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光孝寺銅鐘鑄造年代考證

泰州光孝寺銅鐘與丹陽唐鐘、淮安金代銅鐘以及南京明代銅鐘一起被譽為江蘇省四大銅鐘，一九八二年泰州光孝寺被江蘇省人民政府公布為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據相關史料記載，銅鐘最初位于南唐時期永年宮前的鐘樓上，后又見于明洪武年間鐘樓內，解放后移至泰山公園泰山西側的烈士陵園管理處天井中，現在位于光孝寺內。

泰州光孝寺銅鐘為青銅質地，銅鐘的頂部為一相背而立的連體雙龍，稱作蒲牢。蒲牢是龍的九子之一，受擊便大聲吼叫，因此銅鐘等樂器鈕常作蒲牢形。鐘面紋飾有上中下三區，每區間有一弦紋為隔，上區即肩部為偃蓮瓣紋，瓣與瓣間有如意云紋，瓣下有八卦紋，中、下二區紋飾相同，均是方格紋。每組有三個同心方格，二三方格對角線相連。下區幾何形圖案的界線向下對應著八朵牡丹花紋，口沿鑄以寬郭，其下又對應著八個荷葉形垂足。八個荷葉邊足上間列裝飾了四個蓮蓬圖案。銅鐘連鈕高206厘米，重1250千克，鐘的紋飾集龍、蓮花、如意、牡丹、方格、八卦于一身，成為富貴、吉祥、辟邪的象征。

一、各種關于銅鐘年代的說法

關于泰州光孝寺銅鐘的鑄造年代，說法很多，有唐、五代十國(后唐和南唐)、宋、明代多種說法。

(一)唐代說

唐代說的主要依據是南宋王象之的記載：“唐光化二年鐘在資福禪院。”從而認為今放置在光孝寺的銅鐘為唐昭宗光化二年鑄造，也就是公元899年。資福禪院就是南山教寺(簡稱南山寺)，始建于唐乾符三年(876年)，賜額護國寺，宋治平元年(1064年)改資福禪院，政和元年(1111年)改神霄玉清萬壽宮，建炎元年(1127年)復名資福禪寺。淳熙(1174－1189年)中毀，紹熙中(1190－1194年)僧紹信、覺妙再建，嘉定中(1208－1224年)，立戒壇。在王象之時期南山寺的確稱資福禪院，南山寺確有唐鐘一口，但無法確認此銅鐘就是今光孝寺的銅鐘。

紹興辛巳之亂使得泰州的大多數寺廟毀于戰火，“官寺民廬，皆略具爾。未幾，復有紹興辛巳虜禍，前日之略具者，又踐蹂燔燒，滌地而盡。”只有資福禪院(南山寺)得以幸存，紹興辛巳敵騎至資福院，住持僧覺如捧金剛經一卷，自塔下出揖，敵問僧何恃而不恐，覺如舉手曰：“恃此耳。如且為數演其義，敵皆羅拜，遺白金而去，故此剎獨免焚爇之禍。”辛巳之亂后，宋金進入一個相對和平的時期，“乾道淳熙以來，中外無事，函養滋息，且以國力興葺之。”可以確定淳熙年間資福禪寺不是毀于戰火，而且這次損毀對南山寺的破壞持續的時間不長，到紹熙中(1190－1194年)僧紹信、覺妙就開始重建了。

在紹熙年間，光孝寺也開始了重建工作，“紹熙間，僧德范建鐘樓、佛殿，名殿日最吉祥，又為閣六楹，通費錢四千萬有奇，寶章閣待制陸游為記。”由此我們可以發現，在南宋紹熙年間，泰州的寺廟建筑開始了大規模的重建工作，由于南山寺和光孝寺同時重建，陸游和王象之所記載的兩寺的銅鐘當然不會是同一口鐘。考慮到明永樂年間南山寺有一口鐵鐘，可知在永樂之前唐鐘已不復存在。

(二)五代后唐說

這一說法的代表人物為陳祖培、夏兆唐(耐庵)、韓國均等人，陳祖培曾有文字描述：“其字以年久磨滅，顯明之字跡無多，然細為尋視，隱約間猶有‘同光’二字可辨，而‘同’字尤明晰。”這一說法早在清朝同治年間就被康發祥(字伯山)明確否定，在他的《海陵竹枝詞》：“巷里古鐘學聾啞，不聞鐘聲似蒲牢；莓苔青綠通身有，瓦礫叢中位置高。”其原注稱銅鐘“絕無款志”。筆者多次到光孝寺中觀察銅鐘，試圖發現蛛絲馬跡，均無功而返，未見任何文字痕跡。

892年楊行密被任命為淮南節度使，897年宣武節度使朱全忠大舉南侵，楊行密敗龐師古于清口(今江蘇淮陰)，汴軍死傷無數，朱全忠此后即無力南下，此后南北成分裂之局。902年唐昭宗任命楊行密為吳王，此后直到南唐后期，江淮之間很少發生戰爭，泰州也一直隸屬于楊吳或南唐政權，直到后周。

