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湘軍早期將領羅澤南,其思想展現了保守與變通的矛盾性。他一方面固守程朱理學門戶,一方面又對朱子學說發表少量質疑;他在政權更替上贊成“賢人”主政,卻又用更大的篇幅保守地論證了“傳子”比“傳賢”更好;他推崇樸素而言之有物的寫作風格,卻給后人留下了不少充滿夸張與想象的詩詞作品。通過探討羅澤南的學術經歷和他所處的時代背景,我們可以看到晚清士人的學術取向以及湘軍將領思想上的某些共同點。
〔關鍵詞〕 羅澤南;通經致用;保守;變通
〔中圖分類號〕K25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1)05-0161-05
羅澤南(1807-1856),字仲岳,號羅山,又號悔泉,湖南湘鄉人,是名噪一時的湘軍將領。由于羅澤南人生最后幾年的戎馬生涯奠定了他湘軍早期知名將領的地位,后人在談及羅澤南時,往往重視其軍事作為①,而忽略了他一生都在探討鉆研用以安身立命,并指導其軍事作為的政治抱負和學術思想。就筆者目力所及,對羅澤南學術思想研究較早、較為全面,且至今仍具有指導意義的是錢穆先生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和《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兩書中的闡釋。②錢穆文中對羅氏學術思想的定論性評價為:“凡羅山之學,上自孔、孟,下至周、張,非有新論奇說,而止以程、朱之說說之。羅山之學盡此矣”〔1〕,突出體現了羅澤南學術思想固守程朱理學的保守之處。此后,又有臺灣學者陸寶千的《論羅澤南的經世思想》〔2〕一文,側重于考察羅澤南的政治和民生思想。這些基本上成為了后來學者從事相關研究時蕭規曹隨的基礎。
筆者于數年前曾寫過《論羅澤南的學術思想》〔3〕和《羅澤南思想簡論》〔4〕二文,由于當時學識有限,也未跳出此巢穴。時隔經年,近期因承擔羅澤南著作的標點工作而多次重讀羅氏遺作,有了較之以前更為深入的想法與認識。人物思想往往是時代的反映,個人行為常常體現群體特征。本文想通過探討羅氏思想中較少為前人研究所注意的部分,從保守與變通這一對看似矛盾的命題背后揭示這一時期湘軍領導人物的思想特征和發展趨向。不當之處,還請方家指正。
一、易學思想的承襲與質疑
我們目前能看到的羅澤南留存于世的著作有:《人極衍義》、《姚江學辨》、《讀〈孟子〉札記》、《西銘講義》、《周易附說》、《小學韻語》、《皇輿要覽》及詩文集八卷。其著作中除《皇輿要覽》一書只存有稿本并未大量刊刻于世之外,其他各書都在羅澤南去世后于咸同年間陸續刊刻印行。在《西銘講義》及《姚江學辨》等代表作里,羅澤南系統而全面地形成了一套衛朱子、駁陽明的理論。他曾大篇幅地進行朱、王思想辨析,指出:“其本體異也,其大用異也。……兩家意旨如冰炭之不相入,此是則彼非,此非則彼是,勢有不可兩立者”〔5〕,并高度評價朱熹的學術地位:“夫朱子之道,孔孟之道也;格致之旨,孔孟之嫡傳也。孔孟之精微,非朱子無以發;濂洛之蘊奧,非朱子無以明。……孔子之圣,不以無人議而有加;朱子之道,不以有人言而或損。”〔6〕諸如上述言論,在羅澤南的各類著作里幾乎隨處可見。盡管朱子學說與陽明學說都不是真理,但羅澤南認識到了二者的不同,劃清了二者界限,提高了朱子學說的地位,成為了程朱理學的忠實信徒,也這正符合錢穆所說的“其學宗紫陽,黜姚江”〔7〕。
