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陶瓷中的兔及其相關問題論(上)

兔子成為人類的朋友已有四千多年，優雅的外觀、溫和的脾氣，使其成為深受歡迎的動物之一。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對兔多有贊譽，《嫦娥奔月》的故事，“吸殘清霞瑤天曉，搗藥長生玉杵奇”，給玉兔披上了神話的色彩，遂成為月亮的精靈、長壽的象征。兔也是卯時之神，漢代王充《論衡》曰：“卯，兔也。”《說文解字》則釋：“卯，冒也。二月，萬物冒地而出。”“卯”的本字描繪的是草木萌芽的形象，卯時為清晨五時至七時，又稱“兔時”，黎明時分，月之余輝尚未隱退，太陽徐徐東升之際，充滿著無限生機……凡此種種，兔子在中國一直被認為是瑞獸，兔年具有祥瑞之兆，新年帶來吉祥如意。而中國古陶瓷中的兔則屬于工藝美術的范疇，不但是古代的精美藝術品，而且是重要的歷史文物。造型豐富，裝飾多樣，工藝精湛，風格獨特，以其極高的審美價值在中國美術史上占有光輝的一頁。生肖賀歲，別有情趣，本文特意擷取古陶瓷中的兔形精品，進行鑒賞析議，并就其相關問題展開粗淺討論，不妥之處，還望指正。

早在新石器時代，石家河文化時期已有兔形陶塑。湖北省天門市鄧家灣遺址，出土了上萬件石家河文化的陶塑動物及陶塑人偶。陶塑動物種類甚多，造型往往突出特征而忽略細部，例如兔昂首翹尾，四肢叉立，突出了大耳和短尾等，其特征一望可知，極易辨認(圖1)。這些雕塑作品多為紅陶，捏制而成，手法凝練，造型生動，平中見奇，藏巧于拙，具有古樸典雅之美，都可謂藝術杰作。它們出土那樣大量集中，又同宗教性遺跡聯系在一起，應該是用于某種宗教活動的重要遺物，陶塑動物可能代表祭祀時用的犧牲，陶偶可能是代表祭祀者的形象。其不僅展現了遠古先民精湛的藝術創造力，而且折射出原始宗教習俗的信仰與追求。

約公元前3000年至前1500年，中國歷史上發生了文明化、國家化的社會大變革，作為中華文明最早階段的夏商周三代文明，即誕生肇始于這一時期。此時，我國有史以來首次出現了覆蓋廣大地域的核心文化，即以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為典型代表的二里頭文化。二里頭文化與后來的商周文化共同構成中國古代文明形成與發展的主流，并且確立了以禮樂文化為根本的華夏文明基本特質。在二里頭文化遺址中，出土的陶器上亦發現刻有兔紋。兔子作為飾物被形象地刻劃于器物之上而成了寶貴的藝術品，說明藝術源于生活，也反映了進入階級社會后，文化藝術的飛躍發展。

