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湖南省江永縣為研究場域。針對當地女性通過運用“女書”書面文字媒介傳承她們對平等、獨立、自尊的吁求與踐行。從女性主義視角詮釋“女書文化”這一世界獨一無二的文化特性:多民族互動背景下女書文化的多元性,女書作品彰顯出女書文化的開拓性和女書傳承中女書文化的能動性;而女書文化的這些特性則緣于女書流傳的獨特的地理環境和社會文化環境。
關鍵詞:女性主義;江永女書;女性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3-0055-04
帕森斯以角色的視角分析了勞動的性別分工,他認為男性承擔積極的工具性社會角色(the intrumental role),女性承擔情感性社會角色(the soeialmofional role)。涂爾干在《社會分工論》中論及,假如性別分工低于一定程度,那么婚姻生活就會消失。只剩下非常短暫的性關系。假如兩性在根本上沒有相互分離開來。那么社會生活的形式就完全不會產生。如果說分工帶來了經濟收益。這當然是很有可能的。但是,動動分工的最大作用,并不在于功能以這種分化方式提高了生產率,而在于這些功能彼此緊密的結合。西蒙娜德·波伏娃則認為女人不是天生的。她從女性主義視角將一個女人的生物學女性與她的性別角色和屬性分開。瑪格麗特·米德在《三個原始部落的性別與氣質》中提出兩性不同的人格特質是“文化的創造——每一代人在這種文化中訓練而成”翻。這些女性主義理論的先行者都為我們解讀和詮釋江永女書文化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江永女書不僅是人類唯一性別特征鮮明的文字,還是一種流傳至今的世界性古老文字。
本文以湖南省江永縣為研究場域,分析和探討女書流傳地女性通過運用“女書”文字媒介傳承她們對平等、獨立、自尊的吁求與踐行。女書的產生和傳承都離不開其生存和依附的自然環境和社會文化環境的獨特性。即多民族互動背景下女書文化的多元性,女書傳承的能動性和女書作品的開拓性。女書“天然土壤”的獨特性造就了女書的唯一性。
一、獨處一隅的自然環境
江永縣位于湘南、湘桂邊境,在萌諸、都龐二嶺之間,地屬南嶺山脈的山地丘陵區,四周皆為高山峻嶺,自古以來處于楚文化和越文化的夾縫地帶,獨處一隅。女書主要流傳地為江永縣上江圩鄉及其附近地區,亦稱瀟水流域。
從狹義上說,“女書”是指至今流傳在江永瀟水流域的一種為女性所專用的語言文字。從廣義上說,則是泛指以這種語言文字為媒介,在其傳承過程中由傳承模式、女書作品、趕廟會、做歌堂和女紅等習俗建構而成的女書文化。無論是作為語言文字的女書,還是由女書構建的女書文化,都與女性這一社會性別角色的特征息息相關。上個世紀80年代仍在世的女書自然傳人義年華老人回憶說:“我年輕的時候,會寫‘女書’的人很多,村村都有好些懂‘女書’的女子。我的伯娘、舅娘、姑娘、姨娘和她們的老同,都是用‘女書’寫信來,寫信去的。”作為一種交流溝通的媒介,女書只在女性內部使用,男性不聞不問,更談不上受女書文化的熏陶。所有的女書作品都是由當地女性創作,她們通過這種獨特的方式來分享情感、結交姊妹、閑聊家常和交流生活經驗,同時也關注時事政治。恩格斯認為,“女性在不同的社會里、不同的歷史時期中,她們的社會地位是根據社會經濟、政治關系的變化而變化。嘲民族志和歷史學資料也表明: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地位不是跨時期、跨地區、跨領域一直存在的。人們生活在社會中總處于一定的位置或具有某種身份,并承擔著與之相應的責任和義務,即社會地位。有學者提出,婦女地位是指“婦女在家庭、社會中取得與控制物質資源(包括食物、收入、土地以及其他形式的財富)和非物質資源(包括知識、權力與聲望)的程度。”而且“婦女地位是相對于男性的一個相對概念。”據《永州府志》、《江永縣志》記載,歷代中央政府除在這里設立官府辦事和流放罪臣之外。幾乎不再涉足縣境。在這種特殊的地理環境下,江永偏離男權主流文化,女性的話語權和主體意識得到了增強。另外,這里還有男嫁“女”的習俗。寡婦經男方家族的同意可以再嫁,婦女改嫁后也可以帶走自己的那份財產等,這些都有別于父權制主流文化。