然而,這是否意味著羅澤南對朱熹思想毫無保留地全盤接受了呢?在鮮有人關注的《周易附說》一書里,羅澤南在承襲朱熹思想的基礎上罕有地表現出質疑。羅澤南的《周易附說》以朱熹的《周易本義》為藍本探討易學思想,其書成文于咸豐四年(1854年),是羅氏著作里寫作時間較晚的一部。此時羅澤南正在江西與太平軍作戰,攻占之余研究揣摩周易以卜吉兇。
羅澤南在《周易附說》里首先肯定了朱熹的易學研究功績:
朱子《卦變圖》,一卦變為六十四卦,得四千九十六卦,皆易中自然之道,足發前圣所未發。〔8〕
繼而卻明確指出:
(朱子)惟于彖辭、彖傳之往來上下字義,以卦變釋之,似非畫卦作易之本旨。……竊意易之為易,有交易,有變易。陰陽交而卦畫成,陰陽變而筮法立。彖辭、彖傳之往來上下,皆以明交易之義,似于變易無涉。〔9〕
羅澤南認為朱熹所畫《卦變圖》使人便于理解周易思想,“發前圣所未發”。但他同時指出彖辭、彖傳的解釋“似于變易無涉”,并進而質疑朱熹以“卦變”來解釋彖辭、彖傳字義的合理性。
事實上,朱熹《周易本義》一書的原貌現已難知,其版本的流傳過程也頗為復雜。從南宋至明清,除較早出現的“分經異傳”的十二卷本和之后流傳的“分經合傳”的四卷本之外,還陸續有其他版本面世。關于《周易本義》一書的流傳過程,可參見廖名春的《周易本義》前言(廖名春點校:《周易本義》,前言,中華書局,2009年,3-9頁),其中總結了前輩學者對《周易本義》的考證,清晰地闡述了書籍的流傳過程。在這諸多版本之中,被后人陸續改版刊刻而距離朱熹原書面貌甚遠的、“分經合傳”的四卷本成為了明清兩代廣為流傳,且占統治地位的版本。這在有清一代并非什么秘密, 當時一些學術大家曾明確提出異議。如顧炎武曾對幾經刪改的《周易本義》感嘆到:“惜乎朱子定正之書竟不得見于世,豈非此經之不幸也夫!”〔10〕
羅澤南也在書中說到:
《本義》釋泰、否、咸、恒、蠱等卦,不專取卦變,于卦變多以或辭疑之,可見非朱子之定論矣。〔11〕
由此我們可以判斷,羅澤南所看到的《周易本義》極有可能是當時通行的四卷本,而他本人也很清楚這一版本并非朱熹的原書,因而明確指出現行流傳的《周易本義》一書“于卦變多以或辭疑之,可見非朱子之定論”。言下之意,即認為朱熹原意是以卦變來解釋彖傳,而《周易本義》經人刪改,里面有質疑卦變之說的內容,顯然已經違背了朱熹的原意。
有趣的是,向來將朱熹言論奉為金科玉律的羅澤南這次并沒有盲從朱論,他在書中明確肯定這些后人質疑卦變之說的言論是正確的,并舉例論證:
蠱()巽下 艮上
蠱,剛上而柔下,巽而止,蠱。
艮剛在上,巽柔在下,上下不交,下卑巽而上茍止,故其卦為蠱。
剛柔指二卦言,《本義》釋卦名,義甚當。卦變之說不可從。〔12〕
這里說得很清楚,對于“蠱”的含義,羅澤南贊同已非“朱子之定論”的《周易本義》里對卦名的解釋,認為“義甚當”,但對于朱熹本人對卦變的推導卻并不贊同,認為“不可從”。在羅氏《周易附說》一書中像這樣否定卦變的例子還有多處,如對“泰”、“否”、“恒”等卦的解釋等等,不再贅述。