商周時期較為流行兔形玉雕，青銅器上的兔紋和兔形圓雕銅器也有些許發現。東周時期的動物造型及紋飾抽象深奧，給人一種神秘感，但從考古發掘資料來看，眾多文物中兔的形象卻并不多見。到了漢代，與兔有關的文物方又多了起來，而且品類豐富，形式多樣。如1969年在河南省濟源縣(今濟源市)軹城鎮泗澗溝出土的西漢紅綠釉陶長明燈，通高27.8厘米，泥質紅陶，手模兼制。從整體結構來看，它由兩大部件組成，即燈盤利座。但若以雕塑造型而論，其又可分為三個部分：一是上端昂首翹尾、展翅欲飛的金烏形燈盤；盤中設一插燭之錐尖{二是下部渾身斑點、四足叉立的蟾形底座：三是中間兔形柱座，兔尖嘴撅尾、彎腰聳肩，踞坐于上細下粗的圓形柱座之上，肩上連一小圓盤承托燈盤。燈盤施以紅褐色釉，金烏首、頸、翅、尾均施深綠色釉，燈座則施較薄一層淺綠色泛黃釉。由此以及其他相關資料可知，我國漢代就已經燒制出綠、褐、黃等單色釉陶與瓷器，而且出現有兩種釉彩在同一器物上的使用。其復色掛釉方法己接近三彩工藝，而被視為唐三彩的萌芽或前身，為以后彩瓷的發展奠定了基礎，開啟了先河。另據漢代王充《論衡·說日》“日中有三足烏，月中有兔、蟾蜍。”三足烏又名三足金烏，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神鳥，也稱金烏、陽烏，或稱三足。可見金烏是太陽的象征，兔和蟾蜍則象征月亮，日月相合為“明”，寓意晝夜長明(圖2、圖3)。又如河南博物院征集有一漢代兔形陶器，長11.5厘米，高7.3厘米。泥質灰陶，模制而成。呈伏臥狀，肢足前曲，頭部匍匐連于前腿之上，雙目圓睜，大嘴微張，葉狀長耳后伸緊貼頸背，圓臀，短尾，腹與四肢相連形成器底，弓背上連一短筒狀口，口之前后設有一對橋狀紐。采用陰線裝飾眼、口、耳、足及鬢毛，眼、耳和腿部結構凸起，同時又有浮雕效果。該器圓雕兼具浮雕、陰刻，多種雕塑手法并用，動物與器物巧妙結合，是一件既可把玩又可實用的陶塑工藝佳品，且器形較為罕見，有學者將其命名為陶尊。，但據器口、穿系及尺寸等特征，筆者則認為它更像是一個器物插座(圖4)。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美術史上的重要階段，尤其是陶瓷工藝的迅速普及和提高，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進步。在工藝美術中，青瓷的燒造成為亮點，造型裝飾頗有創意，如1974年在江西省波陽縣城郊北門，西晉太康三年(282年)墓出土的青釉兔形水盂，器身融合動物形象，肖形設計別出心裁。器高4.5厘米，口徑1.8厘米，底徑3.7厘米，呈扁圓體，背部正中有一管狀小口供注水用，溜肩，扁圓腹，平底。腹塑象生形，似臥伏之兔，圓眼突出，尖嘴短尾，貼有雙耳，肩刻雙翼，四肢健壯，欲跳躍狀。施青黃色釉，釉汁均勻晶瑩，有冰裂紋狀開片，釉不及底，露灰褐胎。兔之腿、耳、尾部均為貼塑，表面皆以陰線刻劃條紋，肩翼處則戳以圓點裝飾。造型小巧雅致，神態極為生動，是一件有西晉太康三年絕對年代可考的文房珍品(圖5、圖6)。

又如1976年江蘇蘇州獅子山M2出土的西晉青釉兔形水盂，器作扁圓狀，短筒狀小直口，斜肩，鼓腹，平底。肩腹部堆塑一兔形，浮雕效果，與器融為一體。兔首突出，圓目凸睛，吻部內凹，人字形口，葉狀豎耳，短尾略翹，四肢蜷曲，呈臥伏狀。據該墓銘文磚及同一墓地伴出的器物銘文紀年可知，這是一件西晉元康三年(293年)前的越窯產品，也是具有絕對年代可考的瓷塑工藝斷代標準器(圖7)。此類作品采用堆塑、雕貼和刻劃等多種表現手法，簡潔洗練、清晰明了，既抓住了兔子的形神特征，又顧及到水盂的實用性能，充分體現出越窯青瓷高超的造型裝飾技藝。

