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鄒元標為晚明東林黨“三君”之一,早年更以新進士身份,力劾首輔張居正“奪情”之議而遭廷杖遠謫,聲震中外。仕途淹蹇,家居講學三十年后,再返之天啟之朝。于其行跡,同時及晚間人多以其人為晚明“士氣”之所標尚,而王夫之獨認為鄒元標之再立朝為士氣沮,君臣道喪之表現,本文試從王夫之此論試析其“士氣”觀。
關鍵詞:王夫之;鄒元標論;士氣觀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3-0020-03
(一)
鄒元標(1551-1624),字爾瞻,號南皋,江西吉水人,萬歷五年進士,其行止大概如下:少年其從胡直學,有志為學。成進士后,觀政刑部,適逢首輔張居正奪情事起,與吳中行等上疏極諫,被廷杖,謫戍都勻衛。于十一年八月拜吏科給事中。又因言事謫南京刑部照磨,就遷兵部主事,召改吏部。進員外郎,以病免。起補調南京刑部尚書,居南京三年,移疾歸。久之,起本部郎中,不赴,旋遭母憂,遂里居講學。從游者日眾,名高天下,與趙南星、顧憲成并稱為“東林三君”。然家食垂三十年,終萬歷朝而卒不用。光宗立,召拜大理卿。未至進刑部右侍郎,天啟元年四月還朝。其年十二月改吏部左侍郎,未到官拜左都御史。明年典外察,甚平允。因建首善書院,涉東林黨爭,屢遭魏忠賢黨嚴譴,故力請辭。加太子少保,乘傳歸,陛辭,上老臣去國情深疏。天啟四年卒于家,明年,魏忠賢矯旨削奪其封。崇禎初贈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謚忠介。傳詳見《明史》卷二百四十三《鄒元標傳》。《明史》卷九十九《藝文志》載其奏疏五卷,文集七卷,續集十二卷。《千頃堂書目》卷二十六載其《鄒南皋文集》七卷,又《愿學集》八卷,又有《太平山房續集》。
鄒元標新成進士,即以劾張居正奪情而聲震中外。《明史》記此事本末云:“張居正奪情,元標抗疏切諫且日:臣觀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辦非常之事。若以奔喪為常事而不屑為者,不知人惟盡此五常之道,然后謂之人,今有人于此親生而不顧,親死而不奔,猶自號于世日我非常人也?世不以為喪心,則以為禽彘,可謂之非常人哉!’疏就,懐之入朝,適廷杖吳中行等,元標俟杖畢,取疏授中官,紿曰:‘此乞假疏也。’及入,居正大怒,亦廷杖八十,謫戍都勻衛。”民間甚至流傳有“割不盡的韭菜地,打不死的鄒元標”的謠諺。沈德符亦記鄒元標被杖最毒:“最后鄒疏人,杖最毒。余曾見沈繼山先生云,杖之日。交右股于左足之上,以故止傷其半。出則剔去腐肉。以黑羊生割其臑,傅之尻上,有藥縫裹,始得再生。及行東粵,徒步過嶺,血猶涔涔下也。鄒南皋先生為余言,每遇天陰,骨問輒隱隱作痛,以故晚年不能作深揖。”又云:“聞鄒疏上時,江陵閱之亦感動,嘆曰:‘此人不怕死。真奇男子。’意欲竟貸之。馮珰獨恨不許,以故不免。”
鄒元標之直諫,為當時所稱。其同年友沈懋學,于當時五人將被杖時,曾三貽書致張居正子張懋修(亦為萬歷五年同年進士),《明神宗實錄》記日:“懋學三貽書居正子懋修,伸經權忠孝之辨,以為師相之留為世道計,諸子之疏亦為世道計,奈何視焉狂童,斥為仇黨乎?”萬歷十一年八月,鄒元標從貴州都勻衛戍所歸,特除為吏科給事中。為此,其同年友屠隆感奮不已,作《鄒爾瞻自戍所賜還喜劇賦此》詩云:“孤臣迢遞去投荒,萬死飄零戍夜郎。云黑蠻童過小隊,天青山鬼借陰房。三年瘴癘那聞雁,十月邊垂不下霜。今日一尊堪慟哭,鐵衣無恙見君王。”網而時過不久,鄒元標又上疏陳六事:“日保圣躬,日親臣工,日陰言路,日諭百官,日節財用,日拔幽滯。”惹得萬歷帝大怒,認為其怨君疑上。命降級調用,適又逢湖廣道御史范雋上疏,帝愈怒。又欲下廷杖之責,當時首輔申時行為之力救,《實錄》記載:“疇行又言:‘臣等改擬元標罰俸,范偏降調,……上怒稍解,元標降調,范侑為民,竟免廷杖。”故鄒元標之立朝,以直聲聞,而上至首輔,下至臣僚,同年,俱服其氣節,而起再起.亦為薦舉者甚眾也。
