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王夫之“均天下”之理念訴求

摘要：“均天下”是王夫之對明末清初的土地制度和農民生計狀況的一種價值理念訴求。而他提出的“自謀”論與“自均”說便是為實現此種理念訴求作出的一種工具理性選擇，并造就了其與社會現實性之問的緊張關系。在土地私有制度下，僅僅依靠所謂“勸農以均貧富之善術”的“定民制”為工具，來實現其“均天下”的理念訴求，實際上也只是王夫之僅憑理性構架社會經濟秩序的一種奢望。卻對后世留下頗多啟迪。

關鍵詞：王夫之：均天下；理念訴求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103—034—04

一、“均天下”的理念訴求

王夫之對明朝滅亡之原由進行了沉痛反思。并深刻指出導致明朝滅亡之關鍵因素不是滿清的入侵，而是農民起義動搖了明王朝的根基，而當權者的橫征暴斂及社會貧富兩極的極度分化，“貪人敗類聚斂以敗國而國為腐”，以致“土滿而荒，人滿而餒”，則是農民鋌而走險、“一夫揭竿而天下響應”的真正根源。從緩和階級矛盾、鞏固險象環生的封建專政制度之目的出發，王夫之對明末清初的社會經濟問題，特別是土地制度及農民生計問題做了思深憂遠地考察。并提出了“均天下”理念以求改變社會財富分配極端不公的社會現狀。

在《讀通鑒論》與《宋論》中，王夫之對“均天下”理念訴求進行了詳盡地闡述。王夫之認為“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也就是說要穩定社會秩序、安定天下，就必須做到“均天下”。他用自然界運行的原則來比附人類社會經濟運行中該遵守的法則，故曰“兩者之氣常均，均故無不盈也。風者，呼吸者。呼以出，則內之盈者損矣；吸以人，則外之盈者損矣。風聚而大，尤聚而大于隧。聚者有余，有余者不均也。……所聚者盈溢，而所損者空矣。空而俟其復生，則未生方生之頃，有腐空焉，故山下有風為蠱，腐空之所釀也。……蠱及生焉，雖欲弭之。其將能乎?……均，物之理。所以敘天之氣也。”王夫之認為“均”乃自然之常態，氣之常理。一旦出現“盈溢”與“損空”，那么意味著為尋求達到均衡的一場新的大變動就要來臨。人類社會也是如此，一旦違背“兩間之氣常均”之法則，豪紳地主兼并大量土地以至“土滿而荒”，農民則因失去土地而致“人滿而餒”，農民“枵空而怨”，必然產生揭竿而起的大變革。王夫之認為遵循自然規律，使社會“均故無不盈”，才能保證社會的長治久安。

那么，王夫之“均天下”思想內涵是什么?是否是歷代農民起義口號的繼續?深人分析便知他并不是受明末李自成農民起義提出的割富濟貧、均田免糧的影響，由于地主階級的立場，他從思想感情上是抗拒歷史上任何形式的均田、限田主張的。他的“均天下”思想已突破了農民絕對平均主義的狹隘視閾，而具有近時代特征，其中的一些理論具有歷史創見。符合歷史發展趨勢。歷代農民起義中提出的“均貧富”口號，所要求的是絕對平均，雖然具有反對封建壓迫的歷史合理性，但正如列寧所說，這種絕對平均主義“在經濟學的形式上是錯誤的。”他也極力反對朱熹提出的“同溝共井之人通力合作，計苗均收”的思想(《論語注》)，認為由于“人有強贏之不齊，勤墮之不等，愿詐之不一，……今使通力合作，則墮者得以因人而成事，則奸者得以欺冒而多取。”其結果必定不是使生活狀況好起來，而是造成“共船漏，共馬瘦”的共同貧窮的局面。王夫之認為只有“人各自治其田而自收之”，方能激發其生產的積極性，即“使之自激于不容己”。綜合以上觀點，可以看出，王夫之對“均”思想是有新的理解的。這種新的創見頗具辯證與近代特色。王夫之認為所謂“均”，并不是毫無差別的絕對平均，而是一種動態的均衡，有曰“均之者，非齊之也。設政以驅之齊，民固不齊矣。”均不等于齊。意思是說在尋求平均的過程中，要應允不均的情況存在，“故均者，有不均也。以均不均，而民更無所想矣。”可見他不主張把土地及其他財產進行新的平均分配，而是希望對小農業生產者加以保護。使廣大的“民”都能占有一定的土地和財富不至為豪強所掠奪，這樣就能通過減少行政干預，而依靠“自均”“自謀”的方式，使貧富不至于過于懸殊。達到既促進社會經濟發展，又穩定社會政治的目的。

