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算你將自己整容得跟畢加索一模一樣,還穿上畢加索的睡衣,躺在畢加索的床上,甚至摟著畢加索的情人,你也不可能做出和畢加索同樣的夢來?!?010年上海藝博會,一本以夢開始的文集,闖入了業內和公眾的視野。這本書從各種角度道出了一個“同床異夢”的道理——那是作者所認為的,藝術的道理。
林明杰這本《藝術是同床異夢》,給人第一印象是詼諧、辛辣,又分寸得當。這本書收錄了他近5年來撰寫的100多篇關于美術和藝術品收藏領域的評論、隨筆文章,其中大多都有著新聞背景,也都運用了新聞的眼光,盡管語言好似在談情說愛。
林明杰有自己的真愛,書中,關于藝術的價值、如何與藝術品相處以及如何看待天價、艷照、圓明園獸首,都帶有鮮明肯定的主張。不過,他也耐心溫柔地用大量篇幅解起了別人“拙荊”的風情:解市場的風情,解權威的風情,解娛樂的風情,解帶引號的“當代”的風情。
書中描述了美術界與收藏界的眾生百態,勾勒了畫廊業與古董行的內幕權謀,讀來引人入勝。然而,倘若你從中看到的是如何鑒定藏品,如何在業內廝混,或者如何用“狹義的中國當代藝術”和“廣義的中國當代藝術”來論斷某件作品,那你,也沒能一解林明杰的風情。
他的詼諧與凌厲,與其說是在批判嘲諷,不如說是在呼吁自己和讀者,真誠地去理解“藝術”在當下這個奔馳于發展變革高速路上的中國懷中,所擺出的種種姿勢。
這些只談風月、不動干戈的文字,令人想起20世紀藝術史上不少西方藝術名家,他們也曾是記者,也曾以新聞的眼光來表達自己對藝術的理解,但他們,都不滿足于僅僅停留在鉛字之上,而是更進一步,尋求更自由的表達。這本文集,與其稱之為總結,不如稱之為開始。至少,書中所配或墨線或油彩的“插圖”,已經難掩一股暗潮涌動的激情。
醉翁之意不在酒,“林翁”之意,也不在藝術本身。
早在100多年前,現代文學與藝術萌芽的19世紀末,唯美主義代表王爾德(Oscar Wilde)就曾針對藝術與藝術評論說過一段精辟的話:“顯明藝術、隱藏藝術家,乃是藝術的目標。評論家則是能夠將自己對于美好事物的印象轉換成另一種形式或全新材料的人。最高級和最低劣的評論并無二致:都屬于自傳的一種?!?/p>
幾十年后,被奉為先知的紀伯倫(Khalil Gibran)——我沒有查到任何他倆互相“勾兌”的證據,我相信大道相通——站在東西方信仰哲學的高度,做了更精辟的表述:“美,是生活揭開面紗、露出神圣尊容的樣子。而你就是生活,你就是面紗。美,是永恒在鏡中注視自己。而你就是永恒,你就是鏡?!?/p>
林明杰深諳此理,所以他沒有故作學術地用自說白話的“美術評論”將藝術供起來,也沒有故作高明地用自說白話的“藝術品行情指數”來打動讀者的心。他說:“愿我們真的愛藝術。”因為“藝術讓人類變得可愛”。
在他看來,藝術是人類生存智慧和相互關系的實驗區。他的文章提到了文藝復興,提到了印象派,提到了關良、林風眠、程十發一度不合時宜的水墨。當我們順著他的眼光來解讀藝術史的風情,會看到一條清晰的人類文明軌跡:從一個大權威面對一個大的離經叛道者,到離經叛道成了另一個權威,再到出現又一個離經叛道者……時至今日,藝術迎來了多元的時代。
多元時代的意義,不是激情澎湃的恣意,而是凝重反思生發出來的成熟祥和的寬容。后人將達芬奇奉為大師,卻有多少人理解他的《蒙娜麗莎》在當時的顛覆意義?后人崇拜倫勃朗為巨匠,卻可曾仔細思考過他如何因“亂畫”而窮困潦倒?再舉個并不嚴謹的例子:達芬奇之前,權威都說畫陰影是瞎畫;達芬奇之后,權威都說不畫陰影是瞎畫。正如這本書中所言:“歷史的胸懷要遠遠寬過人的想象,我們又何必自作聰明地執著己見呢?”
