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國巴特勒家族在“中和堂”款器的收藏與研究方面可以說蜚聲海外。1900年巴特勒家族藏品展覽圖錄《巴特勒家族藏17世紀中國瓷器》之附錄就列舉了世界各大博物館和私人庋藏的“中和堂”器物,進行專項研究。2005年又在英國航空公司鼎力支持下與我國上海博物館聯合舉辦17世紀景德鎮瓷器特展,兩年間分別于上海博物館及英國國立維多利亞阿伯特博物院展出,并由瑞士信貸銀行贊助出版了《上海博物館與英國巴特勒家族所藏17世紀景德鎮瓷器》。雙方六件“中和堂”青花釉里紅器兩兩相對,光寵書眉。
多年來,巴特勒家族成員一直在尋覓“中和堂”,但清宮找遍仍無著落。為知款識器,邁克爾·巴特勒爵士借越洋聯展之機專門與中國同行進行了交流:
近年,有人提出,這些器物是清代首批官窯器(不論是否由宮廷向民窯定制還是直接由御窯廠生產),它們有可能就是為皇宮生產的。然而,中和堂又在哪里呢?后來圓明園里有一座以“中和堂”命名的建筑,但它并不是在17世紀70年代建造的。紫禁城里似乎也沒有“中和堂”,只有“中和殿”,這和前者顯然是兩碼事。可能以后會出現新的證據為我們解開這個謎,但現在我們最好還是不要輕易做出判斷。
令人遺憾的是,我國文博界專家學者對這番話從未作過正面回應。盡管由于種種原因,邁克爾·巴特勒爵士沒能通過檢索許之衡《飲流齋說瓷》、乾隆《欽定日下舊聞考》、吳振棫《養吉齋叢錄》等典籍洞悉話題的深層背景,但其治學的審慎態度已令我們十分欽佩。
對于“中和堂”款分銘底面的“漱玉亭”款,邁克爾·巴特勒爵士一直未曾注意。上海博物館張東研究員雖略為涉及,在釋讀上卻有待商榷。拙文《鑒藏界一樁民窯誤為官窯的百年積案——故宮博物院及上海博物館藏清康熙“中和堂”款瓷器考辨》(見《文物鑒定與鑒賞》2010年11月號,以下簡稱《百年積案》)限于題閾,有論及但不詳盡。而這,恰是了解中國瓷器堂名文化與景德鎮陶瓷商業文化所必須做的。
其實,知道了“漱玉亭”在哪里也就知道“中和堂”在哪里了,所有歷史之謎亦迎刃而解。為此,本文特就這一“堂”一“亭”以及民窯器進宮之途等撰文續考,兼與邁克爾·巴特勒爵士并張東先生交流。
一、“中和堂”覓蹤
(一) 孔顏樂處
“中和”一詞,出自《禮記·中庸》: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長期以來儒家思想的正統地位使“中和”幾乎成了歷代文人的座右銘,以言志、寄懷、明心、見性為宗旨的齋號堂名多用之。從皓首學究草廬,到紅頂商人別業,再到致仕官員新廈,乃至名臣后裔祖庭,掛“中和堂”匾額者不知凡幾。
蘇軾有首不出名的《憶中和堂》:“忠孝王家千柱宮,東坡作吏五年中,中和堂上東南頰,獨有人間萬里風。”詩前小引云:“予前后守倅余杭凡五年,夏秋之間蒸熱不可過。獨中和堂東南頰下瞰海門,洞視萬里,三伏常蕭然也。紹圣元年六月舟行赴嶺外,熱甚,忽憶此處而作是詩。”說明宋朝時已有“中和堂”。
檢陳乃乾編《室名別號索引》,明朝陸深居所亦叫“中和堂”。陸深,字子淵,號儼山,生于成化十三年,弘治十八年進士,以二甲八名入翰林院。為人耿介,因不諛閹黨魁首劉瑾被謫放外任,直至劉瑾伏法始得返。曾任四川布政使,嘉靖十六年任太常卿兼侍讀學士。卒于嘉靖二十三年,《明史》有傳。陸氏學識淵博,著有《儼山集》、《儼山外集》、《維封日記》、《蜀都雜抄》、《古奇器錄》等。書札有明人小品神韻,聲播藝林。人顯地耀,上海浦東陸家嘴即因其舊居及祖塋而得名,習稱至今。