二、以“定民制”為基礎的“自謀”

與“自均”之工具理性

王夫之認為土地兼并無法遏制的主要根源是不合理的賦役制度(即以田畝計賦役)。而“申韓之儒”實行強制性的“均田”“限田”，最后只能導致社會出現“貧疾富，弱疾強，忌人之盈而樂其禍”的糟糕局面，且“奪人之田以與人”，則必然“使相傾相怨”以致不但不能穩定社會，卻還要造成天下大亂的局面。更何況從經濟學原則上說“此尤割肥人之肉置瘠人之身，瘠者不能受之以肥，而肥者斃矣。”應該說這個思想是相當深刻的。由此，王夫之盡管不愿意看到由于豪強兼并而導致社會極端不均。但也反對申韓之儒“設政驅之齊”的做法。為實現“均者，有不均也”的“均天下”理念，他提出了“自謀論”與“自均說”，這是他為實現理念訴求而實施的工具理性選擇，這種理論散發著強烈的時代氣息，給當今社會都能以有益的啟迪。“自謀論”與“自均說”是王夫之的獨創。

王夫之論及經濟運作時，鮮明地反對行政權力的專制介入，提出“上之謀之不如其自謀”的經濟學命題，并對之作了詳盡地論證。“人則未有不自謀其生者也，上之謀之，不如其自謀；上為謀之，且弛其自謀之心，而后生計愈蹙。故勿憂人之無以自給也。……上唯無以奪其治生之力，寬之于公，而天地之大、山澤之富，有余力以營之，而無不可以養人。”在這里，王夫之認同了“人必有利己之心”，肯定每個人都有自然的求生存本能，有追求自身利益的動機，如果政府強行介入為民眾謀生計，只能是“弛其自謀之心，而后生計愈蹙。”因此王夫之從這一理論出發，堅決反對政府做過多的努力，只要“天地之大、山澤之富”皆“寬之于公”，完全無須“憂人之無以自給也”。這一思想顛覆了中國傳統的經濟學理論。歷代統治者甚至思想家都認為是統治者養活了民眾，是由于他們的努力才解決了人民的吃飯問題，他們也儼然以民眾的主人和家長自居。王夫之則堅決否認這一傳統思想，認為正是由于統治者的僭越，以他們手中的行政權力強行“奪其治生之力”，嚴重打擊民眾“自謀之心”，使人民“生計愈蹙”。把人民的“自謀”的正當權力還給個人，正是王夫之經濟倫理思想中的近代訴求。

