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章太炎《五無論》的大同思想

摘要：“五無論”是章太炎無政府、無聚落、無人類、無眾生、元世界等“五無”佛家大同思想。重點評述章太炎《五無論》的佛家大同思想，并指出其“反大同思想”的理論效果，及該文在人性論、民族論、政府論等方面的積極理論意義。

關鍵詞：章太炎；五無論；佛家大同思想；反大同思想

中圖分類號：B25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3-0099-03

資產階級革命派思想家章太炎，1907年9月在同盟會東京《民報》第16期發表了9000余字的《五無論》。本文嘗試從《五無論》佛家大同思想、政府論，及該文理論意義等方面予以評論，以求教于方家。

一、章太炎佛家大同思想評述

“五無論”是章太炎無政府、無聚落、無人類、無眾生、無世界等“五無”佛家大同思想的論述。

“無政府”是章太炎的明確主張，他提出了大同社會若干原則，如破國界、無政府、無貨幣、元貿易、無私產、無軍器、無家庭等，部分與康有為《大同書》不謀而合?！盁o政府”之主張，古今中外大同思想或烏托邦主義，多不持此議。古代大同思想，有道家一派，稍近現實的是農民戰爭領袖，其并不主張“無政府”或建有政權；近代持“無政府”大同思想的則有無政府主義者。

“無聚落”是章太炎的創新，他說：“是故無政府必無聚落，農為游農，工為游工，女為游女，苦寒地人與溫潤地人，每歲爰土易室而居，迭相遷移，庶不以執著而生陵奪，斯無政府者必與無聚落說同踐行也”。否則苦寒地人必然向溫潤地人爭奪生存空間?！笆枪收c國界破，而猶有聚落之存，則溫潤地人，必為苦寒地人所殺掠，近則如白人之侵略南方，遠則如原人之復滅他族，可決知也?！闭髦T史實，羅馬帝國的滅亡，中原古代屢受北方游牧民族侵擾：章太炎產生這一思想確有史實根據。

“無人類”是章太炎的創說，或許與譚嗣同殊途同歸，但有差異：譚嗣同為消除“人滿為患”，主張人類變為純靈魂人或基本上成佛；章太炎卻主張“無人類”：其一，即使元政府、行共產、廢軍備，但人與人可以拳頭相對，且生產工具可用為殺人兇器；其二，假設實現了無政府、無聚落，但只要人類存在，元政府與無聚落就不可能一勞永逸．政府、國家必卷土重來。由之，章氏主張“是故一二大士超人者出，誨之以斷人道而絕其孳乳，教之以證無我，而盡其生緣?！?/p>

“無眾生”主張也是章太炎的發明，理由是．即使實現了無人類，按照進化論，仍能從低級生物中進化而成新的人類，“要使一物尚存，則人類必不能斷絕”，故“無眾生”當“與無人類說同時踐行者也”。

“無世界”是章太炎大同社會的極點。因為有世界在，必然會形成新的地球，必然會由無機物演化為有機物，由有機物演化出動植物等眾生、由眾生進化出人類，由人類產生聚落、產生政府，產生人世間各種爭奪與丑惡。因此，章太炎希望“是故眾生悉證法空，而世界為之消弭，斯為最后圓滿之期也?！?/p>

章太炎似乎主張人人成為僧尼以實現無人類，以佛法實現無眾生、無世界，鑒于該文濃厚的佛家思想傾向，故評日“佛家大同思想”。 無政府、無聚落、無人類、無眾生、無世界等，一切斷于“無”。 一切入于“無”。章太炎的大同思想是大同于“無”，既謂“無”，也就無所謂“同”——也就是說，依據章太炎的“五無論”，實際上不可能存在什么大同社會，因此本文把章太炎的“五無論”整體上又定性日“反大同思想”。