漢文化強烈的尊孔崇儒傳統還從根本上影響了入主中原的滿族統治者,清順治二年,愛新覺羅·福臨就將前明由華蓋殿易名的中極殿改稱“中和殿”。有清三百余年里雖未在紫禁城建過“中和堂”,但“中和殿”之名卻是代代帝王沿用。
年復一年,代復一代,文人士大夫們都在尋找“孔顏樂處”。然孔顏樂處不僅在闕里陋巷間,不僅在絕糧弦歌里,不僅在韋編三絕后,更在儒家哲學中。有“中和”之美的地方始終是這個群體憩心的樂土、樂郊、樂園。有鑒于此,筆者認為,要回答邁克爾·巴特勒爵士“中和堂又在哪里呢”的尋問,必須先知道“中和”的出處及深意在哪里。
(二) 商業智慧
關于瓷器堂名款之所屬,《飲流齋說瓷》有分類說明:
瓷款之堂名齋名者,大抵皆用楷書,制品之人有四類:一為帝王,一為親貴,一為名士而達官者,一為雅匠良工也。
我們在《百年積案》中討論“中和堂”款時,對帝王親貴業已排除。是不是名士達官呢?回答依然是否定的。因為既是定燒,必然有批次,有定向,有同一風格。綜合署該款器細路貨與大路貨皆造的突出特點,日用器碗、盤、杯、碟、盆的常見與陳設器瓶、尊、觚、缸、爐難覓的存世狀況,八字銘四字銘即興揮寫與有圈欄無圈欄信手而為的不一現象,面款題銘綺麗佻達與底足堂名典雅莊重的隨意配搭,釉里紅、青花、單色釉并施與人物、山水、花卉、鱗蚧俱備的多元取向,以及辛亥、壬子、癸丑器同類重燒與早期、中期、晚期時段齊全等大量事實,便可說明其不是某一客戶專門訂燒。
剩下只有雅匠良工了。
明清之際,隨著青花文化的發展,一些雅匠良工已不滿足于僅用紋飾來美化器物。受高層次訂戶在器上預先要求落堂名的啟示(圖1),他們想到了用文字雅化器物。于是,明朝末年景德鎮不少窯場嘗試著在器底書寫吉語款、贊頌款,窯戶自撰式的非訂戶專用堂名款也開始出現。崇禎年間的“可竹居”,就是經汪慶正先生考訂的青花器上民營窯業主店號,亦即本文所說的商用款。
進清后,吉語款、贊頌款、堂名款已成為常見的陶瓷商業用款。僅堂名款就有“紹舞堂”、“莽蒼堂”、“世澤堂”、“桑梓軒”、“松菊軒”、“雨荷軒”、“安吉居”、“木石居”、“竹石居”等數百個。這類“雅匠良工”之“堂名齋名”款又有兩種。一種是陶人自用款,即繪器人的堂名齋名。至清末民國,新派粉彩器上畫師署齋堂款蔚然成風,有的為畫室名,有的則是紅店簾招。前者如王少維的“乙黎齋”,后者如程門的“貞吉齋”,王琦的“匋匋齋”等。拙著《新派粉彩名家作品集》(湖北美術出版社,2006年版)之《清咸豐至民國新派粉彩器上畫師、別號、齋室堂名索引》收錄了畫師、別號、齋室堂名計千余,其中堂名逾百。另一種是窯戶商用款,此類作法大多是受訂燒客戶書寫自家齋號堂名做法的啟示,故取義偏向程朱理學。也就是說,窯戶為促銷,往往虛擬一能雅化器物的“空中樓閣”式“堂名”作產品裝飾,我們稱之為“器上華堂”。最典型的要數“風流宰相家”一款。且不說自明始職官已無宰相之制,即令是在唐宋,又有哪位相國公會以“風流”二字為齋堂命名呢!再舉一例,清宮舊藏“慎德堂制”、“慎德堂博古制”等康熙青花器上堂名,便不是道光官窯器上的“慎德堂”,而是與吉語款、贊頌款、圖形款性能相近的民窯商用促銷款。帶此款的整器或瓷片地攤上現仍可覓得(圖2),“中和堂”款器正與之同類。
所以,現實中的“中和堂”訂戶實不存在,它只是窯戶商用款。
(三) 民窯春秋
