,一代一代的人還是不屈不撓地為重返“伊甸園”而努力。人、自然、勞動就這樣三位一體,無限循環。而掌握這一切的,即是那超乎萬物的力量——上帝。米勒的泛神論是不自覺、潛意識層的第六感經歷顯現。通過他的作品,繪畫技巧也許是第二位的。而崇敬大自然的靈魂狀態則是決定性的。他的內心時時充滿了泛神論的高貴、神圣和崇敬的情感,大自然對于他是種安慰。他從萬葉吟風聲、或從蟋蟀與秋鳴,聆聽到大自然的呼吸或脈動。他把詩意化了的大自然傳達給了廣大欣賞者,拔高了他們的生存層次或生命質量。沒有這些高貴的情感,巴比松畫派就不可能成為強有力畫派。C·格爾茨認為:“宗教是:(1)一個符號系統,(2)它的作用是在人們中間確立強有力的、普遍的、持久的情緒和動力,(3)它設立了一些概念以說明存在的普遍秩序,(4)并且給這些概念披上某種真實性的氣氛,(5)使得這些情緒和動力看起來無比真實”。
黑格爾在《美學》中指出:“意識的感性形式對于人類是最早的,所以較早階段的宗教是一種藝術及其感性表現的宗教”。人類早期藝術與文化的互相滲透與混融,其本質就是精神意義的文化,以個體處理經驗,以心靈和世界對話,以個人成分得以發現、建構新的世界,以自我與世界言談、對話中獲得決定意義。人類通過意義模式創造知覺和意義構架,解釋其經驗并規范其生活。在人類的生存與發展中,自然在宗教藝術中極為重要的地位,而勞動中的農民是米勒畫中的主角。他的畫筆幾乎涵蓋了當時一切鄉村和農活:如翻土耕種、收割、打谷、簸谷、播種、鋸樹、拾穗、莊稼、采薪、負薪、牧羊、紡線……勞動創造了一切。米勒宣言:“我要根據自已的判斷,如實地表現我所生活的時代的風俗和思想面貌。”從《簸谷者》反映了米勒的內心恒有一種禮贊和感恩的情感,因為谷物是大地賜給人類最好的禮物之一,當然,陽光、月光和星光這三光則是上帝最神奇的顯現。對大地的贊美和崇高的美感便在他的內心油然而生。這張農民畫定下了他后來的繪畫基調。他以農民的感情來描繪,生他養育他的這塊土地,使作品彌漫著詩意與謳歌。整個畫面平靜而和諧,又有強烈的田野氣息,產生一種律動與優美。畫面十分單純沒有龐雜的場景,也沒有過多的細節,沒有矯揉造作,一切是那樣的真實。是畫家的經歷與感受,其生命也就在于這種真實與真誠之中。《牧羊女》把日常生活中的女性美“永恒化”,而就在她的腳下,如同泥土一般厚重的筆觸使泥土散發出芬芳,每一朵小花上蘸滿了清晨的露珠,卻又是那么的含蓄,那蘊藏著的希望,少女那充滿生命力的軀體和她腳下的土地一樣欣欣向榮。于是,人、勞動、自然,就形成穩定的三角關系而不可分割,注入了巨大的內在力量的美。以《扶鋤者》這種美是靠畫家米勒的現實主義繪畫語言來表達的。“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這里沒有田野牧歌,沒有浪漫氣息,有的是使人抬不起身的勞動和生活重壓。米勒他說過,人們早出晚歸。不息勞動,就象海水的潮汐一樣,是大地的脈搏。藝術審美上的愉悅來源于對不可言喻的形式的知覺,也就意味著在藝術意義模式與審美知覺構架或范式上。而1857年畫的《拾穗》正是他實踐自已的主張,米勒采用了橫向構圖,前景中三個人物正彎著腰、低著頭,在收割過的麥田里拾剩落麥穗的農婦們有節奏地運動的身體輪廓與遠處的糧垛和大車遙相呼應,晴朗的天空和金黃色的麥地顯得十分和諧,豐富的色彩統一在柔和的調子中,整個大自然空間無限延伸了,達到符號形式與情感意味渾然一體。三個農婦紀念碑式的人物造型簡潔、樸實,具有古典雕塑的莊重美。在安排下的這組畫面人物體態,成了后輩畫家研究構圖的經典。在探索“構圖”與“秩序”的關系中。秩序把各種事物置于合適的位置,使之產生明晰、單純和力量的效果。秩序與和諧是統一的。蘇珊·朗格認為:“真正能夠使我們直接感受到人類生命的方式便是藝術方式。”就是這樣的表現與傳達,體現了藝術構造的真實,也表達了對表現、傳達與構造的生命體驗,很明顯藝術家的整個生命都在有限與永恒的當下直接的情感體味中得以呈現。它既是可感世界的一部分,又是人的內在的文化能力的表示,是呈現為外部世界的客觀形式的人的內在的精神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