羅氏的易學思想較之朱熹有了新的變化,正與他所處的歷史時代密不可分,是個人經歷與歷史時代互相影響的結果。羅澤南幼年就接受儒家教育,“澤南四歲后,即授書,四書《章句》、《集注》及五經注疏之有關于要義者,令讀之。”〔13〕道光六年(1826),年近20歲的羅澤南肄業于有著深厚理學傳統的漣濱書院。漣濱書院位于湖南湘鄉,始建于南宋,理學家張栻的弟子周奭曾在這里傳播理學,包括曾國藩在內的很多湘軍將領早年都曾在這里就讀過。1840年,他又肄業于以固守理學著稱的城南書院。城南書院位于湖南長沙,為南宋理學家張浚、張栻父子所建,張栻、朱熹都曾在這里講學。在書院接受的教育,對羅澤南產生了重要影響。正如羅氏自己所說:“予邇年始得宋儒之書,讀之,因復求之四子六經。至道精微,固非愚昧所能窺測,然已知圣賢之道,不外身心。往之所學,末學也”。〔14〕
而羅氏又與當時的湖南經世派人物多有往來。在城南書院就讀時,他從學于山長賀熙齡,此后又陸續結識了賀長齡、郭嵩燾、唐鑒等人。他們探討學術、評論時事,“往語學問,甚洽,過從無虛日”〔15〕,“賀制軍長齡、唐太常鑒皆重之”〔16〕。他們在學術上互相鼓勵,并有志于以天下事為己任。我們從羅澤南對待科舉考試的態度上,也能明顯地看到他講求實際的思想傾向。羅澤南指出:“朝廷之以文章取士者,非徒欲其能文也,欲其平日讀書窮理。……儲其經濟,裕其謀猷,以為天下國家用”。〔17〕“圣學不明,利欲熏心,士當窮廬誦讀。惟揣摩利世之文博取科第,一登仕籍,則奔競干謁,貪婪恣肆,罔所不至,朝廷之安危,生民之休戚,亦無所顧惜于其間。是賤丈夫不在市井,而在朝廷矣”。〔18〕類似的言論在羅澤南的著作里并不少見,他認為讀書應“以為天下國家用”為目的,并批評那些“利欲熏心”、將學問作為博取功名利祿捷徑的士人。正因為有這樣的認識,羅澤南才能在屢試屢失意的科舉仕途上保持較為平和的心態,采取“試期至,則應之。技之售、不售,……不必先為之慮”〔19〕的態度,在尚未聞達的時候極力鉆研理學,并聯系實際加以發揮,著書立說闡釋自己的觀點。
由于相關資料的缺乏,我們不能斷定羅澤南最早從何時開始質疑朱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當“一本朱說”的思想在現實中遇到阻礙的時候,羅澤南就適時地選擇了變通。
二、政治理念中的“變”與“不變”
羅澤南的思想以理學為本源,以經世為取向,理學貫穿于經世之中并指導經世。他在多部著作里充分闡釋了對國家政治、經濟和民生等問題的看法。在這些經世思想中,政治制度的內容占了很大篇幅,而其中被反復申論的一個問題就是國家政權的更替方式。由于其論述偏重于理論論證,而少有具體的社會改革措施。因此,我們認為稱之為“政治理念”比“政治主張”更合適。
羅澤南在著作里談到了對君主繼位的看法:
天下者,天之所有,非天子之所私有也。〔20〕
曷觀唐虞之揭讓乎?位也者,天下之公位也。天生烝民,無主乃亂,曰惟有德,克享天心。子能繼天,則傳之子;子不能繼,則傳之賢。傳子傳賢,于己無與也。〔21〕
在這兩段話里,羅澤南明確地指出王位是“天下之公位”,“有德”之人都可以站出來治理國家。這個人既可以是“子”,即君主的后代;也可以是作為外人的“賢”。他進而指出那些德行不夠的統治者是“庸主”和“暴主”,“庸主之亂天下,與暴主之亂天下,其跡不同,其害則一。”〔22〕對于這些不稱職的統治者,應該用非常手段更換之:
曷觀湯武之征誅乎?……上天生民,暴君虐之,穢德腥聞,皇天震怒。天命未離,曰惟我后;天命既絕,是謂獨夫。……《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23〕
隨之而來的是羅澤南變通和變法的思想:
禹湯文武即生今日,夏商成周之制亦有不能盡行者。道無古今,用有古今也。必泥其跡而行之,非通儒之經濟矣。〔24〕