凡研究“中和堂”款者都繞不開一個問題:“中和堂”器上的干支紀年為何創始于康熙十年?為何在“康熙辛亥”、“壬子”、“癸丑”后八字紀年款忽然中斷,只能見到不帶年號干支和不帶“漱玉亭”面款的“中和堂制”四字款器?筆者認為,在創創改改和去去留留背后,隱藏的是一部康熙民窯春秋。
1. 御窯點火隨喜
對八字款緣何肇自辛亥之詰,似可用《國朝御窯廠恭紀》中“康熙十年奉造祭器等項”作說明:
《國朝御窯廠恭紀》:國朝建廠造陶始于順治十一年奉造龍缸,面徑三尺五寸,墻厚三寸,底厚五寸,高二尺五寸。至十四年中,經饒守道董顯忠、王天眷、王锳、巡南道安世鼎、巡撫郎廷極、張朝璘督造未成。十六年,奉旨燒造欄板,闊二尺五寸、高三尺、厚如龍缸,經守道張思明、工部理事官噶巴、工部郎中王日藻督造,亦未成。十七年,巡撫張朝璘疏請停止。康熙十年奉造祭器等項,俱估值銷筭正項錢糧,并未派征,陶成分限解京。
因為自順治十七年官窯停燒到康熙十年又奉造祭器乃鎮上大事、吉事、盛事,是瓷都地位再度鞏固的體現,于是窯戶都爭相書寫紀年款以應景,此即所謂“沾御氣”、“沾喜氣”、“沾財氣”。正如昌南窯神祠前一副對聯所說:“風耶,火耶,造一方寶地;圣乎,神乎,佑萬世陶民”。以同樣格式署款器物,尚有“皇清康熙辛亥年制·陳門堂用”青花八仙爐等(圖3,見《故宮博物院藏清代瓷器類選第一卷·清順治康熙朝青花瓷》第289頁,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版)。
2. 三藩之亂使然
至于去八字款留四字款,則只有以三藩之亂來解釋了。《清史稿》卷一《本紀》七《圣祖紀》:
十二年癸丑:十二月壬子……吳三桂反。
十三年甲寅:九月壬戌……命簡親王喇布為揚威大將軍,率師赴江西。
十四年乙卯:三月己未朔,叛將楊來嘉犯南漳,總兵劉成龍擊走之。戊辰,饒州賊犯祁門,巡撿張行健被執,不屈死之。
也就是說,康熙十三年由于吳三桂叛清,景德鎮告急,官窯再度停火。此時,民窯即令生產也不便書“康熙”年號,只能署“球琳珍玩”或“中和堂制”。 三藩之亂間“漱玉亭”面款沒再出現,則很可能是“瞻公”已在老病或戰亂中亡故。
3. 邑令限窯結果
然三藩之亂未經幾年便被平息,而不帶年號干支的“中和堂制”四字款器卻貫穿康熙早、中、晚期,這又作何解釋呢?這些接下來的事,當與康熙十六年地方官的限窯新政有關。
據《浮梁縣志》載:
康熙十六年,邑令張齊仲,陽城人,禁鎮戶瓷器書年號及圣賢字跡,以免破殘。
由于年號在民窯被禁書,故爾終康熙一朝,僅見辛亥、壬子、癸丑三年“中和堂”器有帶“康熙”年號八字款,余均為遵照新政保留的“中和堂制”四字款。
從八字款到四字款,我們循著署款方式與時局變化乃至官府禁令的暗合及同步這一幽徑,終于找到了歷史深處的“中和堂”。作為康熙整整六十一年周甲又甲子里一個響徹中外陸海陶瓷之路的器上堂名,它不是某一帝鄉宮殿、王侯府邸、達官宅第、望族祖堂、三家村學究草廬,卻被朝野上下視為呈祥幾筵的迎福佳銘和定燒愿望的普遍表達。子曰:“禮失而求諸野。”斯謂之歟?“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這樣的結果,很可能是長期以來面對皇城百尺宮墻苦苦追問“中和堂又在哪里呢”的邁克爾·巴特勒爵士及其家族始料不及的。但是,事實確實如此。這種南北有售,貧富皆宜,可任意書寫,宮內外俱見,且載體隨選的“器上華堂”只能存在于中國傳統文化里,存在于華夏堂名文化里,存在于瓷都商業文化里。