從“上之謀之不如其自謀”的經濟學原則出發，王夫之極力反對由行政權力干預的所謂“均田”“限田”及“合作均收”的理論。認為“隋均田為虐民之政”，即便有“後生者且無以圖存”響，王者亦不能“為之賜”，不能“作聰明，制法令以為之所”；不可“執一推排之法而可使均”。他說：“限也者，均也；均也者，公也。天子無大公之德以立于人上，獨減裂小民而后使之公，是仁義中正為帝王桎梏天下之具，而躬行藏恕為迂遠之過計矣。況乎賦役繁，有司酷，里胥橫，后世愿襟之農民，得田而如重禍加乎身，則強豪之十取五而奴隸耕者，農民且甘心焉。”王夫之認為統治者自己沒有“公德”之心，卻要以此“桎梏”小民，必然是“迂遠之過計”，必然是沒有辦法真正實現“均”的，更何況“賦役繁，有司酷，里胥橫”，繁重的賦役，橫征暴斂的酷力的層層盤剝，更使得“后世愿襟之農民，得田而如重禍加乎身”。在這里可以看出王夫之認為農民被迫放棄土地是導致土地嚴重兼并、社會不均的主要根源。而農民之所以自愿放棄土地的深層原因便是不合理賦役制度及貪官污吏的橫征暴斂、魚肉鄉民。因此只要“誠使減賦而輕之，節役而逸之，禁長吏之淫刑，悠猾胥里蠹之恫喝，則貧富代謝之不常。而無苦于有田之民，則兼并者無可乘以恣其無厭之欲，人可有田，而田自均矣。”而且“民不畏有田，而豪強元挾以相并，則不待限而兼并自有所止。”如果統治者能夠減輕有田者的賦役負擔，并能有力打擊淫吏、猾胥里蠹的隨意侵犯，那么人民就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田地，田地也就自然能均了。如果不是這樣，卻采取強制手段去均田，結果貪官污吏以公謀私，以均田為名，行填私欲之實。非但不能均天下，相反社會會出現混亂不安定的局面。他說“若其不然，恃一旦之峻法，奪彼與此而不恤其安，疲懦之民，且匿走空山而不原受。”或至“使相傾相怨以成乎大亂。”因此，為了實現土地的基本均等，王夫之提出了改革“以田畝計賦役”為“以夫計賦役”的所謂“定民制”為工具理性，并認為此乃“勸農以均貧富之善術”。其詳細的論述為“而惟度民以收租，而不度其田。一戶之租若干，一口之租若干，有余地而耕地廣、有余勤而獲粟多者，無所取盈；窳廢而棄地者，無所蠲(juan)減；民乃益珍其土而競于農。其在強豪兼并之世尤便也，田已去而租不除，誰敢以其先疇為有力者之兼并乎?人各保其口分之業，人各勸于稼穡之事。強豪者又惡從而奪之?則度人不度田，勸農以均貧富之善術，利在久長而民皆自得，此之謂定民制也。”

王夫之除了認為不合理的賦稅制度與里胥盤剝是導致農民被迫放棄土地、豪強兼并土地、社會不公的主要原因之外。他也認為人民之間的智力差異及勤懶不齊也是導致貧富懸殊的一個重要原因，“降及于秦，封建廢而富貴擅于一人。其擅之也，以智力屈天下而擅天下，智力屈一郡而擅一郡，智力屈一鄉而擅一鄉，莫之教而心自生、習自成。”這是因為智力差別而導致的貧富不均。“若窳惰之民，有田而不能自業，以歸于力有余者，則斯人之自取，雖圣人亦元如之何也。”這是說由于勤懶而導致的貧富不同，則是圣人也無可奈何的事。王夫之認為，雖然因智力差異而不可避免地會出現貧富差距，自然界的氣化之盈虛有其自然規律調節，人世間貧富之代謝亦是無常，只能靠“貧富代謝之不常”的經濟自然法則來調節。更何況人的智力差異畢竟是有限的，如果沒有行政權力的干預原因，僅憑智力也不可能導致過分的貧富懸殊，再加上人民都有自謀之心，總會在一個過程中達到某種均衡。因此就沒有必要“芟夷天下之智力，均之于柔愚”。至于由于懶慵而導致的貧窮，這就是所謂“均者，有不均也”的原因，那也只是“斯人”咎由自取罷了，沒有必要理會。

由上論述可見王夫之的基本觀點，社會不均衡的原因是由于行政權力的不當干預，破壞了經濟自行運作的規律的結果，只要取消行政權力的干預和貪官污吏的蠻橫掠奪，社會經濟便自然會按其固有的規律運行，只要這樣便能發展生產、解決人民的生計問題。如今回頭重新審視王夫之的“自謀論”與“自均說”亦對當今經濟發展有重要啟迪。

