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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1-01 00:00:00佟暖
黃河 2011年3期

他是阿成

他是被氣息弄醒的。

很暖和的一絲鼻息,在他臉上移動,伴著喉下吞咽的聲響。

他微微睜開眼,只見一對白眼仁,下面一個大鼻孔,有一張臉伏在上頭。

他一把就往那臉推去,坐了起來。那張臉快速地朝后晃回去,喉底嗯嗯地哼著。他搓了搓滿是眼屎的雙眼,才看清眼前的人——鬼仔。

鬼仔蹬蹬腿,樹杈似的坐門檻上,乜斜著看他,白眼仁里滿是狐疑的目光,大約的意思是,你怎么可以在這里睡覺?鬼仔白皙的臉,下巴透出一點青皮,微明中顯得很瘆人。

他想起來了,可他懶得搭理鬼仔,又躺回船公司門外走廊的長板凳上。

他是下半夜從家里逃出來的,實在太累了,倒在這長板凳上一覺睡到了天亮。

昨晚,天氣很熱,屋子里悶得像一只蒸屜。

他迷迷糊糊正要入睡,上來姨娘和一個男人。

干你姆,你不可以慢一點兒嗎?姨娘罵人。男人悶不作聲,兩人推推拽拽,錯過躺在地板上的他,進了房間。

在樓板另一頭入睡的索香,也被這番動靜吵醒,二話不說,噔噔噔沖下樓去。

房里傳出撕扯的聲音,使他瞌睡的腦子一下清醒了。姨娘和不同的男人回來,早已司空見慣,但是動作這么大,打斗似的聲響,使他不禁感到害怕,趕緊頭湊到門縫窺探。門里一片沖撞的肉影,喘息聲和床聲,姨娘壓低聲叱責:干你姆,你不可以忍一下?

他退回睡覺的位置,用枕頭將頭埋住,用不著猜就知道,房間里正在做的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從小奶奶就說:叫姨娘,姐弟都這么叫。也許,因為這樣,姨娘不像親娘,他和姨娘很生分。姨娘也從不看顧他,進進出出,就跟陌生人似的,從不多看他一眼。

后來,他從咖啡店閑人的議論中,慢慢得知姨娘是干什么的。

天氣越感悶熱,從后房隱隱傳來奶奶的鼾聲。

奶奶習慣在五點鐘起來洗澡,沖水的聲音很清脆。可最近不知為什么,奶奶變得很嗜睡,很早就上床,腿也瘸得厲害了,說話的嗓門也比以前沙啞了。可是姨娘不聞不問,反正她在家待的時間也不長。

姨娘討海去了,胭脂抹得又濃又野,挺著兩個大奶子,一路走過巷子,吸引許多人的眼球。要不討海的話,回家來的姨娘,每天睡過晌午才起。

他已經開始懂事,只要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你姆是排后馬車路的,他一定會和那人打架拼命。

他突然聽見姨娘在喊:阿成,你進來。他遲疑了一下,又聽見姨娘在喊,這才推門進去。姨娘嘴里叼支煙,斜臥在床上,指著一個男人說:叫,這是你老爸。他一下子愣住了,眼睛溜來溜去的,乜斜著姨娘身邊的男人。男人赤裸的胸口和兩只手臂上都是藍中帶紅的刺青,見他沒有反應,男人睜大眼睛說:怎么,啞的?聽到男人如此侮辱他,他這才指指那男人,又指指自己,吃吃地問姨娘:什么,他是我老爸?姨娘哈哈大笑,對男人說:你看這個憨呆,老爸他都不認得,沒老爸你怎么來的?姨娘擼了男人一把:干你姆,目珠和你一樣,真兇!

男人笑了,伸手來抓他的手背,他將手一甩,瘋也似的沖下樓去。小巷里已經熄燈的一溜門洞,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有一盞路燈,昏黃的燈光下飛舞著一團水蚊子。

他沖到船公司門口,一頭撲倒在長板凳上。那個突然從天而降的“老爸”,讓他憎恨不已,不知怎么辦才好。

兩年前的一天,奶奶帶他去學校報名,對他說:記得,老師要問你老爸在哪里,你就說去外地做工了,很久才回來。也別忘了說,你姨娘現在無頭路①。這樣說了,學校就少收學費。從奶奶口里,那是他頭一次聽說“老爸”這個名字。