二、 “漱玉亭”稽古
(一) 東坡遺韻
“漱玉亭”三字的確具有一種悠遠的宋韻感。它首先使人想起蘇東坡,那竹杖芒鞋叩響的山水清音,和曠達高邈的林下風流。
對于器上“漱玉亭”與“瞻公”的解讀,目前學術界有兩種聲音:一是拙文《百年積案》中的淺見,認為“瞻公”及“漱玉亭”是仰蘇睨世的繪器匠師名號和畫室;一是以海上鑒瓷名家張東先生為代表的上博專家在《上海博物館與英國巴特勒家族所藏17世紀景德鎮瓷器》中的觀點,主張器上署“瞻公”、“漱玉亭”乃誦先人之清芬。
上海博物館藏有兩件帶“瞻公”、“漱玉亭”面款的“康熙辛亥中和堂制”青花釉里紅山水盤,一只題句“晚香寒水照,晴日數峰來”后落“漱玉亭”楷款和“瞻公”押印。張先生的看法是:
“漱玉亭”是江西廬山的名勝,蘇軾曾有《青玉峽漱玉亭》詩贊美漱玉亭瀑布,漱玉亭由此名聲大震,因此人們常將“漱玉亭”和蘇軾聯系在一起。蘇軾字“子瞻”,“瞻公”是人們對他的尊稱。此類中和堂款的瓷器上常落有“漱玉亭”和“瞻公”的章款。
對另一只題句“帝城雙鳳闕,春樹萬人家”后綴“漱玉亭”楷款和“瞻公”押印的“康熙辛亥中和堂制”盤,張先生評法筆路如舊:
中國歷史上有多處“漱玉亭”,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廬山開先寺旁的“漱玉亭”,中國歷史上諸多文人在“漱玉亭”留下了千古絕唱,蘇軾的《青玉峽漱玉亭》更是其中之一。“瞻公”應該是人們對蘇軾的尊稱。
這樣就字論字和因名釋名式的注疏,若僅從語義學或語源學的角度尚能說得過,但以之解讀中國畫題跋就有點匪夷所思。圖4便是張東先生說的那只“康熙辛亥中和堂制”青花釉里紅山水盤(見《上海博物館與英國巴特勒家族所藏17世紀景德鎮瓷器》第215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年版),畫上題句“晚香寒水照,晴日數峰來”明顯出自唐代錢起的《山路見梅有感而作》。原詩是:“莫言山路僻,還被好風催。行客凄涼過,村籬冷落開。‘晚溪’寒水照,晴日數峰來。重憶江南酒,何因把一杯。”其中“晚溪”盡管因筆誤或版本差異書作“晚香”,淵源仍非常清楚。再說另一只,畫上題句“帝城雙鳳闕,春樹萬人家”雖是五言體(圖5,見《上海博物館與英國巴特勒家族所藏17世紀景德鎮瓷器》213頁),實由唐代詩人王維七律《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次聯“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減字而成。原詩為:“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玩物華。”如果將“瞻公”名款解釋為“人們對蘇軾的尊稱”便極易產生誤會,使人以為畫師所書詩句的作者即蘇軾,或認為畫師眼拙,將詩當成詠“漱玉亭”的句子且作者就是蘇軾。
作為中國畫常見形式之一的前人詩意圖,抄錄昔人佳句點題或镕裁他人妙語破題,卻落畫家本人齋堂名號結題的格式乃古今通式,即使未標明“某某句”、“寫某某意”、“錄某某句并寫其意”,讀者仍不會斥之為抄襲。結合語境,在箋疏“中和堂”器面款時也只有將“漱玉亭”和“瞻公”解讀為畫坊和匠師名號,才文從字順,合乎常理。
(二) 易安別裁
