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殺盜非殺人”的命題新解

摘要：對墨家“殺盜非殺人”的命題，邏輯界大致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觀點認為這一命題是詭辯，另一種觀點認為這一命題是正確推理的結果，其實兩種看法均有偏頗。正確的說法是：墨家在此處舉例不當，犯了混淆概念的錯誤。

關鍵詞：詭辯；偷換概念；舉例不當；混淆概念

中國分類號：B224 文獻標枳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3-0113-03

在邏輯學的教學過程中，我們講到違反同一律所犯的邏輯錯誤時。發現同學們往往把混淆概念的邏輯錯誤與偷換概念的詭辯手法混為一談。從形式上來看，混淆概念和偷換概念，都是在同一思維過程中，把兩個不同的概念混為一談的邏輯錯誤。但實質上兩者是有原則區別的。下面我想結合歷史上對墨家“殺盜非殺人”命題的爭議。來厘清這一問題。

長期以來，人們對墨家《小取》篇中“殺盜非殺人”這一命題看法不一。歸結起來，大致分為兩派：一派主張“殺盜非殺人”的命題是詭辯，我們估且稱之為“詭辯論”；另一派則認為該命題不是詭辯，而是正確推理的結果，我們估且稱之“非詭辯論”。其實，兩派觀點均有偏頗。具體闡述如下：

一、殺盜非殺人”的命題是

正確推理的結果嗎?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與“詭辯論”的看法有一致之處，即認為“殺盜非殺人”的論證是錯誤的。“殺盜非殺人”這個命題是墨家在討論“侔”式推論的“是而不然”的情況時提出來的一個例證。我們先看《小取》的原文：

“獲之親，人也；獲事其親，非事人也。其弟。美人也；愛弟，非愛美人也。車，木也，乘車，非乘木也。船，木也；入船，非入木也。盜，人也；多盜，非多人也，無盜，非無人也。奚以明之?惡多盜，非惡多人；欲無盜，非欲無人也。世相與共是之。若若是，則雖‘盜人，人也；愛盜，非愛人；不愛盜，非不愛人也；殺盜，非殺人。’無難矣。此與彼同類。世有彼而不自非也，墨者有此而非之，無也(他)焉，所謂內膠外閑，與心毋空乎，內膠不解也。此乃是而不然者也。”

沒人反對，墨家在這段議論的是我們現在邏輯教材中所講的附性法或附性推理的問題。初看起來，這段的整個論證過程是沒有問題的。從“由‘獲之親’到‘欲元盜非欲無人也’為‘彼”’的“是而不然”的情況，用一援式推論——“子然，我奚獨不可以然也?”似乎就可以合乎邏輯地得出“殺盜非殺人也”的“此”的結論。非詭辯論的解釋似乎也有道理。他們從“殺盜非殺人”的前述各例分析出，這里所舉各例中，在其前提的主、謂詞上附加了新成份后，結論的主、謂詞涵義不同。如“獲之親，人也；獲事其親，非事人也”中，在“親”、“人”之前附加動詞“事”以后得出的“事親”——在古漢語中指孝順父輩，與“事人”——在古漢語中指做人家的奴仆，涵義顯然不同。因此，“獲事其親，非事人也”。又如，“入船”與“入木”(指人死進棺材)差異更大。再如，“多盜”與“多人”，多盜按通常的理解是一個地區“盜”在總人口所占的比例較大，而與這個地區人口多少無關。因而有“多盜，非多人也”、“惡多盜，非惡多人也”。其它各例均類此，這里不一一分析。因而，非詭辯論進一步分析，“殺盜”是指殺犯竊罪的人，殺人是指殺盜以外的普通人。這樣，得出“殺盜非殺人也”的命題似乎就順理成章了。然而，非詭辯論在這里的分析與墨家對此命題的推論一樣是似是而非的。無論是非詭辯論，還是墨家人士，他們在看到“殺盜”與“殺人”之間關系與前述各命題主、謂項之間的關系有相似(而不是相同)之處時，卻沒有覺察出他們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區別。所謂“彼”中各例，在其主、謂詞前附加新成份后，其涵義是不相干的，因而其外延也是不相容的。如“事親”與“事人”、“愛弟”(妹)與“愛美人”、“乘車”與“乘木”、“入船”與“入木”、“多盜”與“多人”……，無一例外。而“殺盜”與“殺人”在外延上卻是相容的，無論將“盜”解釋為什么樣的人，它的外延均包含于“人”的外延之中，殺盜雖不同于殺普通的無辜人，但畢竟包含于“殺人”的范圍之中。無論你賦予“殺盜非殺人也”這一命題以何種政治色彩，按同一律的要求，在同一論證過程中。“盜”的外延應始終包含在“人”這概念的范圍之內。墨家自己也沒能否認“盜，人也”這一常識。