銅在中國古代屬于戰略物資，它既是鑄造貨幣的材料，又是武器的制作原料，特別是五代這些戰爭頻繁的時期，對銅的使用是有嚴格限制的，更何況后唐及代之而起的后晉與楊吳、南唐政權的敵對關系，而且是北強南弱，再考慮到銅鐘的巨大體量，運輸的不便，可以說后唐的銅鐘流散到泰州的可能性不大。

即便“同光”二字存在，也不能確定為后唐莊宗，因為閩太祖王審知(923－926年)、荊南武信王高季興(924－926年)均使用同光年號，這兩個政權和楊吳、南唐的實力相差懸殊，他們的東西流傳到南唐的可能性比后唐要大很多。后唐說的主要依據就是鐘上有“同光”二字，現在“同光”二字不存在，故后唐說不成立。

(三)五代南唐說

南唐說的代表人物是民國時泰州人姜風喈、李長江等人。

民國泰州人姜風喈(字桐軒)作《南唐永寧宮大鐘歌》，斷鐘樓為南唐建，進而定銅鐘為南唐所鑄。對姜鳳喈的銅鐘為南唐所鑄的說法，夏荃(退庵)已經作了詳細的考證，并加以否定。當然，夏荃所持銅鐘為明代說也不可靠。

李長江在其所立的《泰縣古鐘紀念碑》中載“海陵古鐘，一名飛來鐘，相傳為南唐吳楊氏之舊物，以守護吳人。”認為是南唐李異為了安置前朝吳楊政權的宗室子弟，在泰州建永寧宮，銅鐘為宮前譙樓遺物。

碑文開頭就用了“相傳”二字，說明其說未經過考證，李長江本人也不能確定是否是南唐所鑄；其次，碑文中說“為南唐吳楊氏之舊物，以守護吳人”，這一說法也比較勉強，首先泰州永寧宮是南唐李氏政權軟禁楊氏宗室的禁地，鑄造銅鐘的那也應該是看管者泰州刺史褚仁規，銅鐘絕不會是“吳楊氏之舊物”。“(天福四年四月)唐人遷讓皇之族于泰州，號永寧宮，防衛甚嚴。”另外永寧宮建于子城內，南唐泰州子城不過是“高二丈三尺，環回四里有余，其濠深一丈已來，廣闊六步不啻”的小城罷了，這么小的城池也沒必要鑄這么大的鐘。

“二十六年七月倭寇犯我華夏口口等口隨李總指揮明揚來守斯土，復觀茲數椽敗宇毀于敵機而鐘則無恙。”這一描述也和現在銅鐘的保存現狀不符，現存的銅鐘上腹部有一孔洞，外小內大，邊緣比較光滑，不可能是撞擊所致，要么高溫熔化，要么長期摩挲而成，具體的形成年代和原因不詳。由于李長江是近現代人(1890－1956年)，銅鐘身上的孔洞磨損到這種程度很難，而且銅鐘的上腹部距離地面較高，也比較神圣，不可能長時間被人摩挲，同時此后也無任何有關銅鐘遭到破壞的記載，筆者懷疑此鐘非彼鐘。

(四)宋代說

宋代說的主要依據就是陸游所作的《泰州報恩光孝禪寺最吉祥殿碑》。

南宋光宗紹熙年間(1190－1194年)，蜀僧寶印率徒德范來光孝寺擔任住持，陸續復建殿堂樓閣。慶元二年(1196年)，初成鐘樓；慶元六年(1200年)大殿落成，取《華嚴經》語，名“最吉祥殿”，由提舉常平使韓挺書匾為額，同時建閣供奉寧宗趙擴御書“碧云”二字，并由書記僧蜀僧祖興請陸游撰文記載光孝寺重建經過。據碑文記載：“紹熙中，今長老德范師應轉運陳公損之之請而至。寺雖粗建，但大役多未之舉。有巨鐘千石，方寺壞于兵時，樓焚，鐘墮扁而不壞。范始至，奮曰：‘鐘不壞，寺將興之符也，吾舉事，將自鐘始。’乃建樓百尺以棲鐘，鐘始鑄，歲在乙卯，至是三乙卯矣，而樓成。”巨鐘千石，說明了銅鐘之大，這和其他文獻關于銅鐘描述含糊截然不同，也和今天現存的銅鐘規模相仿。“劫火不能壞鴻鐘，雷震鯨吼聲隆隆。”關于鐘聲的描述，也反證了銅鐘的巨大，今天敲鐘，聲音仍然是振聾發聵，和陸游的記載也吻合。

陸游的碑文作于慶元六年(1200年)，此前的1195年(宋寧宗慶元元年)就是乙卯年，三乙卯當為120年，即從1195年向前推120年，即1075年，宋神宗熙寧八年。

