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瓷之美

官窯制度是我國陶瓷發展史上的一種特殊現象，封建的帝王憑借官窯，無償地占有優質的制瓷藝術品。起自唐代的越州貢窯，中經五代吳越時的“設官監窯”，到兩宋時官窯制度基本上已確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來，特別是建國后通過對古瓷窯址的調查和考古發掘，可以斷定“汝窯”、

“官窯”、“鈞窯”都是兩宋時專為封建帝王燒造御用青瓷的官營瓷窯。

長期以來談論宋瓷時，往往以“汝、官、哥、鈞、定”所謂五大名窯來概括宋代的瓷器。其實，五大名窯只是由于明朝宣德年間的一本《宣德鼎彝譜》中提到“內府所藏柴，汝、官、哥、鈞、定”的宮廷用器而得名，事實上這幾座制瓷窯場絕不能囊括兩宋興盛的制瓷藝術全貌。

為后世談瓷者所津津樂道，傳世品又極為稀少、彌足珍貴的汝窯被列為宋代五大名窯之冠，是適應當時宮廷特殊需要而建立的窯場。早在宋代的一些文人筆記中對其就有所論述。

北宋·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中謂：“其余則越州古秘色、汝州新窯器，大概相類”。

南宋前期葉真的《坦齋筆衡》“本朝以定州白瓷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燒造青瓷器，故河北唐、鄧、耀州悉有之一，汝窯為魁”。

南宋·周輝《清波雜志》：“汝窯宮中禁燒，內有瑪瑙為釉，唯供御揀退，方許官賣，近尤難得。”

南宋·陸游的《老學庵筆記》云：“故都時，定窯不入禁中，惟用汝器，以定器有芒也”。

此外，南宋·周密的《武林舊事》和南宋的《咸淳起居注》中對汝窯的器物和釉色也有一定的提及。

汝窯過去一直認為在河南省的臨汝縣(今汝州市)，因為宋代汝州州治所在地在汝州。但近半個世紀以來，文物、博物館部門的工作者幾乎踏遍了該縣，始終未找到汝窯的窯址。進入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后，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河南省的文物工作者擴大視野、幾經努力，汝窯窯址于1985至1988年間在鄰近的寶豐縣大營鎮的清涼寺陸續發現，并在文獻上找到了寶豐縣大營鎮過去隸屬于臨汝縣的根據。至此，長期以來撲朔迷離、懸而未決的汝窯窯址之謎終于被揭開了。

汝窯本來是一座大量燒造日用瓷器的民間窯場，它的藝術風格與陜西銅川的耀州窯相仿。北宋晚期因其青瓷產品的精良，為滿足宮廷的特殊需要，專門燒造御用的高檔瓷器，由此對汝窯瓷器的確認，有兩種不同的概念：

1、廣義地講，即原古汝州所轄的臨汝、寶豐、郟縣、魯山等縣所燒造的青瓷器物的統稱。

2、從狹義的角度，指朝廷派官專門監造供御青瓷的官窯器物。

本文所談的就是后面這種汝窯青瓷。汝窯燒造的時間，已故著名陶瓷史家陳萬里先生根據成書于宣和五年(1125年)的《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和南宋人顧文薦的《負喧雜錄》等有關文獻的分析，認為在宋哲宗元祜元年(1086年)至徽宗崇寧五年(1106年)期間，前后約二十年左右；現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葉喆民教授當年在故宮博物院工作時，于《汝窯廿年考察紀實》一文中進行推斷汝窯終于宣和末年(1125年)，盛燒約四十年；故宮博物院李輝柄先生認為官汝瓷的燒造歷史大約始于政和元年(1111年)，至北宋滅亡；已故上海博物館副館長汪慶正先生的《汝窯的發現及相關諸問題》中指出：“汝窯的燒造年代當在十一世紀末至十二世紀初”。綜上所述：徽宗執政時期是汝窯燒造的全盛時代，已成為我國古陶瓷界的共識。

