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遼貶謫的雙重心態(tài)與永州地域文化

摘要：北宋永州當時的山川地理環(huán)境和柳宗元、元結(jié)文化名人，以及其中特立獨行的隱士和佛道人士等人文景觀，既是勾起沈遼貶謫苦悶心態(tài)的直接來源，同時也是其良好的緩解劑。他貶謫時長期苦悶與短暫適意的雙重心態(tài)中，前者占據(jù)主導地位，且至其離開永州時，亦未能完全消解。他真正以閑適自得的心態(tài)處世。還有待隱居池州時期的到來。

關鍵詞：沈遼；貶謫；永州地域文化；柳宗元；元結(jié)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3-0047-03

沈遼(1032-1085)，字睿達，祖籍浙江湖州，后遷居于杭州錢塘。他是北宋中期一位工于翰墨、長于書法的詩人，著有《云巢編》十卷。他與王安石、曾鞏、蘇軾、黃庭堅等人皆有交往，其生平事跡可見《宋史·沈遼傳》、蔣之奇《沈睿達墓志銘》。

元豐二年(1079)，沈遼被貶謫于永州，并在此流放了三年。據(jù)《宋史·沈遼傳》載：“久之，以太常寺奉禮郎監(jiān)杭州軍資庫，轉(zhuǎn)運使使攝華亭縣。他使者適有夙憾，思中以文法，因縣民忿爭相牽告，辭語連及，遂文致其罪。下獄引服，奪官流永州?！彼谟乐莸娜曛g，苦悶交加，郁郁寡歡。本文擬從永州地域文化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探討他貶謫的雙重心態(tài)。

一

永州曾是中唐詩人柳宗元流放于此并擔任永州司馬之地。他在此待了十二年，寫下的有關愚溪的詩文就有數(shù)首。愚溪乃其所命名，原為冉溪。其《冉溪》云：“少時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為身謀。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逼涑劣糁?，不難概見。沈遼對柳宗元深為理解，當他來到愚溪時，作有《愚溪》，詩云：“夫子幽棲十二年，至今使人長嘆息?！彼l(fā)出的嘆息，正是源于二人同為永州流放者。而且流放的事實在沈遼的心中，成為了一個不可磨滅的陰影，籠罩持久?！度盏馈吩疲骸叭嫫甙Х俏乙?，我身乃是投荒客?！睘椤巴痘目汀钡氖聦?，使得他有三噫七哀之嘆。而這種哀嘆，往往會為外界所觸動。

永州的惡劣環(huán)境，早在柳宗元被貶謫之時。已深有體會，其《與李翰林建書》云：“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仆悶即出游，游復多恐。涉野則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fā)，中人形影，動成瘡疳?！彬篁炒蠓?，仰空視地；射工沙虱，含怒竊發(fā)的恐怖場面已讓人心有余悸，哪有愉快的生活可言呢?不僅如此，干旱、洪水災害也時常發(fā)生，沈遼寫于元豐三年(1080)三月的《天慶觀火星閣記》一文說道：“三湘之間，惟永為奧區(qū)，土俗樸甚，不雜五方之民，故其人純一而少事。然歲多水旱之災，不沉溺則灰燼，民生艱焉?！币陨纤信e的惡劣自然環(huán)境，常使他有哀老嘆老之愁，如《楊花》：“島夷三月不知春，唯有楊花似故人。老大相逢何可語，滿頭白發(fā)不勝噘?！倍糠旯?jié)日之時，這種悲情就自然生發(fā)，如《奉酬通叟社日》：“與君俱為投荒客，落日怊悵臨城隅?！惫枢l(xiāng)錢塘的繁華秀麗景色與永州偏僻落后的強烈對比，使他產(chǎn)生了巨大心理落差，望著白發(fā)漸生，在節(jié)日時家人該是喜樂融融吧，而反觀自己為投荒客，不禁悲從心中來。由己而推及人生的興廢變遷，亦容易頓生一種世事無常的惆悵心態(tài)，《散郎亭》云：“法華寺上散郎亭，老樹蒼崖如有情。歡戚已隨時事去，代間祗有古人名?！庇煞ㄈA寺上所見老樹蒼崖的凄涼，而窺見人生變幻難測的失落與無奈。

對前賢柳宗元的哀悼，是沈遼貶謫時沉郁心態(tài)的一方面，而對時賢的哀悼，也是其不得志的側(cè)面反映。

陶弼(約1016-1077)，字商翁，永州人。沈遼寫有七首過其墓地的哀悼之詩?！哆^商翁墓》云：“征南名地蚤相知，老向瀟湘看立碑。壯節(jié)獨馳南嶠事，古風不括故山詩。愁煙半繅黃茅垅，部曲誰尋舊將旗。遙矚蕪江想靈氣，孤云落日不勝悲?！睋?jù)沈遼《東上閣門使康州刺史陶公傳》所載，陶弼曾隨楊畋討廣西瑤族起義，由此以功授陽朔縣主簿，后知邕州，任康州團練使，亦嘗招納諸蠻，人稱其能，尤好詩文。為人樂善好施，平時所得俸祿皆與人，至其死時，其家已貧。沈遼對其文章稱于世，以恩德輯柔群丑，保其孤城，至死之時，不言己私的崇高精神予以贊揚，同時對其亡故悲嘆不已。當沈遼到他墓前，想起他往日的赫赫戰(zhàn)功，而如今卻如此凄涼時，不禁產(chǎn)生無限悲愁。這種悲愁，不僅是為陶弼而發(fā)，也是為己而發(fā)，是他貶謫苦悶心態(tài)的折射。