當代學者楊延福、楊同甫編纂的《清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亦收有“漱玉亭”條,紅粉亭長竟然是私淑文苑名姬李清照的清朝女詞人應世婉。
查《香艷叢書》:“應世婉,字淑君,號蓉江,浙江仁和人,明府吳玉墀室。著有《漱玉亭稿》。”應氏年譜雖缺,其夫婿吳玉墀生平卻從《篆刻年歷1051-1911》等典籍可知一二。吳玉墀,字蘭陵,號小谷,又號二雨,乾隆三十五年舉人。官太平教諭,遷貴陽府長寨同知,清藏書家。嗜金石,嘗與西泠丁敬游。乾隆三十八年詔征遺書,吳宅進經部圖書90余種,史部20余種,子部30余種,集部如《李遐叔文集》、《風雅逸篇》、《石洞遺房》等數種,得高宗宸翰及御賜《佩文韻府》一部,著有《味乳亭集》。由此看來,上述“中和堂”器雖與應媛隔代,但面款能于雍乾時尚婦孺皆知,且為心儀易安居士《漱玉詞》的詩社才媛所用,已足見“中和堂”款器在民間影響之深廣。亦間接說明,器上署名“瞻公”者筆下那夢回江南形勝地的吳越山水與易安體長短句有秘響旁通處。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李清照《烏江》)這種巾幗須眉奇氣,若激蕩于毫端,必令山鳴谷應。
(三) 大匠奇氣
如果說“瞻公”藝名極具商業頭腦、市場意識、廣告效應的話,那么“漱玉亭”齋號則更妙,文字靈幻里便已凸現出一種靜穆寂寥之清空、披風排云之傲岸、絕俗出塵之冷峭和丹崖翠壁下望瀑興嘆者驀然回首之蒼涼。盡管人事代謝,細辨舊銘,卻分明似有三種信息在向外傳遞。
1.自我作古
景德鎮雖是天下瓷都,地望卻在江西。江西廬山舉世聞名,廬山開先寺旁觀瀑的“漱玉亭”又是重要地標,加以蘇軾來過、坐過、詠過,故與古為徒者的齋號堂名皆樂用之。東坡居士詩、書、畫俱佳,醉紅癡碧的匠師以“瞻公”為藝名,顯然有自況之意。而且,面款書“瞻公”和“漱玉亭”器物底款署“中和堂”,名號、齋號、堂號一以貫之,多少該與蘇軾的《憶中和堂》有關。誠然,易安《漱玉詞》名標青史,也會使千載之下的同聲相應者引為知音。
2.頡頏御窯
珠山御窯廠內有“環翠亭”,官匠畫室顏額亦頗具綺思,如拙著《新派粉彩名家作品集》所舉“吟花醉月之軒”、“掄珠山館”、“靜得新居”、“碧云別墅”、“半弓園”、“大雅室”、“清致室”、“守素軒”、“蕉蔭軒”、“環翠軒”、“宜雅軒”、“靜存軒”等。這些咸豐五年雖被太平軍付之一炬,但曾國藩平定太平天國戰事后,九江關監督蔡錦青于同治五年即受軍機大臣李鴻章之命,以所籌13萬兩白銀于珠山原址按舊制重建,恢復了御窯廠崢嶸氣象。故我輩數百年后在品鑒“中和堂”器時仍可感受到當初景德鎮人文薈萃之氤氳。雙亭儷影,官民競市。簾垂景鎮的民窯匠師在“環翠亭”旁大書“漱玉亭”三字,內心深處想必有對御窯傲然平視之意。
3.流年漫紀
計成《園冶·亭》:“亭者,停也,所以停憩游行也。”《漢書·百官公卿表上》:“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鎮窯匠師借“亭”為畫棚名號,既是雋語,亦是雅謔。同時它也透露,在“中和堂”器上自封一“亭”之“長”的“瞻公”,可能是位“停憩”于景德鎮的客籍畫師。遺憾的是這位風雅的瓷上吟紅詠碧者終老時竟默默封筆于彌空窯煙中,致使我們對其生平一無所聞。從“瞻公”與“漱玉亭”在“中和堂”款器物上出現僅限于辛亥、壬子、癸丑及落“漱玉亭”的“球琳珍玩”款器也只見于康熙早期看,其卒年當在甲寅(康熙十三年)前后。