汝窯瓷器的胎質細膩、胎體細薄、胎色灰中微帶黃色，它好像點燃過的炷香所留下的香灰之色，故俗稱“香灰胎”。由于胎中含有微量的銅，器物的棱角處釉色薄，迎光照看微微帶有肉紅之色，這是后代的仿品所難以仿就的。為了使器物的外觀更為完整，汝窯盤、碗、盆、缶本一類的圓器學習和借鑒湖南岳州窯所開創的支釘支燒技術。汝窯瓷器裝燒時采用“芝麻釘裹足滿釉支燒”，傳世器物的底部大多留有3個至5個極為規整、細如芝麻的支痕。此外，窯址出土的盆和套盒見有六個滿釉支釘痕，臺灣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汝窯橢圓形水仙盆”，外底就留有六個支釘的痕跡。汝窯的芝麻支釘非常堅細、尖銳，支燒的疤痕極為細小，其工藝嚴格、認真的程度可說是空前的，因此出窯后的成品率高，形制都非常完整，一點也不變形。

汝窯瓷器最主要的特點，它不以裝飾紋樣為重，主要乃以瓷釉作為美化器物的重要手段。汝窯青瓷由于胎、釉中含鐵量的恰當，燒成時還原火焰控制得適度，因而釉色達到了宋人所理想的境界。汝窯青瓷器物的釉色呈一種純正淡淡的天青色，從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和臺灣故宮博物院收藏有數的作品來看，它們的色澤變化不大，只是由于燒成過程中還原氣氛的強弱稍有差別，因此，色澤上有的顯得稍深些、有的稍淡些，即使有粉青、卵青、灰青之分，但總的呈色都比較穩定，離不開天青這個基調。大英博物館收藏的“汝窯棱口盤”(高3.9厘米、口徑13.5厘米、底徑8.5厘米)，釉汁瑩潤、釉色天青，仿佛雨過天晴后的明朗天空。就此器可以說：汝窯的燒造已完全掌握了鐵的還原性能，恰如其分地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從而形成了自身獨特的藝術風格。

我國歷代每座名窯所燒制的瓷器各具特色，均與所用原料的種類、結構、性能及加工處理有著密切的關系。原料的組成與優劣，不僅關系器物制作中的加工性能，而且影響到產品最后的外觀質感與藝術效果。自古以來，南、北方的各個瓷區均以就地取材方式使用原料，在開發和使用原料方面都有獨到之處。周輝提到汝窯“內有瑪瑙為釉”。北方瓷器燒成時，釉料中需加入一定量的石英原料，“瑪瑙是一種S_iO₂(石英族礦物)的隱晶礦物，作為配釉原料性質同石英相似”。汝窯青瓷天青色的出現，瑪瑙這種貴重的原料對其特殊色澤的形成在其中起著一定的作用。摻入瑪瑙的汝窯瓷器的燒成，就依靠就地取材。河南省文物研究所趙青云先生在《汝窯的燒造歷史及裝飾藝術》一文中引“宋·杜綰《云林石譜》汝州石條云：‘汝州瑪瑙石出沙土或水中，色多青白粉紅，瑩澈少有紋理如刷絲’”。筆者過去在閱讀《宋史》時，也見有這樣的記載：政和七年“提轄京西坑冶王景文奏汝州青嶺鎮界產瑪瑙”。寶豐清涼寺瓷窯址發掘資料也表明：“在窯址作坊附近除發現瓷泥外，還發現瑪瑙礦石，石質堅硬，顏色有紅、黃、綠、白、藍等”，這就印證了文獻記載的可靠性，從現今遺留的古代開礦巷道，表明宋時汝窯曾使用瑪瑙作原料是可信的。筆者承趙青云先生見告，寶豐清涼寺窯址發現的汝窯瓷器標本中確有瑪瑙成分。以瑪瑙為釉這種新工藝，雖成本較高，但由于服務對象的地位有別，其產品得到封建統治者所賞識，這就決定官辦瓷窯在燒制器物時所選用的原料也有所不同，由此足見當時宮廷御用的官窯瓷器以奢侈豪華為尚，其制作工藝不惜工本、恣意揮霍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用于配制御用物品的釉料使用瑪瑙，無非是顯示其產品的高貴。兩宋青瓷中的汝窯，在用料上就是憑恃瑪瑙使之成為皇帝壟斷、至南宋時就已難得的國之瑰寶，在這個基礎上誕生和造就了具有獨特風格的一代名瓷。