姨娘怎么說他的眼睛和那個“老爸”一樣呢?“真兇”,到底怎么個兇法?他努力回想自己一怒而別的“老爸”,特別是纏在手臂上的嚇人的青龍。想著想著,就在長板凳上睡了……

我是我

第一次跨進船公司,我已有點心慌,大廳里的婦人一個勁地喊我:哎哎哎,你小心點,別弄得一路是油。我趕緊停下腳步,把煤油桶從一只手里,換到另一只手里提上,以掩飾自己的心慌。

提這桶煤油走到這兒之前,我手臂酸疼,已兩次換手。一桶煤油大約是我體重的三分之二,早已累得我氣喘吁吁,也難怪人家擔心煤油會濺倒地上。

聽見喝斥聲,屋內連忙走出一位女管家,一路看管著我將煤油桶提到屋后的廚房,又跟我走回大廳。我很奇怪,同一條巷子,船公司的房頂怎么就比我家的高,房子也比我家的深呢?

大廳里擺著好幾張辦公桌,有一個人在打算盤做賬。正對著大門,坐在太師椅上的是剛才朝我喊話的婦人,身材瘦小,神色冷峻,頭上一道刺繡的發(fā)箍中間嵌著一塊青白玉,耳邊插一小朵紅花,身著淺藍色長袖衫,黑色長筒褲,尖尖的小腳穿一雙繡邊布鞋踏在腳墊上。婦人手里捻一串佛珠,身后的長臺上有許多神龕,香煙繚繞。神龕上方掛著一塊橫匾,“天下為公”四個斗大金字后邊,又有“孫文”二字。

好一副陣勢,我噤得大氣不敢出。婦人身邊一張矮凳上,還倚靠著一個光頭少年。嘴唇沒什么血色,青白臉上有個大鼻子,和老婦人一樣的單眼皮,用白眼仁直勾勾地瞪我。

管家從婦人手中拿錢給我,我抽腿就走,忘了母親交代的禮貌,連一聲謝謝也沒道。

回到家里,母親接過錢,看我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關切地問我:你打翻煤油了?我搖搖頭說:見鬼了。什么鬼?等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完全部過程,母親笑了:他不是鬼,是日本時期生的,叫鬼仔。

那他們的房子,怎么又深又長,天井也很大?母親說以前日本飛機在這里投炸彈,船公司房子被炸壞了,修房時隔墻被打通了,房子就連通了兩條橫巷。

后來,我爬上我家房頂放風箏,越過高低起落的房頂,從一處突然低陷的瓦楞板上,可見從那里穿出來的嗎啫喱樹的青黃樹葉。

巷子里賣面的阿云對著空中指畫:那時我們沿街賣面,我爸挑擔子,我敲板子。正走著,日本飛機飛來了,機槍突突突地掃射。我拼命奔跑,一進門我就昏死過去了。阿云說起當年的經歷,猶有余悸。

據說,當時福嬸的兒子正在街頭賣絹花,為抗日籌賑會籌款,結果被炸彈嚇蒙了,從此神經失常,一看見花就笑,一聽見炮仗就呼天叫地,高興了“唱松花江下”,不高興了朝福嬸掄拳頭亂打。福嬸一口口給兒子喂飯,一頭白發(fā)一頭黑發(fā)湊在一塊兒時,誰見了都搖頭興嘆。

每天早上,我提著茶壺到海香咖啡店買咖啡,走過船公司門口時,我放緩腳步,“天下為公”四個大字就闖進我眼里。我問過父親,原來“孫文”就是孫中山,“天下為公”是他的手跡。人家為什么要在大廳上掛這么一個大匾呢?我沒再細問。倒是鬼仔,以后再往船公司送煤油的時候,一看見他那直勾勾的白眼仁,我就渾身不自在。

鬼仔的臉長得和連環(huán)畫上的日本兵一個模樣,也像她母親——那個成天念經的婦人,臉色青白陰森,叫人可怕不舒服。我不免帶著種種猜測,將鬼仔和飛機投彈的事件聯(lián)系起來。我是家里唯一的送貨員,去船公司送貨,經??匆姽碜猩泶┌咨奈幕溃{色的長筒褲,腳上趿拉一雙涼拖,似乎永遠就這一種著裝。他除了坐在婦人身邊,偶爾也坐門檻上觀看行人。