“當人類社會可以容納梵高、莫奈、畢加索、達利等等離經叛道的藝術家時,其實意味著人類的文明更寬容、更平等、更人性、更具想象力、更具創造力?!弊髡叻磸蛷娬{著對藝術的寬容,又將其視為一個很小的窗口。透過它,可以反映出整個人類文明對待其他事物,特別是其他人的寬容:同時,它也試探著人心,看看我們這些自我標榜的“文明人”,究竟“修煉”到了什么地步。
當人們以行情為標準,對市場冷淡下來的“當代藝術”幸災樂禍,當人們以“畫得像不像”為標準,對自己看不懂的藝術風格大加貶損,不是說我們不好,而是我們還沒長大,還沒成熟,還沒學會如何面對無常世界的智慧。與此同時,我們對待艷照的態度,對待韓國明星“圈錢”言論的態度,對待京滬問笑星們互“嘲”的態度,也都沒學會一個成熟人的寬容。
在林明杰心目中,藝術是一個管道,連接著個體的人心和生命的大道。藝術是鏡子,是試探,也是一塊小小的、行之有效的實驗區,此事自古如此。學習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時代、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我們可以從接納藝術界的不同風格做起,從洞察寬容市場上出于非藝術動機而誕生的種種“怪物”并安然處之做起,而更簡單也更重要的是,從愛生活、愛藝術、釋放自己心中壓抑已久的自由靈性做起。
本書開篇的《藝術是同床異夢》一文中,有這樣一句話:“精彩的夢來自精彩的心?!碑斘覀兛吹浇袢罩袊说膲?,便可知道,中國人的心靈,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等待你、我、我們每一個人去做。
“人類的想象力是一種自由,也是一種權利,但在物質和非物質強權的包圍下,人往往不再、不敢想象,乃至覺得這是無理的奢侈,是瘋狂?!绷置鹘艽苏Z,道出了今日中國人與藝術相處尷尬的緣由。讓我們卸下金錢、名頭、身份、權謀的沉重負擔,敞開心,赤裸自在地談一場戀愛吧!
錢能買來豪宅,卻買不來家:錢能搞定無數個女人,卻搞不定相濡以沫的溫情知己。而真愛所需要的,僅僅是一顆真實的心,對人,對藝術,皆是如此。
勸君惜福,切莫“錯過風月,猶如不解風情的梁山伯”。
據說《道德經》不是老子主動要寫的,乃因“脅迫”而就。盡管這五千字千古傳誦,但是歷史告訴我們,人該干嘛干嘛,沒真聽他的。老子早知如此,所以他懶得寫。
以其大才,一輩子只成就這一篇濃縮的精華,也落到如此地步。不才如我,隔三差五地寫,稀釋程度和慘淡結局可想而知。
拙稿許多是被報紙、雜志催著完成的。大眾傳媒較習慣以明確的態度向讀者說明白些什么。其實道理不該是這么明白的?!妒ソ洝氛f,不要論斷人。想起拙稿中諸多輕狂論斷,心中忐忑。只求閣下惠顧本書時,別太在意那些文字論斷,且與之“同床異夢”。有些感慨文字乃當時應景而生,如今事過景遷,我也不一一說明,掠其大意可也。
就像是情書寫得越多,往往是因為離相愛的人越遠。我喋喋不休地說著藝術,或許藝術繆斯早已攜你笑傲江湖。那就把我的絮叨當作是為你們助興的琴音吧。
(選自林明杰《藝術是同床異夢》自序)
吳冠中曾說,一百個齊白石抵不上一個魯迅。此論讓中國畫壇很生氣,甚至氣得一個出了家的畫家大開嗔戒,罵“一百個吳冠中抵不上一個齊白石”。