無巧不成書,在巴特勒家族所藏“中和堂”器物里,無論是蓮花童子碗,還是《西廂記》人物故事盤(圖6、圖7,見《上海博物館與英國巴特勒家族所藏17世紀景德鎮瓷器》第221頁、223頁),竟都無“漱玉亭”和“瞻公”面款。怪不得,連漢學功底如此深厚的邁克爾·巴特勒爵士也未能對手頭的“中和堂”款器到底是官窯還是民窯作出確切判斷。
(四) 亭依玉堂
“漱玉亭”經常以面款形式與“中和堂”底款對署,然又非全部。閱“中和堂”器,凡“中和堂”與“漱玉亭”底面對署時都有跡可尋:
1.特定的款識
“中和堂”器既有帶年號干支的八字款,如“康熙辛亥中和堂制”、“康熙壬子中和堂制”、 “康熙癸丑中和堂制”,也有不帶年號干支的四字款器,即最多見的“中和堂制”。有加雙圈的,有不加雙圈的。面款底款對署者目前僅見于部分不加雙圈的八字款器。
2.特定的紋飾
“中和堂”器的紋飾有人物、山水、花鳥、鱗蚧、蓮花梵文等,雙款對署的暫時只見山水。
3.特定的釉彩
就當前掌握的資料看,“中和堂”器的釉彩大致有青花釉里紅(圖8)、青花(圖9)和白釉(圖10)、黃釉(圖11,見熊寥熊微編著《中國歷代陶瓷款識大典》第116頁,上海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紫釉(圖12,見曲永建《殘片映照的歷史》第159頁,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2年版)、黑釉等單色釉。“漱玉亭”與“中和堂”對署者唯有青花釉里紅器。
綜上三點,再加多次從整器、殘件、瓷片抽樣分析,基本可以肯定:“漱玉亭”面款與“中和堂”底款對署眼下唯見于康熙早期的不加雙圈帶年號干支八字款青花釉里紅山水紋飾器物。這不僅側面證實“瞻公”藝術活動主要在康熙早期,還表明“漱玉亭”與“中和堂”是依從關系。署“漱玉亭”的“中和堂”器只是“中和堂”系列產品中的一種。
值得注意的是,“漱玉亭”款譜也有兩種:一為“漱玉亭”后鈐“瞻公”押印;一為只署“漱玉亭”,無“瞻公”字樣。一般來說,帶“中和堂”底款者“漱玉亭”后都有“瞻公”押印,底部書“球琳珍玩”者則只落“漱玉亭”。圖13是裴光輝先生《康雍乾青花瓷》書中“康熙辛亥中和堂制”青花釉里紅山水盤,圖14是故宮博物院藏“球琳珍玩”青花釉里紅山水盤,兩器同一粉本,題句均是“高樹隔溪艷,低枝隔竹繁”。前者“漱玉亭”和“瞻公”都落,后者只落“漱玉亭”,不帶“瞻公”。原因可能也有二:一是疏漏,忘了加名章;二是此件“球琳珍玩”器為應酬晚輩訂約之物,誤進商品瓷庫房。因按翰墨常規,尊長字畫付卑幼不鈐名章,只用齋館別號。無論哪種,都說明同署“漱玉亭”的“球琳珍玩”與“中和堂”應是一家窯場的兩個品牌。
前面說了,找到“漱玉亭”也就找到了“中和堂”,因“中和堂”與“球琳珍玩”器同出自“漱玉亭”畫室。而對“珍玩”款,許之衡《飲流齋說瓷》早有定論:
稱堂稱齋者,帝王親貴、達官名匠皆有之。若稱書屋、山房者,稱珍藏、珍玩、雅制、雅玩者,親貴達官有之,而帝王無是也。故此類款概謂之私家款。
讀了這段話,再回顧上文所證“孔顏樂處”、“商業智慧”、“民窯春秋”,邁克爾·巴特勒爵士“中和堂又在哪里呢”的問題應該是有了答案。
三、帶“漱玉亭”款的“中和堂”器進宮之途
既然“中和堂”器非官窯,且有的明明還帶著“瞻公”和“漱玉亭”這樣的匠師押印和畫坊標識,為何能成批出現在宮中呢?
