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士慎(1686-1759年),字近人,號巢林、溪東外史,安徽歙縣人。少年時曾胸懷大志,想以科舉考試改變困境,然屢試不第,只得放棄金榜題名之念,以書畫自娛。雍正元年(1723年),舉家移揚(yáng)州,僑居城北,靠賣畫為生;乾隆二年(1737年),左目失明,更號“左盲生”;乾隆十七年(1752年),雙目皆昏眵,加上患有足疾,生活變得更為清苦窘迫。汪士慎嗜茶成癖,有“茶仙”之譽(yù),以茶會友,常常“飲時得意寫梅花,茶香墨香清可夸”。他與金農(nóng)(1687-1763年)、高翔 (1688-1753年)、厲鶚(1692-1752年)等文人交情莫逆,并時常出入于鹽商馬曰琯(1687-1755年)、馬曰璐(1711-1799年)兄弟的“街南書屋”或“小玲瓏山館”,參與邗江吟社交流詩畫。汪士慎有別號“七峰居士”,據(jù)說就因馬家小玲瓏山館有“七峰草堂”之故。
汪士慎繪畫以四時花卉為主,偶作山水、人物,尤愛寫梅。他生性愛梅,曾作《喜梅歌》云:“獨自曉寒起,月殘猶在天;冷看浮竹徑,疏影落吟肩。相對成良晤,同清亦可憐;誰夸好顏色,高閣困朝眠。”他不但把梅人格化,而且還將梅自身化,自創(chuàng)畫梅之法。其師法宋代揚(yáng)補(bǔ)之、元代王冕,又摻以己意,以揮寫為主,極少皴擦,水墨交映,筆意幽秀,氣清而神腴,墨淡而趣逸,或疏影橫斜,或老干硬枝、或鐵骨錚錚,無論在行枝、布干、點萼、生花,還是主從、疏密、虛實等方面,自有章法。所作以密蕊繁枝見稱,又有清淡秀雅、瘦勁姿媚的“鐵骨冰心”之譽(yù)。陳子清(1810-1889年)《名畫概要》有云:“汪士慎……暮年目瞽,為人作畫,工妙尤勝,與金冬心、羅兩峰、高西塘并稱畫梅圣手。”
除畫梅外,汪士慎也精蘭竹,取法元人,淡墨劈蘭,常在寫意中以工細(xì)的筆觸濃墨勾畫蘭葉和花蕊,隨意點染,使得寫意之中自有細(xì)致之處,畫面更富節(jié)奏。其書法、篆刻亦別具風(fēng)神,書法善隸、行,能以八分糅于行楷,蒼郁秀逸,功力極深。雙目失明后,他更是“興來狂草如”,金農(nóng)謂其“盲于目而不盲于心”,并贊曰:“汪六士慎失明三年,忽近展紙能作狂草,神妙之處,儼然如雙瞳未損時。”
乾隆元年(1736年)四月所作《梅竹雙清圖》卷,紙本,墨筆,縱32.5厘米,橫851厘米,堪稱云門大卷。自右繪梅花數(shù)枝,樹干純以淡墨濕筆寫出,盤曲多姿,橫斜欹側(cè),疏密得宜,筆墨披靡而提按有致;鐵錢圈花瓣,濕墨點花心,極具疏朗清瘦之神韻。末綴幽竹一叢,以隸書寫出竹葉,古拙平淡。枝干之焦墨點苔筆法質(zhì)樸而不乏靈秀,與淡筆勾畫的梅花相映襯,正如金農(nóng)所言“花光圈處動,苔色點來蒼”,給人一種清風(fēng)疏影、冷香四溢的感受。題識:“丙辰清和巢林草堂,汪士慎寫。” 鈐印:白文方印“汪士慎”、白文方印“成果里人”。畫完之后,汪士慎似乎意猶未盡,行書補(bǔ)題舊詩一首:“橫斜千萬枝,寒色都在水。曉日上溪梁,永澌開杖底。故人多遠(yuǎn)方,得似梅花邇。寧復(fù)畏春寒,草堂臥不起。近人再書《探梅》舊作。”鈐印:朱文方印“士慎”、朱文長方“巢林”。詩書畫印集于一卷之中,相得益彰,不失為畫家得心之作。
自古以來,梅竹因耐寒的品性為歷代文人所吟詠,也是文人畫家最為喜愛的題材。汪士慎所作墨梅、墨竹當(dāng)屬野梅、野竹,清瘦之中帶有冷峻孤傲之氣。時人曾評汪士慎所作梅竹云:“寵梅念竹有其意,剪水?dāng)啾鶡o俗痕。”今觀《梅竹雙清圖》卷,清疏簡淡,瘦勁姿媚,實為不虛。金農(nóng)曾評汪士慎、高翔墨梅,曰:“舟屐往來蕪城,幾三十年,畫梅之妙,得二友焉。汪士慎巢林,高翔西唐,人品皆是揚(yáng)補(bǔ)之、丁野堂之流。巢林畫繁枝,千花萬蕊,管領(lǐng)冷香,儼然灞橋風(fēng)雪中;西唐畫疏枝,半開軃朵,用玉樓人口脂,抹一點紅;良縑精楮,各臻其微。”其實,金農(nóng)也為墨梅的行家里手,以古雅繁縟為勝,所論顯然恰如其分。所謂“冷香”,無疑是汪士慎的生動寫照,正如厲鶚題汪士慎《煎茶圖》詩云:“先生愛梅兼愛茶,啜茶日日寫梅花。要將胸中清苦味,吐作紙上冰霜椏。”此詩概括精練,一語中的地道出了汪士慎一生的風(fēng)貌品格。