晉代文房用具盛行，常見的有水盂、水注及硯滴等，多為青瓷，或大口，或小口，或鼓腹似罐，或為象生形，傳世出土皆有。如浙江上虞東關鎮出土的西晉越窯青釉兔形硯滴，高6.5厘米，口徑2.5厘米，腹徑10.5厘米。器堆貼如臥伏之兔，呈扁圓形，雙目大睜，圓睛突出，雙耳向后斜貼，豎眉彎曲，鼻孔微開，短尾略翹，四肢健壯，前爪似手捧有一缽，銜緣于張開之嘴前，飲水姿態。嘴與器身相通，以缽作出水口。背部正中有一管狀口供注水用。腹中之水經口部流入缽內，再滴入硯臺。該器仍然采用捏塑、堆貼及刻劃等工藝，浮雕技法嫻熟，造型精巧雅致，生動傳神，立體感強，富有陳設性和工藝性。在注重實用性的同時，又增強了其觀賞性，同樣為西晉文房珍品之一。至于此器的名稱問題，也有學者稱之為水盂，但水盂與硯滴的最大區別是有注水口而無出水口，因此，筆者認為它還應該是硯滴無疑(圖8、圖9)。而兔的形象則是月亮的象征，被越窯青瓷作為器物造型或裝飾，在當時較為常見和流行，說明具有團圓吉祥之寓意。

隋朝的建立，結束了魏晉以來近300年的分裂局面，全國實現統一，處于從南北朝到唐代的重大發展變化轉折時期，南北藝術交流融合，承前啟后影響深遠。隋代青瓷繼承了南北朝青瓷的優良傳統，釉色青綠而透明，釉面開片細碎，玻璃質感極強。如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隋代青釉兔紐蓮瓣紋權，高12厘米，底徑12.7厘米。權呈圓墩狀，上小下大，平頂平底，底部中心有一圓孔，中空，頂部飾一兔形紐，兔圓眼，豎耳，四肢匍匐，作覓食狀。外壁模印蓮瓣紋一周，上為6組團花，問以豎狀條紋。器身薄施一層青釉，釉色泛黃，釉不及底。此權造型端莊，美觀大方，兔形紐小巧玲瓏、栩栩如生，釉面玻璃質感較強，并有細碎冰裂紋開片，紋飾清晰，布局規整，線條流暢，富于美感，為隋代青瓷器的典型之作(圖10)。

唐代富庶強大、繁榮昌盛的社會局面促進了文化藝術的長足發展，工藝美術呈現出前所未有、后世莫及的高峰，創造了世界美術史上輝煌燦爛的篇章。陶瓷工藝歷經魏晉，至隋唐時期進入豐富多樣的階段，形成了具有代表性的“南青北白”。兩大體系。白瓷是唐代陶瓷中的一個重要品種，除以邢窯為代表外，在北方地區的河南、山西、四川等地也有燒造。其胎體堅致細膩，釉色潔凈，器型規整，同樣是瓷器中之上品。如1989年11月29日，在河南省三門峽市湖濱區建設路西段北側，市水工機械廠西區宿舍樓工地唐墓出土的白釉瓷兔(標本M5：2)，長10.9厘米，高6厘米，座長10.3厘米，寬5.8厘米，厚1.0厘米。圓眼鼓凸，黑彩點睛，吻部較尖，鼻孔明顯，俯首貼耳，弓背垂尾，蹲臥于不規則長方形底座上。模制成型，瓷質雕塑，體施白釉，不及底部，略泛灰黃，且有土沁，表面呈現細密的冰裂紋開片，眼睛和尾巴處點以黑彩裝飾。眼、耳、腮、尾及胯部，均以粗線表現細節結構或毫毛。注重造型，線條凝練，姿態寫實，溫順可愛，是一件不可多得之瓷塑藝術精品(圖11～圖13)。