后來我發(fā)現,原來鬼仔是個啞巴。

他是阿成

海香咖啡店灶頭內的木屑開始冒出火星。

海叔的三個孩子擠在院里,洗臉刷牙,準備上學去。偶爾,因為誰蹲廁所時間長了,下一位實在忍不住了,不免發(fā)生口角。這時只要海叔一聲短喝,孩子們就趕緊噤聲,再不敢吵鬧了。

這一切,被蜷縮在火門邊往灶里添木屑的他看在眼里,但很不以為然。

他家里人說話都扯開喉嚨,常把鄰居客家佬惹急了,打開朝他家的窗戶,低吼一聲以示警告??墒遣贿^一會兒,喉門就又大起來。

奶奶過世后,大姨一家搬過來同住,房子里十來口人,一說話甭提有多吵鬧了。他也不上學了,在海香咖啡店給海叔當學徒,洗杯端茶,收拾客人走后的桌面,打掃衛(wèi)生。

穿沙龍和娘惹繡紗的奶奶死后,鄰居們感嘆了不少惋惜的話。經常來咖啡店轉悠的黑文說:誰也沒有她的本事。你知道嗎?你奶奶的馬來話,連紅毛法官都佩服。我們兄弟被抓進去,只要你奶奶出面,就是砍了人沒死的,也不用“米查拉”②。黑文很瘦,赤著上身,一條短褲要掉不掉的,說話時眼睛瞪得老大,口水在嘴邊吐泡。黑文對他說這話時,他聽得很迷惘。奶奶經常阿峇阿峇地招呼人,說的馬來話,他一句也聽不懂。但奶奶有本事解救那些街頭兄弟,聽見他們出自肺腑的話,讓他很為奶奶驕傲。

事實上,奶奶在臨死前,做了一件讓他很感貼心的事。

有一個推三輪車賣蕃薯芋頭瓜果蔬菜的潮州老頭,經常將車子停在他家門口,一根接一根吸煙。老頭見他放學回來,常無端地抓住他從頭看到腳,問這問那,使他很納悶。有一天,老頭上樓來找奶奶,兩個人在后房里嘰呱了一陣,臨走老頭還不斷地求說:給我?guī)Щ厝グ??原來,老頭是他見過一面長兇眼睛的“老爸”的爸爸,是來認孫子的。但奶奶拒絕了,不舍得她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被帶走。

奶奶那天早上一覺沒醒來,就離開了他們。唯一關心他愛護他的奶奶走了,使他感到更加落寞。

聽說,那個“老爸”去婆羅洲前將姨娘狠揍了一頓,姨娘的臉青腫了好一段時間。沒過多久,姨娘又換了一個男人。家里人一多,姨娘就更少回來,他姐索香更像一匹沒人管的野馬,也不知跑哪兒去了,三天兩頭不回家。

當他忍不住熱氣和吵鬧,跑到船公司的長板凳上睡覺時,還是只有那一盞街燈陪伴他,昏黃的燈光下一團又一團的飛蟲。每到深夜里,就會傳來老鼠在陰溝里相互撕咬的叫聲。

鬼仔偶爾還糊弄他醒來,糊弄醒他以后,就又靜靜地坐在門檻上,看他搓揉眼睛。通常這個時候,海叔已打開店門。他便溜進海叔的店里,把頭俯在水龍頭下,一只手指頭伸進嘴里,洗漱洗漱了事。和海叔幾次交談以后,海叔就將他留下當了學徒。

我是我

其實,小巷里每天都有許多故事,在聚集咖啡店里喝咖啡,或打麻將的人中間說個不停。我家開雜貨店,我每天給這家那家送去蔥頭蒜粒之類,耳朵里也捎帶了不少的事,可唯獨一說到鬼仔,那些人就三緘其口,另找話題了。

小巷里有幾家討海的漁民,男人出海后,一般過把月才回來。女人在家里打牌賭錢,有時男人被以非法捕魚的罪名抓去坐牢,一年半載還回不來。女人錢又輸光了,就來我們家賒賬,買這買那的,一直等到男人回來再結。阿成家也不例外,一直是賒欠大戶。