無論是從距離鑄鐘的時間遠近，還是從描寫內容的詳細程度，以及個人的知名度來說，陸游的記載都是必須重視的。

(五)明代說

明代說的代表人物是清代的夏荃，夏荃字退庵，著有《退庵筆記》，對泰州銅鐘的年代有詳細的考證，先后否定了銅鐘南唐說和后唐說，“大殿鐵鐘以銅為鈕，架以二巨木。不足異，寺僧頗傅會，其說鐘文墳起，為永樂十八年鑄，是邑寺廟中鐘最古者。寺外浮圖聳立，八景之一，隸寺若附庸然。是日余邀式南往學宮拓碑，便過寺。初不知寺有碑，奴子已先攜拓具在學宮候余，寺碑不及拓，因與式南別寺僧去。”據此記載，我們可以發現南山寺大殿所懸掛的鐘為鐵鐘，鈕為銅鑄，有銘文，這些記載和今存光孝寺的銅鐘相去甚遠，光孝寺銅鐘為銅鐘，鈕部為鐵芯銅鑄，鐘身沒有銘文，所以此鐘當非彼鐘。同時認定南山寺鐘為泰州最古老的鐘，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當時泰州的銅鐘或鐵鐘中有銘文的沒有比南山寺鐘早，其他的鐘即使可能早于南山寺鐘，也是無銘文可考的。最遺憾的是由于當時夏先生不知道南山寺有碑，仆人那時已經到學宮準備做拓片了，所以沒有在南山寺拓印，銅鐘的銘文也就沒有拓片流存。

明代還有人根據鐘樓為明代洪武年間所建，認為銅鐘也為洪武年間所鑄，其實泰州建鐘樓主要是因為州治東南有鼓樓，鼓樓本身就是在原有的譙樓基礎上興建的，又因僅有鼓樓，“勢有偏勝，故于西南特建鐘樓以配之，亦堪輿家形勝之說也。”可見主要是因為風水的原因導致了鐘樓的修筑，州志沒有鑄鐘記載，當因為舊有銅鐘之故。

二、筆者推論

筆者認為泰州光孝寺銅鐘的年代還是以北宋為宜。首先是陸游的記載比較詳細，和實物也比較吻合，另外根據銅鐘的造型和工藝分析，銅鐘也應是宋代鑄造，理由如下：

(一)銅鐘的造型

銅鐘的造型也表明了銅鐘的制作年代，光孝寺銅鐘淵源于唐代的景云鐘，屬于典型的唐宋鐘型，特征是造型整體近乎圓桶狀，口部稍內斂，明以后銅鐘的造型發生了顯著的變化，最主要的是口部外撇為喇叭口，這也是排除銅鐘為明代鑄造的重要依據。光孝寺銅鐘的造型和淮安金代銅鐘(1151年)、丹陽唐代銅鐘(883年)幾乎是一模一樣，表面紋飾也大同小異，其年代也應該大致相仿，當為唐宋時期鑄造。蓮花是佛教常用的圖案，八卦是道教常用的圖案，這兩種紋飾同見于一器，這表明了當時是佛教和道教并重的時期，這也和唐宋時期道教、佛教并重的史實基本吻合。城市鐘樓的用以報時的銅鐘，以司晨昏，啟閉城門，后來又兼作報火警用，這些鐘上的紋飾常常是蓮花、八卦兼而有之，如天津市博物館藏金天德銅鐘、西安鐘樓復制的景云鐘；同時隨著佛教和道教的發展、融合，佛寺和道觀里的銅鐘紋飾也常常是兼而有之。

(二)銅鐘的制作工藝

中國古代的青銅器的制作工藝主要有三種：陶質塊范鑄造、失蠟法鑄造、復合金屬鑄造(合鑄)。

泰州光孝寺銅鐘綜合采用了陶質塊范鑄造、復合金屬鑄造(合鑄)兩種方法。鐘身采用了陶質塊范鑄造法，從銅鐘表面我們可以看到有三道水平范線把銅鐘分成四部分，每部分有八道垂直的范線，把銅鐘表面分成32塊。具體的做法是先塑泥模，然后敷泥分范，在范上留有澆口和冒氣口，主干花紋從分范中翻出，細花紋在泥范上直接雕刻或模印；為了使銅器具備一定的厚度，需要在泥模上刮去一層，形成內范，使合范后內外范之間的空隙，即待鑄銅器的厚度，然后陰干、焙燒；合范后要留出澆口，涂泥外固，待澆鑄的溶液冷卻后，打碎外范，掏出外范，磨礪加工。

鐘鈕和鐘身連接處采用了復合金屬鑄造工藝中的合鑄技術，從龍足殘部暴露的鐵芯我們可以發現龍形環首采取了復合金屬鑄造(合鑄)的技術，即先鑄好鐵芯，然后以鐵芯為內范直接置于陶質外范中二次澆鑄而成，該技術大大提高了鐘鈕的承重性能，這一技術始見于商周時期，到秦漢時期失傳，唐宋以后再次出現，并在宋代得到普遍推廣。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光孝寺銅鐘的鑄造年代以北宋神宗熙寧八年為宜，光孝寺銅鐘為宋代銅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