畫壇斗嘴的事兒是那么好玩,以至于我希望誰都不要占絕對上風,否則一邊倒鴉雀無聲就不好玩了。我誰都不幫,我說我的。
齊白石和魯迅都曾經讓我折服。現在也服,因為他們的作品都給過我啟發。照舊時說法算是“偷師”過。以“一字之師”的標準看,他倆“師”我不止“一字”。“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道德要求,今天實行起來有點勉為其難,那就改“父”為“服”吧。
在我看來,魯迅是藥,齊白石是茶。
人生病的時候服藥,無事的時候飲茶。服藥的時候少,飲茶的時候多,那是正常的。如果服藥的時候多,飲茶的時候少,那就大告而不妙了。
社會出了大問題,魯迅振聾發聵,影響凸顯。太平盛世了,人們和齊白石“纏綿”的時候就多些。國泰民安時,人要從“橫眉冷對”“一個都不寬恕”的情緒里走出來,學會和諧相處。而國難當頭了,你還沉迷于什么小魚小蝦、筆墨情趣、田園詩意,也真是昏了頭。
不同的境況下,說不同的話,做不同的事。該投筆從戎時則投筆從戎,該卸甲歸田時則卸甲歸田,不能反過來的。這個很簡單的道理到了畫壇就說不清了,像是一缸墨汁打翻在腦殼里。
畫壇的話題就此打住,我繼續說服藥與飲茶。中國文字很有意思,藥是需要“服”的,因為不“服”不行。而茶卻不需要“服”。
喝茶是自由的,平等的。我的畫室里備有咖啡機和茶具。朋友來了一拔又一拔,茶葉消耗得很快,咖啡豆卻總也推銷不動,盡管我誘惑他們說是大名牌的咖啡豆。有位朋友告訴我,喝茶,你可以和朋友圍坐在一起,邊泡邊聊;而喝咖啡,你像是傭人似的來回折騰,朋友坐在那里也不自在。
清代官場上,上司與下級官員會面時,希望談話結束,不會直白相告,這樣是不禮貌的,盡管對方級別比你低。其采取的方式就是端起茶盞,請對方喝茶。對方也會明白,主動告辭。在級別森嚴的封建官場,茶依然扮演著尊重人格的角色。
我受不了日本茶道的森然靜穆、如-臨大敵的做派。我想,唐宋文人士大夫之間飲茶、斗茶,應該是平等和瀟灑的。至高的禮儀是平等、自由的,是內心深處對他人尊重和喜悅之情真誠而適度的流露。
我更受不了如今國內的“茶藝”。看那茶娘,穿著花衣衫,扭動著腰肢,蹺著蘭花指,還臉帶程序化陶醉的微笑,“鳳凰三點頭”沏茶,我恨不得刨個洞鉆進去。我為中國文化審美淪落到這樣地步羞愧難當。這完全是粗鄙文化取代精英文化的惡果。
飲茶既是享受茶,也是享受人。有一次在京城,某大茶莊老板邀請品飲老普洱。每喝一茶,老板都要長篇大論,并提醒你細細體會喝茶過程中身體各個部位的反應,然后盯著你問:“有感覺了嗎?”等不到他拿出壓軸的80年普洱,我已落荒而逃,實在吃不消那普洱法輪功。
我也見識過這樣一位玩普洱的大家。他沏茶給我喝。我問他是什么年份的茶,他淡淡一笑:“管他什么年份,你喝的感覺如何才是最重要。”事后知道,當晚喝的三泡普洱,最基礎的也是每餅十多萬的五十年代“紅印”。
茶是可以玩的。宋代蔡襄年老脾寒不勝茶,依然每日煮茶為樂。
藥就沒什么好玩了?!胺本托辛恕?/p>
(選自林明杰《藝術是同床異夢-服藥·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