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世情小說與江南文化

摘要：江南文化是儒道釋三教合一的典范，是中國詩性文化的代表，帶有審美性、陰柔性、超越性的鮮明特征，而明清世情小說則是江南詩性文化的結晶，催生了《紅樓夢》那樣的世情杰作。

關鍵詞：詩性文化；江南文化；世情小說；雅俗；勸世性；儒道釋

中圖分類號：I209.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3—0161—03

中國自古就是詩性文化的國度，魏晉以降，江南文化漸次超越了北方文化，而成為中國詩性文化的代表。小說是明清的一代之文學，世情小說更是明清小說的翹楚，而明清世情小說的繁榮與江南詩性文化又有著密切的關系。如果沒有江南文化，像《紅樓夢》那樣的世情小說杰作簡直就是無法想象的，本文主要就明清世情小說與江南文化的關系作一番探討。

一、江南文化的特征

眾所周知，中西文化有著顯著的差異，中國是詩性文化的代表，西方則是理性文化或思辨文化，而就中國文化而言，又有南北的明顯區分。關于南北文化的差異，前輩學者已作過一些類似的探討，比如梁啟超在其《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中。就將以莊子為代表的南學和以孔子為代表的北學進行過對比：“則古昔，稱先王；內其國，外夷狄；重禮文，系親愛；守法律，畏天命：此北學之精神也。南地則反是。其氣候和，其土地饒，其謀生易，其民族不必惟一身一家之飽暖是憂，故常達官于世界以外。初而輕世，既而玩世，既而厭世。不屑屑于實際，故不重禮法；不拘拘于經驗，故不崇先王。又其發達較遲，中原之人，常鄙夷之，謂為蠻野，故其對于北方學派，有吐棄之意，有破壞之心。探玄理，出世界；齊物我，平階級；輕私愛，厭繁文；明自然，順本性：此南學之精神也?！蓖鯂S則認為：“南人之想象力之偉大豐富，勝于北方人遠甚。彼等巧于比類，而善于滑稽。故言大則有北冥之魚，語小有若蝸角之國；語久則大椿冥靈，語短則媳姑朝菌。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汾水之陽，四子獨往。此種想象，決不能于北方文學中發見之?！濒斞浮侗比伺c南人》一文中說：“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例這些探討不乏真知灼見，可并沒有觸及中國詩性文化的基本特征及南北文化差異的根本原因。本文認為。中國詩性文化除了審美性的這一基本特征之外，應該還有兩個重要的特質，即陰柔性與超越性。文化的本質是精神性的，是對物質性的超越，無論儒家的道德倫理，道家的“道法自然”，還是釋家的明心見性，都是生命的精神追求與超越，體現為道德、審美、哲學、宗教等不同的形式與境界，所以中國南北文化的區別，其實就是詩性文化發達程度的差異，而詩性文化的發展與地緣、民風、經濟等因素有著密切的關系。

中國詩性文化誕生于北方，可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中國詩性文化在北方并沒能得到充分的發展，因而以中原文化、齊魯文化為代表的北方文化長期止步于倫理文化，而徘徊不前，原本落后的江南反倒后來居上，使得江南文化最終成為中國詩性文化的代表與頂峰。中國詩性文化之所以在江南發展得較為完備、成熟，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地緣因素。以儒家精神為核心的中國詩性文化最初孕育在黃河流域，可惜這一文化沒有得到正常、健康的發展，因為中國歷史上由異族導致的“文化性歸零”破壞屢屢發生在北方，相對而言，江南這樣的文化劫難很少發生，基本能保持著政治、經濟、文化的穩定與持續的發展。自魏晉起。一個新的文化中心便在江南悄然崛起，其強勁的發展勢頭是多災多難的北方文化所望塵莫及的。