有志民事者,其法制不能不與時為變通,而行之又須有漸,庶幾其有補乎。〔25〕
羅澤南認為“道”是永恒不變的,但它在不同的時代可以有不同的施行方法,不必機械地拘泥于某一種模式。如果一國的統治者德行不夠,就是“獨夫”,人民對這樣的“獨夫”可以起兵伐之,這是“順乎天而應乎人”的好事。正如陸寶千先生所總結的,羅澤南“從義理上肯定戰爭”,贊成“變法”,并對統治者提出了“有德”的要求,甚而鼓勵人們推翻“暴君”政權。〔26〕
然而我們是否可以據此認為羅澤南積極要求政權更替,并具有變法思想呢?我們不妨再來看他的另一段言論:
傳賢其變也,傳子其常也。……傳非其人,則天下之禍亂將有不可勝言者。且天心之所屬,常在繼世。〔27〕
羅澤南此處又很明確地主張政權更替應該“傳子”,并且還為這個觀點做了詳細的論證:
有啟之賢,益雖有天子之薦而不得有天下;有太甲、成王、伊尹、周公雖施澤于民久,亦不得有天下。天于繼世之君,茍非大無道者,無不曲為保全,亦以止天下之亂也。……即圣人之行權處,未可以為常也。……當無人可授之日,與其輕擲于人,其行與事皆不足以服民心、承天命,又不若擇老成顧命之臣,使之輔相吾子,以徐俟其怨艾。……是故揖讓之盛事,非有堯舜之德不能行。即其德如堯舜,亦必子如商均、丹朱,受天下者如舜禹,而后可也。非常之事,詎可輕為之哉?〔28〕
羅澤南舉例論證了“傳賢”并不是一件可以輕易為之的事情,像“啟”、“太甲”、“成王”、“伊尹”、“周公”這樣的賢人楷模都不能主宰天下,只有堯、舜這樣的“圣人”才能行禪讓之事。并且他認為在其他歷史時期,即便君主繼承人的德行不夠,也不如“擇老成顧命之臣”“輔相吾子”,而不主張另舉賢能。
羅澤南對于政權的更替是走“傳子”的道路,還是“傳賢”的道路,在這里出現了矛盾。他之前要求推翻暴君統治,承認改朝換代的戰爭是正義之戰,要求“傳賢”,繼而卻又認為“傳子”才是常態,且在他的標準衡量之下,從古至今,普天之下除了堯、舜之外找不到第三個人可以做“傳賢”的工作。換言之,我們可以從羅澤南對于這一問題的各種表述里得出這樣的結論:“傳賢”從理論上而言是一件好事,但深究起來基本沒有實行的可能。
而這正是諸如羅澤南一類晚清士人以及湘軍領導人思想中的共同點。如前所述,羅氏的求學經歷和生活環境影響了他,他的經世致用思想都是建立在儒家傳統學說基礎之上的,是儒家“內圣外王”、“修齊治平”思想的延伸,如他自己所說:“今夫為學之道,果何如哉?內以成己,外以成物而已。……內顧一身,養性情、正倫紀,居仁由義,只完吾固有也。外顧天下,萬物皆吾心所當愛,萬事皆吾職所當盡,正民育物,悉在吾分內也。”〔29〕正因為有這樣的思想基礎,當清政權處于內憂外患之中時,羅澤南會挺身而出,書生從戎。然而,如羅氏一類的士人雖看到了道咸時期的社會和政治危機,但他們的思想直接觸動點還是更多地來源于晚清政治的衰相,而非西方堅船利炮的沖擊;雖然他們承認時代正處于變局之中,甚至有了“變”的觀念,但他們受到的終究是傳統的儒家教育。因此,他們只能從傳統文化中尋找救命之方,宋儒理學就是羅澤南的救時之學。
三、寫作風格上的樸素與浪漫
羅澤南在有軍事建樹之前,只是湖南湘鄉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鄉紳,他像很多同時代的士人一樣忙于四處假館授徒賺取生活費用,偶爾也參與一些宗族事務。這一時期的羅澤南并未對清貧的物質生活太過掛懷,他最重要的精神追求就是“立言”,即著書立說。“君子憂道不憂貧”,正是他此時的寫照。