二、獨特的社會文化環境
通常而言,人兼具自然和社會兩重屬性。除了兩性在生物學上的差異外,影響人的性別社會化最重要的因素就是人生存于其間的整個社會文化環境,涵括文化、家庭、學校、同伴群體、大眾傳媒以及其他社會組織等。即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構成了個體社會化的環境,并對個體實施性別社會化,即性別角色的塑造過程。通過對女書文化的多元性、開拓性和能動性的研究,本文旨在論證女書所深深根植和依托的天然土壤就是女書流傳地社會文化環境的獨特性。
(一)多民族互動:女書文化的多元性
女書流傳地江永瀟水流域稟賦獨特的社會文化環境。“當地漢族瑤族雜居,楚風瑤俗交錯,古為楚越文化拉鋸之地。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更迭,江永女書表現了一種純粹的女性文化,它的發現為整個人類文化寶庫又增添了新的生機,同時也體現了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價值。”同時“這里既有重男輕女的思想觀念和男耕女織的生活方式。又有女性掌管家財的母系氏族的社會痕跡:既有三從四德、貞女節婦的傳統觀念,又有搶婚、不落夫家和妻兄弟婚的原始婚俗及戀愛、改嫁的相對自由。”因此以女書為媒介在使用和傳承過程中孕育的女書文化嫡傳了這片原生土壤(社會文化環境)多元性的特質。
在江永瀟水流域,女書的使用是獨特的。自6世紀以后,隨著漢文化的南傳,整個地區逐漸接受了漢文化,但是一些固有的風俗習慣仍然存在。如新娘結婚后返回娘家,直到生了第一個小孩之后才永久性地居住在夫家。在這期間,她偶爾回夫家居住幾次。在少數民族地區,婦女一般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和相對的性自由。文化相對論學派主要代表人物M,Herskovits認為,一切文化都是相對的,任何民族的文化都具有其獨創性和充分的價值,都是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形成并與其經濟條件相適應的。因此,強調各種生活方式都有存在的價值。是對各種文化價值的肯定和尊敬,人類應以尋求了解和諧為目的,而不是毀壞與自己不相吻合的東西。
在多民族文化之間肯定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差別,民族的多樣化,必然出現文化的多元性。同樣,女書流傳地的社會文化環境在多民族互動背景下必然經歷了依附、沖突、適應、調和和整合等諸多過程,從而形成獨特的女書文化的多元性。
(二)女書作品:女書文化的開拓性
女書是以男性為中心的舊制度主流文化的亞文化,并以“特有的文化力量,把卑微、松散的鄉村農婦凝聚為以結交女友為形式的組織,大大增強了女性的自我意識和群體意識;并通過傾訴宣泄、相互交流、溝通共鳴從而達到心理調節,應對生活重負,慰藉、挽救、支撐社會最底層的農家婦女”。在對這些作品的整理、歸類和屬性分析的文獻研究中,不難發現,江永女書文化不僅是一種在多民族互動背景下文化融合而演變的獨特文化,而且還具有開拓性。女書在傳承過程中,吸納了一些主流文化中的因素,如用女書文字記載的歷史和社會變遷、哭嫁和祭祀等社會行為,同時將一些傳統的漢文經典故事譯成女書,如《祝英臺》。這種再創作,是社會傳統文化的移植,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更多的女書作品丟棄了傳統父權制下以男性為中心的價值標準,她們性情率真,敢愛敢恨,痛訴吃人的禮教,這些批判現實的意義和境界超越了同時代士紳家庭中的女性寫作,具有極強的開拓性。