以上諸如自然環(huán)境，以及人文景觀等永州的地域文化，皆是沈遼產(chǎn)生貶謫苦悶的原因，同時亦成為了他化解悲情的重要因子。使他呈現(xiàn)另一種心態(tài)。簡而言之，這些化解因素有以下幾方面：尋幽探勝、訪道參禪、觀覽永州民俗，以及贊頌永州先賢。

二

同柳宗元一樣，沈遼雖然感覺到永州地理環(huán)境的惡劣，但他也發(fā)現(xiàn)了永州的美之所在，即體現(xiàn)在山水中。這些山水，亦是他慰藉貶謫苦悶心態(tài)的良藥。

柳宗元作于貶謫永州的很多詩文，流露出了借山水以消憂的強烈愿望。如《永州龍興寺東丘記》：“丘之幽幽，可以處休；丘之畝窗，可以觀妙?！倍羧赵沽谠娭瘒@，處之茫然的凰溪，又何嘗不是他凈化心靈的藥劑呢?他由于被奪官，至永州時，已不再任職。柳宗元往日歌詠的永州山水，一方面是他哀嘆柳宗元不遇的催化劑，另一方面也構(gòu)成了他尋幽探險的去處，以此同他產(chǎn)生共鳴。如《泛舟上湘口館》云：“瀟水漫南來，湘川趣東下。二水始相會，清豪不相藉。山回石瀨出，木老修煙嫁。泛泛白蒴洲，林風媚如畫。宿昔感騷憤，幽興遙相借。不謂垂老年，羈孤窮山舍。潮來刺舟去，孤月臨清夜。安得胯鯨魚，不復人間化?！毕婵陴^位于瀟、湘二水相會處，清澈透明，而且周圍的景色優(yōu)美，林風柔媚如畫，白蒴洲在遠處看去，猶如船只一般左右搖晃。而如此“圣地”，在被沈遼發(fā)現(xiàn)之后，自然是他往日經(jīng)常光顧之地了，因為它除了如畫一樣引人人勝之外，還可以驅(qū)除騷怨和憤怒，亦可以忘記白發(fā)漸生的苦痛，以及羈旅的孤獨。泛舟于上，有月亮相伴度過清夜，甚至由此產(chǎn)生羽化登仙之感。此詩與柳宗元的《湘口館瀟湘二水所會》所寫，也有諸多相似之處。

曾任職于此的中唐詩人元結(jié)，往日游歷于永州，所發(fā)現(xiàn)的浯溪、朝陽巖等處亦是沈遼游玩的對象。而這一點為蔣之奇的《沈睿達墓志銘》所忽略。

沈遼作有《宿浯溪》，詩云：“孤蓬沖雨出湘西，欲向蛭間寄一棲。天外月華如有意，故來相伴宿浯溪?！变聪?，乃永州一大勝景。“零陵富山水，而浯溪之名獨取重于天下。”元結(jié)曾居家于此。其“在祁陽縣南五里，流入湘江，水清、石峻，唐上元中容管經(jīng)略使元結(jié)家焉?！痹Y(jié)概曾于大歷元年(766)、二年(767)之間，作有《浯溪銘并序》。浯溪之所以在永州諸多景觀中一枝獨秀，乃亦得力于元結(jié)為之取名。它同浯亭、浯臺并稱“三浯”，它們成為了日后文人墨客的歌詠對象。浯溪之所以倍受矚目，還與元結(jié)為其寫了《大唐中興頌并序》有極大的關系。它不僅是一處勝景，更是牽扯到國家興亡問題的媒介，因此自元結(jié)以后歌詠浯溪者主要有二端，即：中興話題與流放主題。沈遼此詩，并未藉歌詠浯溪于詠史，而是寫希望得到天外月華相伴的期盼與自得心情，涉及到的是與流放文學有關的主題，是他貶謫苦悶心態(tài)的反面體現(xiàn)。

沈遼雖然皆游覽于柳宗元和元結(jié)昔日永州所到之處，但他更加推崇的是柳宗元，這與他們二者均被流放于此，當有較大的關聯(lián)?；蛟S如此。蔣之奇《沈睿達墓志銘》云：“(沈遼)及謫零陵，自娛肆山水間，益刻苦為文追子厚之作”閻，而不言其追慕元結(jié)。