這里提出一個假說：章太炎是反話正說，采取“歸謬法”，以這種方式證明大同社會是不能夠實現的空想。即使猜測為誤，其理論效果就是“反大同思想”。

二、章太炎“政府論”評述

章太炎開篇無奈地說“今之人不敢為遁天之民，隨順有邊，則不得不有國家，亦不得不有政府”，因此，《五無論》在較大篇幅上又是一篇《政府論》。

之所以主張“元政府”，就涉及到何以“有政府”的問題。章太炎認為，政府的成立以種族間的爭戰為其原由?！罢闪?，本以爭戰為其始原，爭戰不絕．則政府不可以一日廢?！麌姓嬖?。即一國之政府不得獨無。”章太炎在此提出了國家起源的一個觀點，違背馬克思主義關于國家起源于私有財產、家庭、階級與階級矛盾，并且按照馬克思主義關于民族矛盾實質上是階級矛盾與階級斗爭的觀點看，章太炎此說有失偏頗。但征之于世界近代的史實，歐洲民族國家的建立，固然是伴隨著資產階級的崛起與資本主義的發展，但歐洲民族國家作為一個侵略他國與抵御他國征戰的主體而存在與興亡則是彰顯的。此外，歐亞許多游牧族群，正是在對羅馬帝國、中華帝國等的征戰中而形成政權的。因此。章太炎關于國家起源與民族競爭相關的論點，只要不將其普遍化，或者同時增添階級與階級斗爭的因素，這論點就能站住腳了。

章太炎不僅僅看到了國家、政府的對外功能。也重視其對內的功能。人性惡的一面導致人與人爭斗。章太炎說，“嬰兒始能言時，兩不遜則舉手相撲，及至壯夫亦有嘲罵瞬視之傲，而懷怨以終其世者。杯酒失意，白刃相仇，蓋前世所常睹，此又豈為利害得喪之事也?然世多以利害得喪而生競者，以好勝是其天性，涉于利害得喪之事，愈烈耳”。之所以人性相斗相殺得以控制在一定程度而不至于社會崩潰，是因為有法律與利欲影響之。“然未至潰裂者何也?有法律以閑之，有利欲以掣之也。人莫不懷生而惡死，非饑寒交迫鋌而走險者，嚴刑在側，常有以挫其好勝之心，亦或遁流法外，其令名既損，民所不與，攻難剽暴之徒，與社會既不相入，則無窮之希望自此而終，此所以憚于猝發也?！闭绿纂m無視階級與階級斗爭，卻看到了國家的功能之一是維持秩序，使社會不至于在沖突中崩潰。

即使政府有其功能，章太炎仍主張“無政府”大同社會。

章太炎之所以主張“元政府”是因為政府的危害性：以政府的組織、國家的力量用之于征戰，則禍害慘禍烈毒無數倍于個人之間的相殘，“而政府自體，乃適為計謀聚眾以殺人者”?！凹戎诵灾異?，彼政府者猶人耳，其性寧得獨不惡耶?”即使現代歐美文明國家，“終足以為大盜之藉”。“而共和政體，于禍害為差輕，固不得已而取之”。兩害取其輕而已。更重要的是，章太炎之所以提倡“無政府”，是因為當時歐美國家對亞非拉的侵略、屠殺、掠奪，如英國滅亡印度、法國滅亡越南等。章太炎的結論是“然則正以性惡之故，不得不廢政府”。有鑒于中國亡國的民族危機，章太炎“去政府”的愿望是真誠與急迫的。

之所以主張“無政府”，是因為“無政府”能產生“有政府”不可能有的利益：在無政府社會?！敖袷谷藷o私藏，亦無家室，其為財產妃色而生爭者，固少息矣”，即無政府大同社會能消除為財產、女色爭奪的事由。其次，“元政府”與“無聚落”可以消除種族、民族的存在，也就消除了種族、民族間的競爭與爭奪。復次，“今無政府，雖不免于自相殘殺，必不能如有政府之多，且平人相殘，視其膂力，非夫以強凌弱以眾暴寡之可悲也”。即能夠減少沖突的頻率與規模。最后，“無政府”終能消除人之相殘，“元政府者，雖有平人相殺，其酷猶愈于有政府，終當使其趣于寂滅”。

三、《五無論》的理論意義

《五無論》的理論意義之一，是讓后人認識到社會政策、社會理想應建立在人性論基礎之上。

章太炎是人性有善、有惡論者。但偏向于“陛惡論”。章太炎說：“人心固非元善，亦非不好善”。“如孟子、路索、索賓霍爾，皆以惻隱之心立極，誠非夸誕。然如希臘學者，括人心之所好，而立真善美三，斯實至陋之論。人皆著我，則皆以為我勝于他，而好勝之念，現之為爭，非獨人爾，一切動物皆然?！边@是人性兼有善惡說。針對孟子舉孺子入井救之為例，章太炎說“雖甚兇戾，無不憐弱者；雖甚仁慈，無不憎怨家……縱令人人不傲無告，不侮鰥寡，而體力智勇與我相若者，一有小忿，常存必殺之心，此必不能去者也?！?/p>