在創(chuàng)作中,汪士慎習(xí)慣于長條構(gòu)圖,梅干往往自畫中伸出畫外,而枝條從畫上部進(jìn)入畫內(nèi),形成一種上下的呼應(yīng),足見章法之獨特。而且,他常在空白處書寫長詩,以造成氣勢上的連貫,如此既不減老梅樹的氣勢,又頗得筆斷意連、節(jié)奏起伏和虛實相生之妙。《梅竹雙清圖》雖為長卷構(gòu)圖,但與其常見的豎式條幅有異曲同工之妙。畫家顯然以習(xí)慣手法經(jīng)營,工寫兼顧,揮灑自如,一氣呵成,極具趣味。在這里,沒有斬截的技巧表現(xiàn)意識,一切幾乎是平鋪直敘;也沒有柔媚的形態(tài),素雅的形象和筆致中蘊(yùn)含高簡的法度。最后,再配以古拙稚質(zhì)的行書題詩,既有古意又含雅致,充分傳達(dá)出畫家樸素的情感來。所謂“老覺梅花是故人”,汪士慎顯然在此傾注了無限深情。展玩《梅竹雙清圖》卷之時,人們既能無時無刻地體會到于絹素之中的那股古樸的靜謐之氣款款而至,又著實使人陶醉其中。
至于《梅竹雙清圖》卷的遞藏經(jīng)過,則是一目了然的。此卷流傳有序,20世紀(jì)一直輾轉(zhuǎn)于湖北、上海之間,先后經(jīng)浙江余杭人姚虞琴(1867-1961年)、湖北大冶人王文農(nóng)(1909-1991年)、山東威海人戚叔玉(1912-1992年)等人鑒藏。宣統(tǒng)元年(1909年),著名金石學(xué)家楊守敬(1839-1915年)書題引首:“修到梅花。宣統(tǒng)元年楊守敬。”鈐印:白文方印“楊守敬”、白文方印“星吾七十以后書”。楊守敬精金石,富碑刻收藏,書宗歐陽詢,行書略帶縱筆。1880-1884年,充駐日欽使隨員,將中國書壇尚碑之風(fēng)傳入日本,被譽(yù)為“日本書道現(xiàn)代化之父”。著有《寰宇貞石圖》、《平碑記》、《楷法溯源》、《學(xué)書邇言》等。《梅竹雙清圖》卷所題引首法魏碑之風(fēng),寓漢隸之韻,結(jié)字淳雅樸厚,行筆灑脫峭拔,具姿肆跳宕之勢,呈現(xiàn)出楊氏晚年書風(fēng)的典型特征。
《梅竹雙清圖》卷上鈐有姚、王、戚三人的十余方鑒藏印章,其依次是,引首:朱文長方印“虞琴鑒賞”、白文長方印“王氏文農(nóng)考藏金石書畫之印”、朱文方印“戚叔玉氏珍護(hù)”、朱文方印“叔玉審定”;前隔水:白文長方印“王氏文農(nóng)考藏金石書畫之印”、朱文方印“戚叔玉氏珍護(hù)”;本卷:朱文方印“姚虞琴珍藏書畫”、朱文方印“虞琴鑒賞”、白文方印“小農(nóng)鑒賞”、朱文方印“叔玉審定”、朱文方印“戚叔玉氏珍護(hù)”。后隔水:朱文方印“戚叔玉氏珍護(hù)”。這些印章明白無誤地為人們提供了其百年來清晰的來蹤去跡。
姚虞琴,自幼潛心習(xí)詩作畫,早年習(xí)科舉未第,長期任職于湖北水泥廠、造幣廠,民國初年定居海上,與吳昌碩(1844-1927年)、唐云(1910-1993年)、程十發(fā)(1924-2007年)等交往甚密,常聚會于“海上題襟館”揮毫論藝,以詩文書畫而馳名藝壇,擅畫蘭竹,取法明人,上追趙孟頫、鄭思肖,幽靜秀潤,與齊白石(1864-1957年)并稱“北齊南姚”;精鑒賞,喜收藏,與吳湖帆(1894-1968年)、黃保銊、張大壯(1903-1980年)并稱“四大鑒定家”,著有《珍帚齋詩畫稿》一卷。后任上海畫院畫師、上海市文史館館員。王文農(nóng),自幼喜習(xí)書畫,1930年求學(xué)于武昌藝術(shù)專科學(xué)校高中師范科,1933年考入北平京華美術(shù)學(xué)院中國畫系,得齊白石器重,納為入室弟子。后長期在武漢從事中學(xué)美術(shù)教育,曾任培英中學(xué)校長。擅寫意花鳥,尤以四君子見長,作品氣勢雄健,飄逸有致。又精書畫鑒藏,曾將其歷年珍藏書畫二百余件捐贈給國家,后任武漢市文史館館員、湖北省博物館顧問等。戚叔玉,少時投師丁佛吾、金城(1878-1926年)學(xué)習(xí)書畫、篆刻,1933年肄業(yè)于北京國民大學(xué)文學(xué)系,后經(jīng)營實業(yè)。其篤好書畫,青年時與張大千(1899-1983年)等交往,博覽書畫名跡,鑒賞能力極高,以收藏金石碑帖及書畫古籍聞名海內(nèi),生前曾向上海博物館、西泠印社等機(jī)構(gòu)捐贈碑帖、書畫、古籍、印譜等數(shù)千件之多,其中不乏名跡重器。然戚氏并未將《梅竹雙清圖》卷捐出,而是長留于身邊,并傳之子孫。
由此可見,《梅竹雙清圖》卷遞藏于名家之間,朱痕累累,的確非同一般。在這些鑒藏家眼里,《梅竹雙清圖》卷堪稱寶玩,足以珍護(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