對于早年的學術修養,羅澤南頗有些自負,他曾在后來的一次軍事勝利后賦詩自夸曰:“巴圖魯號錫神京,伴食軍中浪得名。夾道市民齊拍手,馬頭原是一書生。”〔30〕曾國藩在羅澤南死后也曾感慨說:“公以諸生提兵破賊,屢建大勛。朝野仰嘆,以為名將,而不知其平生志事裕于學者久矣。”〔31〕這一評價是妥當的,羅澤南除了前述幾本專著外,還寫過大量的詩詞、書信、論、傳、序、銘等,這些都在他死后由郭嵩燾整理成八卷文集刊刻印行。這些詩文集既反映了羅澤南的文學寫作功底,也展示了他的內心世界和對人生的看法。
對于文學寫作,羅澤南認為首要因素是平時要有所積累。這個積累并非是指材料和學識的積累,而是個人修養的培養。他解釋道:
君子之學,淑身淑世,為性分內所當為者而已。平日格物致知,以求義理之蘊奧,……醞釀既深,體驗日熟。由是筆之于書,則為不磨之文章;推之國家天下,則為不朽之功勛。〔32〕
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知乎此,可以作圣,亦可以論文矣。〔33〕
在羅澤南看來,寫文章的人首先要有正確的道德標準和良好的個人修養,才能作出“不磨之文章”,即孔子所謂的“有德者必有言”。在此基礎上,要訓練自己良好的文風。
夫文者,所以載道者也。無文則道無所寄,無道則文無所本。……如《詩》、《書》、《易象》、《春秋》、《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諸書,并懸諸天地而不磨者,以其言皆道德之精微、人生之實用,非若后世文章之士,徒夸其藻思已也。〔34〕
羅澤南總結那些“不磨之文章”的共同點即在于皆言“道德之精微、人生之實用”,是言之有物、文以載道的道德文章,而不是靠華麗的辭藻堆砌而成的浮詞泛語。他進而評論歷朝歷代的文學大家:
三代以下,以文章自命者多矣。昌黎起八代之衰,廬陵掃五季之陋,莫不以文章為己任。迄今讀其所作,要皆于道有所得者,始能炳著于古今。韓之《原道》、《佛骨表》、《送浮屠文暢》及《與孟尚書》等書,識見卓越,孟子而后不可多得。歐陽子之文不讓昌黎,而其議論亦多于道有所見。唐詩李杜并稱,而杜終勝于李,亦以其忠君愛國之意,時時流露于楮墨間。可見古今來文章之可傳者,要必其言之有物,而后為人之所不忍棄。茍無關于世道人心,即其縱橫雄宕足以推倒一時,亦不足以垂諸后世,其本末未裕故也。〔35〕
羅澤南肯定韓愈和歐陽修的文章,因為他們文筆樸素,“識見卓越”,“皆于道有所得”。他對比李白和杜甫的詩詞,認為“杜終勝于李”,杜甫的文章有“忠君愛國之意”,而李白的詩歌則多“無關于世道人心”。羅澤南也不斷用這一標準砥礪自己,在他的文集中,“書”、“論”、“傳”等部分的文章大都體現了“文以載道”、“言之有物”的特點。他甚而常常苦口婆心地勸說友人:
弟竊謂兄性之所近,不僅在杜韓歐蘇,而又在濂洛關閩也。倘肯窮身心性命之原,更加以涵養察識之功,異日充其所學,以杜韓歐蘇之文,發濂洛關閩之旨,不更為吾道光?〔36〕
由是觀之,羅澤南贊賞文筆樸素而言之有物的文章,不喜歡辭藻華麗卻無關于國計民生的言語,否則就是本末倒置。然而,綜觀羅氏文集,其中卻有不少充滿了浪漫和想象的詞句。尤其在詩歌方面,他雖多次聲稱不喜歡李白的風格,但自己的作品卻有不少打上了李氏烙印,如他在從軍之前寫下的歌詠衡山的詩在郭嵩燾匯編的羅澤南詩文集中,每一類文體下的文章都基本按照時間先后順序排列,其內容也大都可以與郭嵩燾的《羅忠節公年譜》的記載相對應。將詩文集與年譜對照查閱,可以推測這首詩作于1849年(道光二十九年),羅澤南時年42歲。:
衡岳之高九千七百三十丈,嵯峨崔巍難圖仿。祝融天柱磨青棱,七二奇峰角雄長。煙云萬壑資吐納,九曲湘流隨震蕩。上捫日月星辰之光芒,下俯吳楚閩粵之宏敞。鴻雁高飛不可渡,古洞仙巖閟榛莽。……吁嗟哉,泰華何高,宇宙非廣。后人未來,古人已往。大造鼓機緘,高厚倚叁兩。一十二萬八千年,幾人常自存天壤。……銜杯醉臥祝融嶺,虞夏黃農歸夢想。〔37〕
像這樣歌詠山水、充滿了想象和夸張的詩詞文章在羅澤南的著作里還有很多,無需一一列舉,這顯然與他所倡導的寫作風格產生了矛盾,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他的性格特點。一方面,羅澤南終身受程朱理學的熏陶,“孜孜焉以崇正學、辟異端、正人心、明圣教為己任”〔38〕。另一方面,羅澤南少存大志,讀書常以國家天下為念,以扶危救困為己任,這又使他有了較為開闊的胸襟。且羅澤南自幼受教于外祖父并深受其思想影響,他曾追憶外祖父的行文風格和寫作樂趣:“里中之登賢書及以文名著者,皆其門下士。長于詩,有佳山水處,攜其門人游之,其所見怪石、異木、奇峰、峭壁,或風雨奮發,或星月交輝,即以其胸中之所欲鳴者,寄之于詩。”〔39〕羅澤南的詩歌里就有諸多山水美景之詠,奇山異石、怪木雜草都能引發他的寫作思路。顯然,羅澤南的寫作題材和行文風格受到了外祖父的影響,這才讓我們看到了另一個充滿激情、胸懷開闊的羅澤南。
結論
羅澤南以程朱理學為治學旨歸,理學不僅是他終生鉆研的學術對象,更是他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然而,面對危機重重的晚清社會,羅澤南自覺以儒家“內圣外王”的標準要求自己,走上經世致用的道路。因此,當羅氏將學術思想付諸實踐遇到阻礙的時候,就難免要適時地選擇變通。可以說,羅氏的思想以保守為主,又適時地兼有稍許變通,保守與變通這一對看似矛盾的命題,在羅澤南身上得到了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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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羅澤南.寄郭意城書〔A〕.羅忠節公遺集:卷六〔M〕.27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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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36〕羅澤南.答云浦書〔A〕.羅忠節公遺集:卷六〔M〕.16B-17A,17B.
〔37〕羅澤南.岳興〔A〕.羅忠節公遺集:卷一〔M〕.10B-11A.
〔38〕唐鑒.西銘講義#8226;序〔M〕.咸豐七年長沙刊.1.
〔39〕羅澤南.外祖蕭公庶圃先生傳〔A〕.羅忠節公遺集:卷七〔M〕.7A.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