章太炎強調人性惡的普遍性，他說：“縱無勢藉，一身之股肱固在，凡彼勇夫，不忍惡聲以至于相死者多矣”；“有所暱愛則妒生，有所攝受則爭取”，嫉妒之心導致人與人的矛盾與紛爭；由于生存空間貧富、苦樂、寬窄不均，引起“溫潤地人．必為苦寒地人所殺掠”，“然縱令政府盡亡，國界雖破，而因固有之聚落以什伍者，猶未化熔，合旅本爭，其勢仍不能已”；“且人之相爭，非止飲食牝牡之事，人之爭具，寧獨火器鋼鐵之倫?睚眥小忿，則憎怨隨之，白刃未獲，則拳力先之?？v大地悉無政府聚落，銷兵共產之制，得以實行，而相殺毀傷，猶不能絕其愈于政府者”，“不使人類進于修羅，其術雖善，猶非圓滿無缺之方”。

人世間的問題，都是人的問題，人的問題，無不牽涉于人性。而人性論幾乎與人類文明相始，其論述汗牛充棟，然至今未有定論。無論社會政策還是社會理想，不考慮人性，或主性善論，或主性惡論，即使從善良的愿望出發，也可能導致惡果。

《五無論》的理論意義之一，是讓后人認識到“民族主義”有“狹獈”與“廣大”之分，國與國戰爭即令表述為民族戰爭，也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分。

關于民族主義，章太炎認為是狹貓的。包括國家、政權、地球在內，通通是狹貓的，“夫于恒河沙世界之中而有地球，無過于太倉而有梯米”。然而，既生存于有國家、有政府、有民族之世間，章太炎并不抱無所謂的態度。章太炎主張采取較為“廣大”的民族主義，即幫助被強勢民族國家侵略與奴役的弱勢民族恢復獨立。他說：“……則亦不得不執著于民族主義，然而其中有廣大者。吾曹所執，非封于漢族而已，其他之弱民族有被征服于他之強民族而盜其政柄，奴虜其者，必當一匡而恢復之。嗚呼!印度緬甸滅于英，越南滅于法……欲圓滿民族主義者，則當推我赤心，救彼同病，令得處完全獨立之地”。

章太炎與譚嗣同均曾識破了以“幫助”為名介入他國、他民族內部矛盾以漁利的資本主義列強的偽善。譚嗣同說：“故俄報有云：‘華人苦到盡頭處者，不下數兆，我當滅其朝而救其民?！矚W美諸國，無不為是言，皆藉仗義之美名，陰以漁獵其資產。華人不自為之，其禍可勝言哉!”腳章太炎指斥了對他國他民族“假以援手，借以開疆”的行徑。他們是見證了日本借朝鮮內政動蕩之機滅亡朝鮮的。100年后，資本主義列強繼續玩弄這種道貌岸然的游戲，祭起“人權高于主權”的旗幟，不時派兵介入他國內爭。對于中國，中國人權狀況越是改善，其借人權指責中國政府越是起勁，而某些人，卻采“逆向種族主義”立場幫著起哄，緬懷譚嗣同、章太炎等先哲，能不汗顏么?

通讀《五無論》，還可看到章太炎某些真知灼見的政治主張。他盡管主張民主革命。但對君主立憲、共和等政體所含有的弊病卻能反思之。章太炎在《五無論》文中，指出了日本議院的受賄、美利堅的“亂政”等。他設計了四法以遏制共和政體的弊病，也可以說是他設計了中國民主革命成功后的四條政策，“一日均配土田，使耕者不為佃奴。二日官立工場，使傭人得分贏利。三日限制相續。使富厚不傳子孫。四日解散議員，使政黨不敢納賄?！边@四條政策，第一主張“耕者有其田”，比孫中山“平均地權”更為徹底，最終實現于中共領導的土地改革；第二與孫中山“節制資本”行國家社會主義思想類同，亦為中共實踐之；第三條則可見于《共產黨宣言》，后為美國等國以“遺產稅”方式實踐；第四條，可見之于孫中山的民權主義理論之中。即人民享有罷免權。

人類社會是個極其龐大的共同體。是個不以任何個人、群體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實在。對人類未來的設計，不能不是先驗的。誰可武斷能極盡對未來的認識?“人類的未來是不是大同社會”的問題，無論說是或說不是，都不可能不是一個假設。章太炎先生的反大同思想，誠然僅是百家爭鳴之一家，自有其彌可珍貴的理論意義，并有供參考的社會價值。

參考文獻：

[1]章太炎：《五無論》，可見于張楞等《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二卷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0年版。

[2]譚嗣同：《仁學》下卷，第三十。

(編校：龍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