其次，是江南文化對道釋精神的主動吸收與融合。我們知道，儒家道德倫理文化是人世的，是陽性文化，帶有較強的功利性色彩，堅持“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與“達則兼濟天下，窮追獨善其身”的理念，而道釋文化則是出世的，是陰性文化，強調“無為而治”、“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它超越了儒家的現實價值層面而指向了道、佛等生命的終極關懷與目標。魏晉時期，儒學式微，而以老莊思想為核心的玄學盛行，南北朝以降，北方民族矛盾尖銳，中原地區的玄學名士們紛紛南渡，僑居于江南一帶，漸漸地南北的學風也有了差別，北方的學風趨向樸實，帶有漢代經學的儒家遺風。而江南的玄學則明顯受到佛教的影響，崇尚玄理之學。道釋在北方雖然也有發展，但一方面歷史上北方的幾次滅佛運動使得北方文化的發展大傷元氣，另一方面北方的佛教文化也與江南明顯不同。北方佛教重行業修行，求取福田，如大規模的建寺造像和開鑿佛教石窟等等，而江南佛教則與玄學相結合，側重于探求佛教的玄理，因而江南文化很快便將北方文化遠遠地甩在了后面。

道釋文化在中國詩性文化的成長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其與江南風土人情的契合，加之與不斷涌入的北方移民所帶來的儒家倫理文化的激蕩，三者共同醞釀、催生了博大精深、精致圓融、剛柔相濟的江南詩性文化，照亮了中華文明歷史的天空。

二、明清世情小說的江南性

小說原本是不登以詩文為正宗的中國文學的“大雅之堂”的，經過明清文人作家的不懈努力，小說創作取得了驕人的成績，與唐詩、宋詞、元曲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總覽明清小說，許多作家均是江南籍或在江南生活過，大多數作品的內容或多或少均與江南有關，大多數小說的創作與傳播也以江南為主，而使得明清小說帶有鮮明的江南色彩。世情小說作為明清小說的翹楚，其絕大多數作品都帶有江南的標簽，只有《醒世姻緣傳》、《歧路燈》等少數作品出自江南之外。本文所論世情小說除了《紅樓夢》這樣的長篇巨制，也包括“三言二拍”、《石點頭》之類的世情色彩濃郁的短篇擬話本小說集，這樣才能更好地看到明清世情小說的全貌。

明清世情小說的繁榮與江南文化的關系尤為密切，其江南性特征非常顯著。首先，世情小說已經成為儒家“文以載道”的重要文學載體。從“詩教”傳統到“文以載道”的提出，儒家歷來就重視文學的教化功能，宋元話本雖有一定的教化傾向，但往往被其娛樂性、低俗性所掩蓋，而使得作為“稗官野史”的小說長期徘徊在文學的主流之外。至明代，通俗文學家馮夢龍發現了通俗白話小說所蘊藏著的極大的勸善懲惡的教化潛能，而振臂一呼，為通俗小說搖旗吶喊，小說的地位與面貌才陡然為之一變。馮夢龍把小說抬高到了與“六經國史”相提并論的地位：“以二教為儒之輔可也，以《明言》、《通言》、《恒言》為六經國史之輔，不亦可乎?”(《醒世恒言序》)甚至覺得小說在教化功能方面還超越了儒家經典：“試今說話人當場描寫?？上部摄?，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決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雖小誦《孝經》、《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古今小說序》)馮夢龍小說革命的主要武器就是藉小說的通俗性、普及性來“奏雅”，即儒家的教化與江南文化的弘揚大業。通過雅俗的整合賦予了小說強大的教化與文化傳播功能，力圖使小說一躍成為可與詩文相提并論的高雅文學樣式，且其通俗性又是詩文所難以企及的。馮夢龍驚世駭俗的小說觀得到了后世許多作家的積極響應，比如《醉醒石序》有云：“大凡小說之作，可以見當時之制度焉，可以見風俗之純薄焉?？梢砸娢飪r之低昂焉，可以見人心之詭譎焉。于此演說果報，決斷是非，挽幾希之仁心，斷無聊之妄念，場前巷底，婦孺皆知，不較九流為有益乎!”馮夢龍不遺余力地為世情小說鳴鑼開道，真可謂世情小說的教主，由“三言”始，凌蒙初的“二拍”，陸人龍的“型世言”等一大批世情小說力作相繼問世，掀起了明末清初世情小說創作的熱潮，直到世情小說的巔峰《紅樓夢》問世后，這股浪潮才漸漸消退。