對女書作品進行類別屬性的文獻研究,女書作品可類分為“友情”、“愛情”、“訴苦”、“別離”、“排斥男性”、“追求完美家庭生活”、“用合法手段反抗夫權”、“聯結歷史重大事件”、“控訴國家暴力”及謎語、祭祀等。其中大部分內容為訴苦情,表述女性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不幸經歷,發泄內心的憤慨。“不論任何階級,也不論在任何所有制下(盡管這些因素會以有趣的方式改變情況),婦女一般是作為男人的財產在社會生產中的生育和社會化方面起作用。婦女成了私人家庭生產模式的部分生產資料。”女書塑造了眾多的女性人物,如《菊陰自傳》、《義銀銀傳》、《王氏女》、《祝英臺》等,這些人物形象鮮活、個性鮮明,雖飽嘗艱苦、卻品性善良、有膽有識,而男性多為粗俗軟弱。這種對男性形象的弱化、淡化甚至丑化的文學修辭實是將男性的地位邊緣化。這些在父權制下受盡磨難的女性,在歷史的沿革中,對自己的苦情有了深刻的認識。她們不僅關注自己的命運起伏,而且還用女書承載了時代民眾的呼聲,如《永歷皇帝過永明》、《黃巢殺人八百萬》、《太平軍走永明》、《抽兵歌》、《抗日淪陷紀事》和《解放歌》等,都具有鮮明的婦女覺醒色彩。
女書是女性在性別社會化過程中對話語權申述的獨有方式,這是個了不起的創舉,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色彩。“母權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而在瀟水流域的女性。盡管也受父權制的壓制但卻以令人敬佩的勇氣和智慧創造、使用了自己的文字,將自己的苦難通過女書作品發聲。女書作品取材豐富,視角新穎獨特,這足以體現女書文化的開拓性。
(三)女書傳承:女書文化的能動性
一個民族通常將自己的歷史,將自己對于環境做出反應的種種經驗即文化都凝聚積淀在自己的語言中,而這種語言的傳承又會形成一整套的民俗體系。女書流傳地的江永女性通過家傳、拜師等教學模式,趕廟會、做歌堂等民俗活動,使女書得以在江永瀟水流域傳承不衰,至今仍葆青春。
女書的世代傳承歷程。見證了女書文化頑強生命力正緣于其順勢而為和融會貫通的能動性。這主要體現在女書多維度的傳承模式上。女書的傳承不像漢字一樣在私塾或官辦學校被學習推廣,而是通過家中母女相傳或民間做歌堂等方式傳承,是在無組織無規律中自然成長、傳承的。具體則有五種形式:其一,家傳是指家庭內長輩女性教晚輩女性學習女書;其二,拜師是指花錢向水平較高的專職婦女學習女書或者通過結拜姊妹拜師學習;其三,自學則是指利用贈送得來的或買來、借來的女書回家自己學習。其四,做歌堂是女書流傳地區非常盛行的婚俗,可分為愁屋、小歌堂和大歌堂,主體活動是唱嫁歌、哭嫁歌。回三朝時新娘的女性親人和姊妹都會傾情贈送賀三朝書給新娘,也是姊妹女伴研習女書的吉日良辰。其五,趕廟會是指每年農歷五月初十,當地婦女們就手拿寫有女書的巾帕紙扇在廟會上高聲朗誦歌唱,交流和學習女書作品。最典型的廟會有江永華山廟會和道縣龍母塘廟會。由此得出。盡管傳承模式的差異性,但卻沒有變更女性教育的樸素本質:女性教育女性,藝高者為師。
1907年,清政府頒布《女子小學堂章程》和《女子師范學堂章程》,女子享受教育權利。江永縣于1912年創辦縣,立女子小學,招收女性讀書,啟發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但事實上有富家女才有錢讀書,沒錢的農村女孩仍然無緣進學堂。因此,大部分江永瀟水流域的女孩子仍然只能運用女書這一書面文字媒介傳承她們對平等、獨立、自尊的吁求。作為女性語言,受到了長期封建制度的壓迫與束縛,女書不但沒有萎縮卻反而根植甚廣、流傳甚遠。女書傳承在一定意義上可以界定為一種以女書為媒介傳承女書文化的非正式教育活動,而江永女性以女書為紐帶所維系的這個女性社團就是其精神樂園和歸宿。實則是一所沒有“圍墻”的特殊“鄉村女校”。在這里沒有傳統教育中“衣錦還鄉”和“光宗耀祖”的人生夙愿,也沒有“學而優則仕”和“治國平天下”的宏圖大志,只為興趣而學,為交友而學,從而追尋古人“知行合一”的治學境界,也“正驗證了國學大師錢穆先生的心性之學,即道德自我修養,包括審美情趣等等”。因此,在獨處一隅的邊緣文化中構造的“鄉村女校”充分發揮了女書的交際凝聚功能、娛樂調適功能、習俗禮儀功能、教化傳授功能和存儲物化功能,這正詮釋了女書無窮的魅力。在此,她們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動性,“通過女書歌堂和女紅活動,享受教育的樂趣和生活的精彩,把女性的日常生活實踐、社會生活經驗的積累與學習女書這種女性文字有機結合,構成一個三位一體的學習方式,使女性的學習更生活化,更能滿足各種女性的學習需求,在中國女性教育史上勾勒了一幅美麗的圖景”。