宋代金石學的誕生、對古代青銅器的研究使宋瓷出現了不少仿古造型。北宋時，特別是徽宗朝仿古制作更是成為一代風尚，汝、官、哥、鈞等官窯瓷器，尤為盛行燒造仿古銅和玉器的陳設瓷和祭器，樣式多為瓶、尊、壺、爐、鬲、觚、觶一類的禮儀雅器。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宋汝窯三足奩”就是仿自漢代盛酒用的青銅樽(宋人稱其為奩)形制燒制的。它的造型為：直口、器身呈直筒狀、平底、口底相若、下承三足。器之外壁近口沿處及近底處各有兩道凸起的平行弦紋，腹中部也有三道凸起之弦紋，底部留有五個細小、狀如芝麻的支釘。筆者對照1962年山西省右玉縣大川村出土的“西漢鎏金銅溫酒樽”和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東漢鎏金鑲寶石熊足銅樽”，宋汝窯三足奩的造型與上述二器如出一轍。但細觀兩器，像大川村出土的鎏金銅溫酒樽，樽體“有一突起的飾帶，將紋飾分為上下兩層，每層中的動物禽鳥紋又基本上按照上下兩行交相錯列。上層右旋，依次為猿猴、駱駝、牛、鳥、兔、鳥、羊、虎、鹿、馬、熊、羊等；下層右旋，依次是虎、狐貍、鹿、熊、豹、鹿、獸、羽人、猿猴、鵝等。動物禽鳥穿插在山巒疊嶂之中，跳躍、奔走、佇立、飛翔，各具神情。……腹部兩側有鋪首唧環各一，獸面紋上立一鳳，展翅回首、尾羽展開。環下一龍，龍前半身正從山上洞中伸出，張口舞爪”。樽底三足為立雕熊狀，其蹲坐之狀，憨態可掬。這一裝飾異常富麗的鎏金銅溫酒樽，配上光彩奪目黃燦燦的通體鎏金，顯得非常豪華富貴。與漢代以滿飾為美的鎏金銅溫酒樽相比，汝窯三足奩卻展現著一種樸實無華的材料美。在傳統的史學家心目中，宋代是有名的文治盛世，所謂文治盛世，其中重要一條是宋人崇尚典章制度。宋代十分重視恢復舊有的傳統，“仿虞周漢唐之舊”，這種復古思潮對瓷器生產產生不小的影響，但宋瓷仿古不完全遵其舊制。從三足奩的造型可看出它不是刻意地擬古、泥古，而是從仿制品中吸取營養，在仿古中有它自己的追求和新的藝術探索。三足奩的基本形制雖仿自漢鎏金銅溫酒樽，卻略去了隆頂的樽蓋和唧環的雙耳，器身僅以三組平和、簡素的弦紋為飾。你別小瞧這三組單純的裝飾帶，其弦線清晰利落，非常干練有力；奩的器底所承三足，與同時代的三足器一樣，變動物形的熊狀而為簡練的蹄形足。總之，形制以單純古雅取勝，反映出宋瓷造型簡潔、洗練的時代風格。作為一種審美理想和工藝裝飾風格，漢鎏金銅溫酒樽紋飾布滿全器，這種錯彩鏤金、雕績滿眼的繁縟裝飾，只是一種外在的形式美。而汝窯三足奩基本上無雕飾的無華之美，它追求的是一種平淡、自然的美學風格，表現出一種新的審美境界。汝窯奩是御用的宮廷陳設瓷，相對于盤、碗等圓器更能反映使用者的審美取向。因此，從工藝的歸屬層次上，正是這一美的理想，進而將審美導向引入更深的層面上。

傳世的汝窯三足奩僅存兩件，另一件藏于英國倫敦大學達維德基金會，尺寸比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那一件稍大些。汝窯址發現以后，一時間汝窯的仿品充斥市場，就三足奩的仿品先后有兩件讓我鑒定。當年我在故宮博物院陶瓷組工作時，分工的職責是搞保管，故曾多次觸摸過這一藏品，深知此器為世間少有的國寶，對其印象極為深刻。因此接觸仿品時，甭說胎質、瓷釉和工藝處理，僅就造型而言，感到仿品筒身不夠周正、其口部厚且不圓，特別是三組弦紋更是顯露馬腳：不僅飾帶間距太近，且線條松軟無力，顯得含糊不勁挺，沒有起伏隱顯的變化。另外一件更為笨重，不具宋瓷典雅、平易的時代氣息。