這里還有一個很容易被人忽視的問題，就是對“非”字詞義的理解問題。由于《小取》此段討論的是侔式推論的“是而不然”的情況，所舉為“彼”的各例中，由于主、謂詞附加新成份之后，其涵義完全不同或不相干，因而其外延也是不相容的，故推論時，用一“非”字即“并非”之意來進行否定。然而，對于“殺盜非殺人”中的“非”字的涵義，理解起來就比較復雜。按同一律的要求，這里也應該理解為“并非”之意，表全異關系。然而，如前所述，“殺盜”與“殺人”的外延之間是包含關系，是相容的。故將此處之“非”的詞義理解為“并非”即“殺盜并非殺人”顯然有悖于常理，在邏輯上更是說不通的。如此簡單的錯誤墨家也不會犯!那么墨家此處究竟在何種意義來使用這個“非”字的呢?這就要牽涉到中國古代邏輯史上的一個常識性問題。現代學術界已公認，墨家繼承和發展了其前人公孫龍的邏輯思想，而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在當時可以說是名噪一時，無人不曉。對此命題，我們認為，楊沛蓀先生的意見是可取的。即公孫龍在《白馬非馬論》中將“非”字的詞義規定為“有異”的“異”，即“白馬有異于馬”。從全篇來看，公孫龍也無異于將白馬的外延排斥在馬的外延之外。他在《跡府》篇中對孔穿的反駁也表明了這一點。他指出，孔子言“異楚人于所謂人”是大家肯定的，我的“白馬非馬則是言異白馬于所謂馬”，所以“白馬非馬，乃仲尼之所取”也。為什么卻“是”(肯定)仲尼之言而“非”(反對)我公孫龍之言呢?這里公孫龍同樣用了個侔式推論。

孔子有“異楚人于所謂人”，公孫龍有“異白馬于所謂馬”。我們說“墨經邏輯”是對前輩的繼承，那么，墨經當然可以有“異殺盜于所謂殺人”的命題——“殺盜非殺人”。我們作這樣的推論是合理的，因為本文前面已談到，墨家在《小取》的論證中，正是考慮到了“殺盜”與“殺人”之間的關系跟它前述各例相似，附加新成份之后的主、謂詞意義相區別，同時又受到“白馬非馬”等前輩的論題的影響，在此將“殺盜非殺人也”與“事親非事人也”等等各例當作同類性質的命題來處理，不是偶然的。問題是，此處“非”字的詞義如作“有異”之“異”解，又違反了同一律的要求。因為在同一論證過程中“非”的詞義不可能既作“并非”解——表“全異”關系，又作“有異”之“異”解，——表相容關系，這是不合邏輯的。我們說墨家”殺盜非殺人”論證是似是而非的，從而是錯誤的，原因也就在此。

總之，我們認為墨家對“殺盜非殺人”的論證是錯誤的，這一錯誤有歷史的原因，也有墨家本身對此問題理解的原因。我們不能苛求古人，然而在理解時，我們卻應該力求準確，不能重踏前人的覆轍。

二、“殺盜非殺人”的論證是詭辯嗎?

我們認為，墨家對“殺盜非殺人”的論證是錯誤的，卻不贊同詭辯論的說法。詭辯論的觀點始于茍子。茍子在他的“三惑”論中，將之定為“以名亂名”的詭辯手法。“……殺盜非殺人也，此惑于用名以亂名者也。”(《荀子·正名篇》)馮友蘭先生根據茍子的這段話，對此命題作了如下解釋：“‘殺盜非殺人也’這個命題中的‘人’就是指被殺的這個人。……茍子把‘殺盜非殺人’列為詭辯的第一種，認為是‘惑于用名以亂名’，就是說，這個論證犯了偷換概念的錯誤。”詭辯論者均繼承了這一說法。認為墨家“殺盜非殺人”的論證犯了“偷換概念了”的邏輯錯誤，是一種詭辯。

上述這種觀點，我們不敢茍同。所謂“偷換概念”就是指同一思維過程中，故意用一概念替代另一不同概念，以造成思想混亂的邏輯錯誤。所謂“詭辯”就是指一種故意違反邏輯規律和規則為謬論所進行的似是而非的論證。這個兩概念中均強調“故意”二字，即主觀上是故意的。偷換概念本身就是一種詭辯手段。他們的關系是目的與手段的關系。主觀上先有詭辯的目的，然后再借助于其手段(這里指偷換概念)來實現。如果主觀上無意于詭辯，也就不必要有意偷換概念。從《小取》的整個論證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出：此段論述主要關注的是“侔式推論”(附性法)的“是而不然”的情況。而“殺盜非殺人”僅是其中的一個舉例。根本不是該段的中心論題。這就是說，墨家此處論述的目的絕非是要最終達到“殺盜非殺人”的結論。故說它是“詭辯”于理不通。結合第一部分的論述，我們知道，墨家也無意于偷換“盜”與“人”的概念，因為“偷換概念”的用意是故意違反同一律的要求，從而進行詭辯。而此段作者的意圖是明顯的。前段講述的是“是而然”的情況，此段講述的是“是而不然”的情況，后段講述的是“不是而然”的情況。上下文氣連貫，共同論述的是如何避免運用“侔”式推論所犯錯誤及如何有效防止詭辯，根本無意于詭辯。因此，說其是“偷換概念”，于情又不合。

那么，準確的說法是什么呢?我們認為墨家此處所犯的錯誤是舉例不當，混淆了概念。我們說是“混淆概念”，是因為墨家對兩對不同概念的混合使用在主觀上是非故意的。在同一思維過程中。由于墨家既在“并非”(全異關系)這意義上使用“非”這一語詞概念，又在“有異”(相容關系)這一意義上使用“非”這語詞概念，從而造成既將“盜”這一概念的外延包含于“人”的概念外延之內。又將“盜”概念的外延排除在“人”的概念的外延之外，故而造成思想混亂。這是墨家在認識上的失誤，有其主、客的原因，而絕非故意。混淆概念不同于偷換概念，一般邏輯錯誤也不同于詭辯，我們必須對此有個清楚的認識。

參考文獻：

[1]參見《先秦邏輯思想資料選》(先秦卷)，甘肅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99頁。

[2]孫中原著：《中國邏輯史》(先秦)，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60頁。

[3]參見楊沛蓀主編：《中國邏輯思想史教程》，甘肅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7～88頁

[4]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一冊)，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410頁。

[5][6]《邏輯學詞典》，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21、496頁。

(編校：龍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