其次，江南文化為世情小說提供了有力的思想支撐。江南文化是中國三教合一的典型樣本，它的思想精髓不僅有儒家的道德倫理，還有道釋的超越性追求，因而世情小說為實現其教化功能，除了借助于儒家忠孝仁義的道德倫理，還常常以道家的無為超脫、釋家的因果報應及色空等思想為武器，通過儒道釋的合力，來強化世情小說的勸世性宗旨，同時也提高了作品的思想與藝術境界，更重要的是實現了小說的文學價值，切實提高了小說的文學地位，雖然這一切努力與成就并沒有得到當時主流社會的普遍認可。比如《紅樓夢》的偉大主要就在于其深廣的思想內涵及其無與倫比的審美性，正如王國維所概括的那樣：“故《桃花扇》政治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紅樓夢》可謂江南文化的偉大結晶，而成為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一顆空前絕后的璀璨明珠。眾多的短篇擬話本世情性小說更是旗幟鮮明地高舉儒道釋的勸世與教化大旗，從《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石點頭》、《清夜鐘》、《警寤鐘》、《醉醒石》、《照世杯》、《雨花香》這些小說集的書名就能略知一二，其中宣揚佛教因果報應的作品更是比比皆是，這些被今人貶斥為封建說教與糟粕的世情小說，其實與當時的社會現實還是基本吻合的，因為明清時期的江南雖然也已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但江南畢竟漸成文化型社會，儒道釋還是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的，所以這些世情小說在當時的勸世效果應是不容置疑的。

再次。江南文化不僅為世情小說的創作源源不斷地輸送人才，更為世情小說的傳播培養了規模巨大的讀者群，從而促進了世情小說的健康發展。明清時期，江南崇文風氣日盛，書院林立，刊刻、藏書等文化傳播業也蔚為大觀，這不僅直接導致了明清江南科舉的興盛，同時也造成了大量的落第士人，其中有些人雖滿腹才華，卻久困科場，只能另謀出路，小說創作成為他們不錯的選擇，有的甚至成為職業作家，馮夢龍、李漁如此，一些不甚著名的世情小說作家也是如此，比如《豆棚閑話·敘》這樣介紹作者：“有艾衲先生者，當今之韻人，在古日狂士。七步八叉，真擅萬身之才；一短二長，妙通三耳之智。一時咸呼為驚座，處眾洵可為脫囊。乃者僑鴿彌矜，懶龍好戲，賣不去一肚子詩云子日，無妨別顯神通；算將來許多社弟盟兄，何苦隨人鬼諢!”好多作家就是這樣被逼出來的，真可謂個人不幸小說幸。隨著明清江南經濟的迅猛發展，江南的文化教育水平遠遠高于其它地區，特別是隨著城鎮的急劇繁榮，產生了一個人口規模日益膨脹且較有文化水準的小市民與商人階層，他們經濟富裕、思想活躍，成為世情小說的一個重要讀者群。商人的流動性又促進了小說的廣泛傳播。明清時期江南科舉蔚然成風，江南進士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名次上都在全國獨占鰲頭，遙遙領先，追求功名雖主要是為個人利益，但客觀上也造成了江南社會文化素質的普遍提高，明代歸有光曾這樣描寫當時江南的崇文風尚：“吳為人才淵藪，文字之盛，甲于天下。其人恥為他業，自髫齔以上皆能誦習，舉子應主司之試，居庠校中，有自首不自己者，江以南，其俗盡然?！比绱藘炘降奈幕h境是明清世情小說興盛的前提與基礎，而小說的繁榮又促進了江南文化的成熟。

三、結語

明清江南文化是中國詩性文化發展的極致，而明清世情小說則是中國古代文學發展的高峰。文化與文學歷來就是水乳交融的，文化的內涵與境界直接決定了文學的內容與品味甚至文學的形式，明清江南，一個特定的時空，因締造了中國文化與文學的雙重高峰——江南詩性文化與江南世情小說，而彪炳史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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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