汝窯瓷釉的天青色，在色彩上介乎綠色與藍色之間，綠色是一種充滿靜謐的溫和色彩，而藍色則是帶有神秘的冷色。汝窯青瓷器物的天青色，它既有藍色之冷，又帶有綠色之暖，是一種冷暖適中、十分諧和的色調，這種色感正是當年統治者審美情趣的反映。宋代統治者非常尊崇道教，道教在宋朝為第二大宗教，它與佛教有著同樣的地位與特權。趙佶更是歷史上著名崇奉道教的一位封建君主，他集天神(長生大帝君)、教主、皇帝于一身，這在歷代崇道的帝王所絕無僅有的一個。政和七年(1117年)夏四月，他更荒唐地讓“卿等可上表章冊朕為教主道君皇帝”，其狂熱、蜿蜒的程度為前所罕見。宋代統治者崇奉道教，道家、道教思想對宋人的審美觀念產生深刻影響。道學以“靜為依歸”，崇尚自然含蓄、沖淡質樸的審美觀。道教的儀式中，獻給天神的祈禱詞，稱為青詞，更是表明崇信道教的教人對青色的崇尚。汝窯瓷器是徽宗在位期間燒制而成的，汝窯天青色的幽玄、靜謐，正適合這種審美情趣，也深契道家的審美規范。因此，汝窯器物所具含蓄沉靜、清純淡雅的色澤，體現了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和宋代上流社會的時尚。

以汝窯青瓷為代表的宋代官窯器物釉色素樸、清雅，也反映了兩宋與唐代瓷器兩種完全不同的時代風貌。有宋一代，它不同于對外開拓疆土、軍威四震的李唐王朝。趙宋統治者鑒于武人跋扈，藩鎮作亂的深刻歷史教訓，在努力加強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同時，大力推行文治主義。兩宋，大興文治，固然有利于經濟文化的繁榮，但武備松弛，也必然招致喪權辱國，結果面對強敵的入侵而無能為力。在我國幾千年的歷史中，宋代是一個十分軟弱的封建王朝，北宋建立以后，雖呈現一個時期內的相對安定，然盛唐年間那種雄健尚武的精神已經完全喪失。在這種特定的時代環境下，統治階級和封建文人為了逃避現實更是追求安逸和享樂，那些帶有世俗、田園、花間生活熏陶而產生的藝術情趣，已不具備盛唐那種絢麗、豪華的特色，強調的是平淡、自然之美。在思想領域中，構成宋代社會哲學思想基礎的程朱理學，它是程顥、程頤兄弟與朱熹為代表、以儒家為核心的儒、道、佛互相滲透的一種思想體系。信奉理學的封建文人，追求平易質樸的風尚和禪宗深奧神秘的哲理，在藝術上愛好幽玄蒼古之趣。順應社會矛盾而產生的理學影響到美學理論，出現了有宋一代理學之美，反映到藝術領域，諸如建筑上用白墻黑瓦與木質的本色、繪畫上多水墨淡彩，而陶瓷上突出單色釉。一色的青瓷器物，冰肌玉質，不追求紋樣裝飾，顏色上一反唐三彩陶器的濃艷鮮麗之色。汝窯瓷釉就以素雅、恬靜為美，體現出宋代上流社會用瓷推崇理性美的時代特色。宋代的文學一直以平淡作為審美要求的最高理想，平淡是要求做到平易而雋永、淡泊而含蓄。“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煞蕊珠宮女”。亡國之君宋徽宗在絕筆詞中還用擬人化的手法，以杏花擬人，贊美杏花之清雅舒淡之美。而作為趙佶御用的青瓷器物，這種文學思潮必然反映到汝窯瓷器上來。以汝窯為典型的供御用瓷，其釉色平淡含蓄、于素樸之中表現著內在心靈的意蘊。從美學的角度，筆者認為它的藝術格調應該說是非常高雅的。文獻中提到：“故都時，定瓷不入禁中，惟用汝器，以定器有芒也”。棄定用汝以定器有芒，筆者以為解釋不通。因為芒口之弊，當時所采取的鑲金、鑲銀扣完全可以解決。棄定改以用汝，是否考慮與審美愛好有關。汝窯器物的釉色體現北宋晚期以趙佶為代表的統治者的審美追求，“不堪用”恐怕是定窯白釉的釉色不適合其審美要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