三、理念性因素與現實性因素之間的張力

王夫之立于中小地主階級的立場。從維護和鞏固封建地主階級的專制統治的訴求出發，提出“均天下”的理想。而這個“均天下”之思想不同于采取強制手段以達到的“絕對平均”理論，而是一個有先有后、均中有不均的辯證的動態的發展過程，這一思想是非常深刻的。事實上平均地權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反映了王夫之對民生問題的重視，反映了王夫之對政權的維護與民眾之間關系的深刻認識，應該說如果封建社會真能實現這種“均”，那么封建社會恐怕也要向新的社會制度邁進了。正因為如此，王夫之在尋求“均天下”的工具理性時，他未能擺脫階級立場的局限，而是主張在堅持原有的封建土地私有制不動搖的前提下，改革“以田畝計賦役”為“以夫計賦役”，只要“誠使減賦而輕之，節役而逸之，禁長吏之淫刑，愁猾胥里蠹之恫喝，則貧富代謝之不常，而無苦于有田之民，則兼并者無可乘以恣其元厭之欲，人可有田，而田自均矣。”再加上“人必有利己之心”，那么社會就必定出現人人勤勞、社會和諧、共同發展的繁榮景象。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王夫之認為在“自謀”到“自均”的過程中，起關鍵作用的是所謂的“勸農以均貧富之善術”的“度人不度田”賦役制度。換言之，抑制土地兼并，人可有田，而田自均，人各保其口分之業。人各勸于稼穡之事等理念訴求能否實現，取決于“定民制”的推行。那么我們必須考究王夫之的“定民制”能否真正導致出現所謂的“自均”?按人丁收稅。誠然能夠促使民眾積極開墾新的土地以增加收入，也會同豪強作斗爭以堅守自己的土地。從這個意義上說，廣大民眾確實會在“自謀之心”的推動下，逐步富足起來。然而人丁收稅能否真正限制豪強土地兼并的步伐，是值得探討的。

在封建地主專制的社會，土地屬于皇帝一人，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是全國土地的最高所有者，歷代的開國皇帝都是以此為理由，來實行所謂的均田、授田，歷代的帝王更是以此來任意剝奪和侵占人民的土地。那么在沒有動搖皇帝專政的政治地位前提下。這種只計人口不計田畝的制度不可能得到封建帝王的頒布施行是顯而易見的。其次，在農民的“私有財產”沒有得到相應的法律制度保障的條件下，農民所得土地如何才能僅僅通過自己得到保護?如何才能防止豪強地主運用行政權利對土地的兼并?再次，縱算以夫計役制得以推行，民眾的私有財產也有相關的法律制度的保障，而沒有其他的社會保障措施，民眾因私有財產本身的不合理分配以及智力的差異也難免會導致貧富分化的不和諧局面的出現。在對待私有財產的分配與人的天賦問題上，王夫之的觀點倒有幾分逼近于20世紀美國著名的社會學家、哲學家諾齊克，但他們所訴求的卻截然相反，王夫之企圖通過肯定私有財產的合理性及個人天賦的差別性，來獲取社會的大致均衡，而諾齊克卻是通過這種方式希望拉開差距，注重社會效率的。要達到王夫之的均衡訴求，可能還是要對私有財產乃至個人的天賦采取必要的限制措施，以盡量消滅起點上的不平等。

總而言之，王夫之從維護與鞏固封建地主階級專政出發，提出實現均衡天下的理念訴求。王夫之在工具理性的選擇上，包括對行政權力的限制、私有財產的合法性保護等。卻是對近代式政治民主一種價值追求。這種價值追求原本已經違背了他要維護封建統治的初衷，王夫之是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的。因而在封建制度下，通過改革賦役制度、肯定私有財產的合法性，以實現“自均”的理念訴求，實際上也只是王夫之僅憑理性支撐而缺乏現實性依據的社會經濟構架的一種奢望，其留給后世的卻是深刻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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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余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