(二)
于鄒元標之立朝,雖其同時及后人,多許其直聲、氣節,而王夫之于此卻別有所論。其《讀通鑒論》之“后世戮辱大臣”條即謂:“北寺之獄,廷杖之辱,死諍之臣弗能避焉,忠也。免于獄,不死于杖,沾沾然自以為榮,而他日復端笏垂紳于堂陛,是亦不可以已乎?如鄒爾瞻之復為九卿,于虧體辱親之罪奚避焉?人主曰:是嘗與囚隸同撻系而不以為恥者也,是惡足改容而禮乎!上弗獎之,下安受之;下既安之,上愈賤之。仁宗之寬厚,李祭酒之剛直,且荷校而不能引退。夷風漸染,君臣道喪,斯則賈生所宜痛哭者也。”此“戮辱大臣”條,其先述賈誼之論,日:“賈生所以有戮辱太迫、大臣無恥之嘆焉。”繼之,述歷代之君戮辱之臣之衍蔓:“嗚呼!秦政變法,而天下士廉恥泯喪者五六矣。漢僅存之;唐、宋僅延之;女真、蒙古主中國而盡喪之。”而戮辱大臣之最甚,乃有明一代,此正為明亡之遺民如王夫之者,最為痛心疾首者也,故曰:“洪武興,思以復之,而終不可復。誠如是笞辱而不怍矣,奚望其上憂君國之休戚,下畏小民之怨詬乎!身為士大夫,俄者加諸膝,俄墜諸淵,習于訶斥,歷于桎梏,褫衣以受隸校之凌踐,既使之隱忍而幸于得生,則清議之譏,在后世非即唾其面,詛咒之作,在窮檐而不敢至乎其前,又奚不可之有哉?”君主之視士大夫如草芥,于君主,似王夫之等醇儒,宥于君臣之分,必不會形諸口舌筆端而謾斥之,故其痛于明亡也,更加其責于有明一代之士大夫,不能守士節、士氣,而助長君主蔑視之心,于己身,則墮于無恥,漸至于上不憂國,下不恤民,以至君臣道喪,國至于亡。故以鄒元標之被杖最毒,其時清議褒賞最厚者,王夫之獨責之切也,真可謂痛深而責切。
出于有明一代,君辱臣,而臣之視辱若夷,以至君臣道喪,禍國以亡之原因而批評鄒元標外,王夫之更認為鄒元標之諫非為明智之舉,乃是失言。王夫之于張居正奪情事,所持態度與當時諫臣乃為一致.且認為居正之罪實深。其于《宋論》“起復史嵩之之眾議”條日:“不仁者不可與言,不可與言而言,失言。不仁之尤,冒不孝之惡,為請議所攻,猶多其口說以相拒,惡至斯而極矣。如是,而可執名義以與之爭得失哉?尸大臣之位,徼起復之命,以招言者之攻擊,自史嵩之始,而李賢、張居正、楊嗣昌仍之。徐元杰抗論以強抑之而死于毒,至不仁者為蛇蝎以螫人。無足怪也。然則羅彝正、鄒爾瞻、黃幼元之昌言名義,娓娓而不窮,不已贅乎!”㈣王夫之認為張居正乃為至不仁者,不可與言,于其奪情一節,王夫之論道:“夫終喪之日短,而仕進之日長,亦何吝此三年之姑退,以需異日之復興,然而決忍于禽獸之為,亦有繇已。”至于不仁者不能與言之典,則引孔子之言以證之曰:“夫子之斥宰予也,曰:‘女安,則為之’弗與爭也。”從歷史觀上看,王夫之極重“勢”字之義,認為事物人情莫測,君子宜察其“勢”。時張居正以天下而自任,在王夫之看來,已非君子之為。因君子者,有必不為,而無必為。其在《宋論》中論王安石為相之汲汲自任,閱明季史實者,比之居正之行止,實可相參考之,如其在《宋論》“王安石以桑弘羊劉晏自任”條中言:“古今之變遷不一。九州島之風土不齊,人情之好惡不同,君民之疑信不定。讀一先生之言,暮夜得之,雞鳴不安枕而揣度之,一旦執政柄而遽欲行之,從我者愛而加之膝,違我者怒而墜諸淵,以迫脅天下而期收功于旦夕;察其中懷,豈無故而以一人兆民之指摘乎?必有不可問者存矣。……故王安石之允為小人,無可辭也。”王夫之以王安石之不達“世之情”,汲汲自任,且愛惡出于私,定之為小人,其論張居正,亦庶幾以是觀之。故從張居正之奪情一事,認為即可判之。其日:“若夫不仁者,褊妒以妨賢,其積怨者深也;飾奸以罔上,其匿情者多也;擅權以遠眾,其欲相代以興者夥也。……知小人之情出于此,則知其滅絕天彝之繇,實為國家之大蠹。……是故諸君子以攻史、李、張、楊也,褻道而失言,不如其已之也。”徹觀此,始知王夫之之責鄒元標者,實視其為君子而責之也,責其知居正為不仁,為小人,而不能審其勢,徒虧體辱志,而其再立于朝,更助有明君臣道喪之頹勢也。