三、女書文化對社會性別的濡化
所有文化都是習得的而不是生物學遺傳的,女書基因中稟賦的女性意識也是女書文化對社會性別角色濡化的結果。“所謂女性意識。在其表現上大體可分為兩個層面: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確定自身本質,生命意義以及在社會中的地位與價值;二是從女性立場出發審視外部世界。并對它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處于主流文化中的女性“由于身份的邊緣化,長期被排斥于政治、經濟主流社會生活之外,女性的社會參與意識不強,制度意識薄弱;由于思維定式與教育的導向”,女性意識中的科學精神和思辨能力有待發展。而女書文化在傳承中實現了對社會性別角色的濡化,從而塑造了女書習得者的女性意識。
女書文化是由女書作品、家傳、做女紅、做歌堂、趕廟會和結老同習俗等構建的一個功能強大文化體系。并對女書流傳地女性起到社會性別角色濡化作用。一方面,在女書傳承的過程中,以女書為媒介的“鄉村女校”,這種非正式的女性教育機構,其主體是女性,作為一種性別,女性意識,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的與男性的差異,女性本身是接納的,甚至是引以為驕傲,這與父權制文化氛圍下女性被鄙視、被厭棄的狀態形成了鮮明對比。“鄉村女校”的學生經過這種獨特的女性教育接受社會(女書社團)的價值觀和道德規范,從而能被社會(女書社團)接納為成員,這種個體可以從中找到合適角色的過程人類學稱為濡化(enculturation)。濡化貫穿瀟水流域女書習得者的一生,在整個生命歷程中。她們與女書文化一起成長,因而學會和掌握從而傳承自己的女書文化。經過濡化,女書文化得以從一代人傳遞到下一代。另一方面,女書作品的習得增強了性別角色的濡化。女書作品“雖風格也是哀怨凄涼者多,但這群勞動婦女也有一些反映男女自由求學、平等任宦、要求解放的作品流傳下來。”回眸歷史,女性被置于父權制主流文化之外。四書五經和歷朝歷代的正史執筆者均為男性,被男性書寫的女性,也是被男性扭曲的女性。與傳統中國社會中產生的女性作品相比,女書寫作則是以女性獨特的經歷和感受,盡力超越男權社會的種種價值標準書寫。深入挖掘女性經歷和感受中最本質的東西和開闊自身視野的創作。這些創作超出了傳統女性寫作的狹隘性,“女書中大聲疾呼的是‘已是朝廷制錯禮,世煞不由跟禮當’,開啟的是一個嶄新的女性主義創作視角”,從而豐富了女書文化。“事實上,我們應該看到文明并沒有什么內在的和絕對的價值。如果他有價值,那就是滿足了特定的需要。”在這種獨特的地理環境和社會文化環境下通過女書文化的濡化而塑造成的社會性別角色具有獨特性。濡化也使一個社會中的性別角色和性別氣質得到傳承,而且,女書文化的濡化一直保持著社會性別角色的某些差別。
通過對女書流傳地地理環境獨特性和社會文化環境奇特性的歸因分析,可以看到,江永女書文化稟賦的性別意識在女性教育的社會性別濡化的積極作用。當下。在現代文明社會城市化和全球化進程中出現的一些問題,女書文化的性別社會化功能,仍有其積極價值和深遠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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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余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