誰叫大家住一條巷里呢?人與人之間是需要相互幫扶的。對我母親而言,最關心的是賬款最終能否結清,畢竟也要養(yǎng)家糊口啊。而我父親呢,比較面慈心軟,助人不求回報。有時因為賒欠的事情,父母就難免發(fā)生爭吵。有意思的是,這一路過來,和討海的鄰居相處,我家沒少吃魚,特別是從深海捕撈回來的大魚。像阿成的大姨父,就經常捎帶來三五條,以感激平日他出海以后,對他一家老小的照應。

但小孩并沒少了打架。

就說這一天吧,我走過咖啡店,看見一群人圍著一摞木箱,木箱上擱著個玻璃水罐,水罐里有兩條魚正在戰(zhàn)斗。嘴對嘴地撕咬一陣,又齜起尖牙朝對方身上亂咬,美麗的鰭片紛紛碎裂。索香手里拿著一個小水瓶,很顯然,水罐里頭有一條魚是她的。我問她:哪條魚是你的?索香卻不搭理我。旁邊有人指著水罐,朝我努嘴道:喏喏喏,紅尾巴的。索香啪地一下打開那人的手:要是把我的魚嚇著,變我輸了你賠嗎?然后又橫我一眼:你這種讀書仔斯文人,不要來看,這里是賭錢的,回去你媽又說被我?guī)牧恕_@下把我惹急了,我說不就是一條打架的魚嗎,有什么了不起?索香頓時瞪大眼睛:干你姆,這只魚,打過十幾場,沒有輸過一場。有人出三十塊錢我還不賣,你說有什么了不起?索香話音剛落,咖啡店里就沖出阿成來,姐弟倆扭住我一陣廝打。

水罐里魚的戰(zhàn)斗還沒結束,我們這里又開一個戰(zhàn)場,咖啡店前聚攏一群孩子,有為魚兒喝彩的,有為我們叫陣的,混亂之中不知誰踹了木箱,一摞木箱應聲倒下來,玻璃水罐砰然而碎。已顧不得和我廝打的索香大叫:干你姆,我的魚呢?

這時咖啡店隔壁,船公司的大門口出現了鬼仔的身影,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跨出門檻的腳板,正好踩死了一尾跳到他跟前的魚,把索香急得破口大罵:干你姆,你這個臭日本仔,你好死不死出來做什么?

我的衣服被阿成撕破,但他畢竟比我小,還構不成對我的威脅。倒是索香這潑女子,尖利的指甲,在我臉上劃出一道長痕。讓我解恨的是,她價值三十元的魚給踩死了,還被船公司出來的一個大人,啪啪扇了兩巴掌。

這是我打的一場大架,母親知道后將我狠狠地修理一頓,禁閉了一段時日不讓我出門。自那以后,索香一看見我,就滿臉噴憤。好男不與女斗,我裝作沒看見。久而久之,她也覺得沒趣,形如陌路,再不通聲息。至于阿成,初初見我去海香買咖啡時,嘴里還哼哼不平,再后來也了然無事了。

倒是事發(fā)后的一天下午,父親說船公司有人來找,吩咐母親誰都不準出來廳上,他們有事要商量。我想,不會是為那天打架的事吧?趕緊躲到樓上,耳朵貼著樓板,偷聽樓下他們說話。父親有一句沒一句地應和著。一個很是宏亮的聲音,用十分純正的唐山腔,足足嘮了大半個時辰。因為樓板下有一只電風扇在轉動,我聽不清他們談話的內容,聽著聽著就頭一歪睡著了。等到一覺醒來,下樓見廳上多了兩大紙箱柑橘,個頭之大前所未見,一問母親才知道,是船老板送的臺灣柑橘。船老板每年“雙十節(jié)”都去臺北,帶回這稀罕的東西來。

在場的二哥說:他是國民黨派,反共的。

母親急忙打斷二哥的話頭:你管他反什么的,柑橘只是吃的。

原來,船老板并非為打架的事來找父親,我心中總算放下了一塊石頭。后來,有一次餐桌上吃飯,父親心情不錯,談起過去的事來,說到了船老板,原來曾是個偷雞摸狗的小賊,經常叫我阿公幫他銷贓。雖說,現在的船老板有錢有勢了,活得人模狗樣的,但我從此打心里瞧不起他了。