(一) 官道暗通
所謂官道即“官搭民燒”陶政和由此形成的官窯民窯特定關系,明已有之。但明御器廠在實施“官搭民燒”時只是將部分廠器(即“欽限瓷器”)散窯,清御窯廠則因匠籍制的取消與吳三桂戰事對官窯的影響必須將所有廠器(即“欽限瓷器”和“部限瓷器”)都搭民窯燒造。這就是藍浦《景德鎮陶錄》說的:
按隆萬時廠器除廠內自燒官窯若干座外,余者已散搭民窯燒。邑志載有賞給銀兩,定燒賠造等語。然今則廠器盡搭燒民窯,照數給值,無役派賠累也。
由于一些大窯場粗細兼燒,且匠心獨運處常使唯皇命是從的廠器望塵莫及,而精品所用鈷料與官窯用料又幾無區別,所以,對這種既能如鶴聲聞九畡草堂又能似鳳音清九重金殿的民窯珍瓷,景德鎮人有個專稱:“官古器”。《景德鎮陶錄》:
官古器,此鎮窯之最精者,統曰官古,式樣不一,始于明。選諸質料精美,細潤一如廠官器,可充官,故亦稱官。
明清之際,廠器名目繁多,僅“官窯”、“御窯”、“欽限”、“部限”的叫法就使得局外人很難明就里。因此,當“搭燒”出現殘次品時,窯戶和廠吏用“官古器”暗地“充官”進呈也就成了常事。
(二) 商道直通
清代民窯器之所以大量入宮,還因為愛新覺羅王朝在將朱明御器廠易名為御窯廠后,緊接著又對宮廷用瓷制度進行了一系列改革。據雍正《大清會典》記載,有些官署和內廷用瓷除廠器外,也可通過市場采購買辦。如卷七四“工部·雜料”條:
凡陶器,內務府及各衙署公所取用陶器,計其高下尺寸,口徑大小,按市價采買發給。
卷二○○“工部四·窯冶”條:
內府及八旗需用……陶器,除光祿寺、都水司外,需用瓶、壇悉屬買辦。
宮廷采購亦稱宮市,古已有之,白居易《賣炭翁》描寫得很精彩。1964年南京明故宮玉帶河出土那么多洪武民窯青花瓷,相當數量應是經商路進入禁內。
(三) 秘道旁通
這秘道就是明清時盛行的宮后集市。乾隆下詔修纂《四庫全書》時特命館臣紀昀詳校并收入《四庫全書薈要》的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卷六《宮闕·宮官·內官監》附有《后市》:
宮闕之制,前朝后市。市在元武門外,每月逢四則開市,聽商貿易,謂之內市。燈市自正月初旬起至月半止,歲惟一舉;逢朔望及二十五則城隍廟市;每月逢三則土地廟市,謂之外市。然外市系士夫庶民之所用,若奇珍異寶進入尚方者,咸于內市萃之。至內造宣德之銅器,成化之窯器,永樂果園廠之髹器,景泰御前作房之琺瑯,精巧遠邁前古。四方好事者亦于內市重價購之。
這種宮后集市既是宮內流出之物的買賣場所,也是宮女太監們悄悄易物之地。《故宮博物院藏清代瓷器類選第一卷·清順治康熙朝青花瓷》第289頁“皇清康熙辛亥年制·陳門堂用”款青花八仙爐之類器物,若非民國后私人捐贈或文物商店征集調撥入藏,而是清宮舊藏的話,則很大程度上是宮女太監遺于宮內。當然,“中和堂”款器進入禁內通道主要應為前兩條,且有些就是充官窯報庫的。
以上是對《百年積案》一些未證問題諸如“中和堂”器進宮途徑、“漱玉亭”款識語義是畫坊還是廬山觀瀑處,“瞻公”是匠師名號還是“人們對蘇軾的尊稱”等的續考,也是就邁克爾·巴特勒爵士所提“中和堂又在哪里呢”問題及張東先生在探討“漱玉亭”與“瞻公”關系時的研究方法相互交流看法。
與進宮之途不同,“中和堂”器進入歐洲經歷的是海上陶瓷之路。陸路這端的事項我們可作考察,水路那頭的情況就有待于邁克爾·巴特勒爵士等西方學者進一步研究了。發現往往于不經意間,或許在物是人非的古堡廢墟,在浪激鷗翔的遠洋暗礁,在當年貿瓷商行的發黃賬頁里,在未來摩天大廈的翻新基腳下,都可能會有“瞻公”、“漱玉亭”、“球琳珍玩”款的寶貴資料,我們期待睿智的巴特勒家族在“中和堂”器收藏和考證方面有更多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