又如河南省文物交流中心所藏唐代白釉兔形鎮，高7.4厘米，大眼圓睛，睫毛和眼珠飾以黑色，余施白釉，嘴呈三瓣形，雙耳較大，貼于腦后，前肢直立，后肢彎曲，踞坐于八邊形底座之上。鎮乃壓物之器，一般分為鎮紙、鎮席等。鎮紙是指寫字作畫時用以壓紙的物品，源于古代文人時常將小型銅器或玉器放在案頭把玩欣賞，因其都有一定分量，所以在賞玩的同時，也會信手拿來壓紙壓書，久而久之就發展成了一種文房用具。古代鎮紙并不固定形狀，除少量人物外，大多為動物造型，隋唐時期隨著紙絹書寫作畫的興起，鎮紙格外興盛，質地更加多樣，重量有所減輕，體型略為縮小，除銅、鐵、玉、石外，還增加了陶瓷等種類。這件白釉兔形鎮，即為陶瓷類鎮紙，底座下平，上塑有兔，雕工細膩寫實，胎釉渾然一體，裝飾味道十分濃郁，集觀賞性與實用性于一器，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可謂文房珍玩中的精細之作(圖14)。

與青白瓷器的素雅風格截然不同，唐三彩則給人以絢麗多姿的華貴感，其中自然不乏兔的造型。在河南鞏義黃冶窯址出土的唐三彩兔，通高4厘米，雙眼圓睜，大嘴豁唇，長耳貼背，短尾上翹，尾后有一圓孔，昂首跪臥于橢圓形內空臺座之上。通體施黃、藍、紅、黑釉，黃釉為主，局部藍紅，黑釉點睛(圖15)。

鞏義市博物館所藏唐三彩兔，高4.1厘米，昂首前伸，圓眼鼓凸，三瓣嘴唇，大耳后伸，弓背鼓腹，四肢蜷曲，伏臥于橢圓形臺座上。體施黃、褐、藍釉，其中多為黃釉，間飾褐色泛紅，頭頂藍彩點綴，眼珠則以墨色描繪，“畫龍點睛”，恰到好處(圖10)。

2002～2003年，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單位聯合對鞏義黃冶窯址進行了考古發掘，在第Ⅱ區3號房屋遺跡1層出土的唐三彩兔(ⅡF31:40)，高5厘米，眼睛橢圓，凸珠彎眉，長耳下垂，吻部較尖，三瓣豁唇，鬢飾鬃毛，作踞坐狀，塑于橢圓形臺座之上。通體施以黃、綠、白三色彩釉。釉下敷化妝土。下部惜有殘缺，露出粉白色陶胎。頭部完整，造型靈巧，釉色絢麗，裝飾華美(圖17、圖18)。

而廣州南越王墓博物館陳列的晚唐綠釉兔座枕則展現了鞏縣窯單色釉的造型裝飾工藝。通體施草綠釉，白胎微泛灰黃，屬低溫釉陶，有局部脫釉露胎現象。兔俯首，大眼，長耳后抿貼于肩部，圓臀，短尾，四肢蜷曲前伸，呈蹲伏狀，塑于不規則長方形底座上。兔背上連一橢圓形蓮花座枕面，反映了這一時期佛教文化對陶瓷藝術的影響。據悉，該器系香港知名鑒賞家和實業家楊永德伉儷捐贈的一批珍貴陶瓷枕中的一件(圖19)。

鞏義黃冶窯址還出土有未經施釉的唐代素燒兔俑，其中鞏義市博物館收藏的一件，高6.4厘米，眼睛突出，長耳貼伏，吻部較短，大嘴豁唇，昂首挺胸，弧背圓腹，前肢殘失，后肢踞坐，塑于臺座之上。通體素燒，未經施釉，灰白色高嶺土模制而成(圖20)。通過考古發現的這些唐三彩和素燒兔俑等，使我們對唐三彩的燒制工藝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唐三彩的生產工藝主要經過選料、成型、素燒、施釉、釉燒等多個程序。它雖是陶器，卻又與一般的低溫釉陶不同，而多系白色粘土(高嶺土)作胎，手模兼制，雕塑成型，器皿多是采用輪制或模印成型，俑像則是通過雕塑模制而成，小件或造型奇特者也有捏塑成型的，是兩次燒成的燒造工藝。先是將胚胎成型晾干后，入窯經1000～1100℃的高溫燒出素坯，然后在已素燒冷卻過的胎體上施以鉛釉，再第二次入窯經900℃的低溫釉燒而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