而王夫之之論士氣者,持儒家一貫之“士可殺而不可辱”之立場。《讀通鑒論》“辱大臣為辱國”條曰:“臣之于君,可貴、可賤、可生、可殺,而不可辱。刑賞者,天之所以命人主也,貴賤生死,君即逆而吾固順乎天。至于辱,則君自處于非禮,君不可以為君;臣不知愧而順承之,臣不可以為臣也。”刪以其所論,則鄒元標雖為君子,而再立朝,乃是不知愧而順承君主之辱,乃成君臣相交辱國之一分子也。王夫之所謂之“士大夫有門庭”,即士之操守所在,士氣所在,不幸而辱者,即不可再翼君主之不辱,以成君臣道喪之敝。
(三)
后世論鄒元標立朝之非者,還有一人,即晚清著名經學家俞樾。李慈銘曾贊俞樾之論鄒元標得當。曰:“閱《賓萌內集》凡九卷,分論篇、說篇、釋篇、議篇、雜篇,其議論雋利而頗涉膚淺,又喜新巧,而偏駁者多,文筆亦太輕滑,故為時所詬病。然讀書既富,時有特識。如《先谷論》、《滕文公論》、《秦始皇論》,下篇《馬援論》、《鄒元標論》、《明代爭國本諸臣論》、《周書明丑說》、《春秋左氏傳》、《以成敗論人說》、《蜀漢非正統說》、《釋盤古》、《釋姜嫄》、《釋公主》、《釋佛寺》諸篇,皆言之有故,持之成理。”李于俞曲園《賓萌內集》總體評價甚低,言其膚淺、新巧、偏駁、輕滑,甚至認為其書為“時所詬病”,能人其眼者不過數舉之寥寥若干篇,中即有《鄒元標論》一篇。今試觀曲園之論鄒元標,其言日:“嗚呼!有明中葉以后,士大夫議論愈而國事愈壞。蓋自爭江陵奪情始矣。夫吳、趙諸賢,其陳義甚高,其立說甚正,固不可得以為非也。雖然,若鄒元標之疏,是亦不可以已乎?君子之建言也,非以為名也,冀其君之我聽也。若知君之必不我聽而猶以為言,則悻悻小丈夫也。是時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員外艾穆、主事沈思孝既以此廷杖矣。而鄒君者亦既見之矣,吾道之不行,吾言之不用,夫亦不待智者而知之矣。君臣之間以義合者,彼鄒君者將謂諸賢之去,無損吾君臣之義與,留可也。若謂三綱淪矣,九法敦矣,吾不忍立于其朝矣。去可也。乃視諸賢杖畢復以疏進必不用之言,以徼必不免之辜,嗚呼!可謂豪杰之士而于君子之庸行或未有合也。且其為此疏果何為也哉?爭奪情與?必不可得而爭矣:明大義于天下與?言之者已非一人矣。然則此疏果何為也哉!無乃近乎好名者之所為與?且夫古之君子誠有殺身以成仁者矣,然而江陵奪情,江陵之辜也,殺吾之身以成人之仁,亦已過矣。況殺吾之身而不足以成人之仁,何不愛其身之甚與?”
俞曲園之論,于船山之論,實有相繼承處。王謂鄒疏為“贅”,也即俞所謂“進必不用之言”。而二人之論之所注意之處,亦各有側重而不盡相同。船山謂鄒言“贅”.然非指其為“好名”爾,仍許其為君子,而非曲園所稱之“小丈夫”,乃從居正為至不仁之人已明,君子不足與言之義闡發。至于去或留,王論之責鄒元標,乃從其被杖之后復立朝而論,認為其以虧身辱體之后再希君主之重任,乃是緣木求魚之舉。于操守論,有違士可殺不可辱之立身門庭。而實乃士氣之喪之明證,只助晚明君臣道喪之勢而已。俞論似之,而認為其上疏前即應作去留之計,而反為之,又乃歸為“好名”、“無用”之總論。比較二者之論,船山之言論之更精當而曲折矣,許鄒為君子而復明指其失當,乃其于明亡之時,有切膚之痛,有感而發矣,故其論鄒元標之言“贅”,之再立朝,乃于回天乏力之后,作深痛切責之論也。而曲園乃從經世致用立場出發,只注意鄒疏之“必不用”也,責其之不明智也,而歸之于其人之“好名”,而于當時千絲百縷之關系論之甚少,于船山所論“君臣道喪”之見微知著之言也,有所未及也,乃李慈銘之所批“膚淺”者,于此論。似亦稍可當之也。
參考文獻:
[1]《明史》卷二百四十三。
[2][3]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十八“延杖”條,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76頁。
[4]《明神宗實錄》卷六十八,萬歷五年十月,北平圖書館影印本1484頁。
[5]《明神宗實錄》卷一百四十,萬歷十一年八月,北平圖書館影印本2611頁。
(編校:余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