永州在宋代時，處于楚、越之間。“風俗參百粵之俗”、“其人鬼且襤”?！帮L浮俗鬼”。其地迷信神。再加上上文所說的水旱等自然災害的威逼，他們在當時較為落后的情況下，往往求救于佛、道，以消除痛苦，獲得安慰。而沈遼在其貶斥于永州之前，已有崇奉佛、道之舉，至永州時，他的信仰并未斷絕，因此，繼續(xù)修行佛、道，以及通過佛、道為永州當?shù)氐娜嗣裰掣?，亦?gòu)成他彌補心靈苦痛的另一種方式。

除了為當?shù)仄胀ㄈ嗣裥麚P佛、道，以期殖福，緩解人民的苦難之外，沈遼亦與永州的高僧談佛論道，如其《花藥字序》。由序中所言：“后十年，遷于花藥，與余會于零陵，為法樂之友?！笨芍诵虍斪饔谫H謫于永州之時。沈遼對花藥禪師字“義然”給予了說明，從中可看出他的佛教思想。他認為“義”當無所不在，方可在“一大事出現(xiàn)于世”時，能夠大濟于含識者，這樣才夠得上佛教信徒，否則無濟于人，即使成為佛教人士，亦與佛教救濟蒼生、饒益眾生的指向相違背。有如此想法，故向義然禪師闡發(fā)之。而這些觀點，正與他作《天慶觀火星閣記》的主旨不謀而合。當然，佛、道二教對于沈遼此時的影響，同樣離不開緩解其貶謫郁郁寡歡的作用。

永州特有的民俗也給沈遼暫時的驚喜和愉悅。前面所說，永州人民迷信鬼神，與之相對應的即是一系列崇奉鬼神的風俗。

對于故鄉(xiāng)在錢塘的沈遼來說，樂神的場面當是首次見到，心情是較為驚奇的，故將其所見所聞藉詩記錄下來。這種樂神的情景，在其《踏盤曲二首》中，表現(xiàn)得較為詳細。其二云：“胡盧笙，不著簧。細腰鼓，三尺長。吹笙擊鼓山之旁，嗷跳宛轉(zhuǎn)樂盤王。盤王死來三千年，古曲舊詞至今傳。山祥水氣不斷處，壞木燒作兜婁煙?！贝耸自娛菍懭偙P王的慶賀場面。跳盤王，是瑤族人民懷念祖先的宗教儀式，在中國古代源遠流長。張澤洪先生認為：“宋代瑤人祭祀盤王的活動，史籍中多稱‘踏瑤’、‘樂盤王”’，并舉了沈遼的《踏盤曲二首》，指出：“北宋沈遼描述湖南瑤人的‘踏盤’，是吹笙擊鼓樂盤王的民俗活動?？梢姮幾逑让翊刁蠐艄奶P王的情景，已與今天瑤族跳長鼓舞祭盤王的場景相同?！笨?，沈遼《踏盤曲二首》，對北宋瑤族樂盤王活動的記載的重要史料價值。通過此詩，亦可以看到永州地域文化對其貶謫心態(tài)的影響。雖然沈遼在詩中，并未直接流露出情感，但實蘊含著驚訝和喜悅，而這也是他寫此詩的原因之一。

沈遼貶商的沉郁心態(tài)，除了倚靠以上三方面得以化解外，還得力于對永州先賢的贊頌。其《零陵先賢贊并序》，序云：“零陵之地多峻山美川，彌豆數(shù)千里，而士之生其間，有異行特操者亦不茍合。惟其遠中州也，故多隱晦不出。至修身學道，化為神仙，蓋其地然也。余放斤于時，閑居無事。采其人有可善者，為論次其行，追琢為文辭，使人可頌詠，遂至于不朽。若其強聒蒙幸，雖能邀寵利于一時者，皆不著。豈特人乎哉?茍器之有足稱者，亦傳于篇?！贝诵蛘f明了作贊的原因，所謂“異行特操者亦不茍合”、“其強聒蒙幸，雖能邀寵利于一時者，皆不著”，交代了作贊的取舍標準：為了使永州特立獨行不茍合者得以不朽，成為后世的歌詠對象。其實，沈遼也是特立獨行者，作贊含有以贊主為群的目的在內(nèi)，以其為伴，消除特立孤行所攜帶的寂寞孤獨感。如其《子厚姓柳氏諱宗元》云：“子厚之賢，胡不是循?”《澹巖先生姓周氏諱貞實》云：“千載以還，遺風曷追?其言不朽，斯吾之師。”如此等等，他們是沈遼異代的精神食糧，以其為師友，心靈相通。

綜上所述，永州的地域文化未能使沈遼破除“我執(zhí)”的困擾。其以閑適自得的心態(tài)處世，還有待于隱居池州時期的到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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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閻柳宗元：《柳河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 726，494-495，463頁。

[3][8]沈遼：《云巢編》附錄，《四部叢刊三編·沈氏三先生文 集》，上海書店1986年版。以下有關沈遼的詩文皆 來自于此書。不再標明卷數(shù)和頁碼。

[6][10]王象之：《輿地紀勝》，中華書局1992年版涕2036、20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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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張澤洪：《瑤族宗教信仰中的盤王崇拜》，《廣西民族大學 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

(編校：余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