瞧是瞧不起了,可索香為什么叫鬼仔臭日本仔,船老板為什么平白無故送我家臺灣柑橘,我走過船公司門口時,心里總揣著兩個謎團。

姨娘被抓走

一大早,給海香咖啡店送木頭木尾的鴉片連,也給阿成送來一個壞消息:姨娘被“青燈”③抓走了。

鴉片連給幾家枋廊運送板材,連帶將廠里剩余的木屑、廢木等供應附近的咖啡店。鴉片連之所以叫鴉片連,因為他有醫(yī)生證明不吸鴉片就發(fā)病,是一個有執(zhí)照的大煙鬼。但他除了自己抽又偷偷讓其他煙客抽,如果被抓私煙的官員逮個正著,人贓俱獲時,鴉片連和煙客就得坐上幾天牢。

鴉片連已年過半百,雖無妻無子,孤家寡人一個,但也逍遙自在。有時,和黑文坐在咖啡店里,數說后馬車路窯子里哪個婊子好,哪個婊子不好。但他們似乎都有默契,從來不在阿成面前提及他姨娘。鴉片連赤身光膀的,黝黑黝黑的皮膚,越長越像一頭猩猩。后來也不知是年歲大了,還是嫖婊子給淘空了,頸背一天比一天彎曲,幾乎要向后仰起大半個前身,才能看見對面的人。這也是再后來過馬路時,鴉片連被一部大卡車當場撞死的根本原因。鴉片連告訴他姨娘被抓走的消息時,咖啡店里沒有幾個人。

阿成問:為什么抓我姨娘?

問罷了,雖然大家都知道為什么,但沒有人回應他,都眼吃吃地相互看著。

鴉片連滿頭汗水,一邊攏起手中木塊,過了好辦天才歪起頭,對阿成說:你不懂,抓進去了得有人保出來。這下麻煩了,你奶奶不在了,還誰能幫她?說完,一屁股跌坐在椅凳上,大聲朝店里喊:來杯咖啡烏。你怎么知道的?旁邊有人問。跑碼頭的男人哪個不知道?幾條船出去,哪條船沒回來,還不清楚?鴉片連往船公司那頭指一指,對阿成說:找船老板,他做這行的肯定和“青燈”打交道。

每一條外國大輪船進港前,許多舯舡藏著女人追逐,在第一時間給輪上水手滿足生理上的饑渴。短暫性交易的同時,還經常發(fā)生偷盜、欺詐、暴力等刑事案件。

大姨父討海捕魚,每次要個把月才能回來。姨娘討海,卻是一大早穿得漂漂亮亮出去,第二天一早就回來了,回來倒頭便睡。阿成不知道,姨娘也是海上出名的一朵玫瑰。姨娘腿上刺著一朵紅玫瑰,當穿著短褲出門時,鮮艷的紅玫瑰在陽光下晃動個不停。許多小混混,一看見那惹眼的玫瑰,就明白姨娘絕對惹不起,把要吹的口哨咽進肚里。

阿成從來沒在乎姨娘什么時間出去什么時間回來,但是忽然聽到姨娘被人抓走了,神色還是不免有些恍惚。

店外響起停車的聲音,鴉片連朝外張望:來了。隔壁,咯吱咯吱打開鐵柵門。有人下車,車門砰一聲打開,又砰一聲關上。馬來司機踩上油門,駛走油光閃亮的奧斯汀轎車。

阿成知道下一刻誰會來到咖啡店,靠著柜臺邊堆放煉乳罐頭的箱子,啃咬自己的指頭,顯得有點神經兮兮的。海叔連喊了幾聲,他都沒聽見。海叔看那失神的樣子搖搖頭,往灶頭里添加一兩根木材。這是每天早晨這個時刻必做的功課,數年如一日,海叔知道如何來侍候自己的鄰居——船老板。

一身白色綢緞,氣宇軒昂的船老板,不遲不早,準準七點半鐘,走進海香咖啡店,坐在中間最后一張圓桌旁。將一只搪瓷茶杯交給阿成,然后拿著一支白漢玉煙嘴,金黃銅煙斗的竹煙筒,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煙荷包,捏出些紅煙絲塞進煙斗,點上火柴吸起來??纯粗車鷰讉€閑散人,對遠遠的鴉片連說:你今天這么早?

鴉片連和船老板是同鄉(xiāng),難得的是,船老板還保留著沒發(fā)家前的草根性格,在這個時刻,不論是誰,也不論身份,都可以和他拉上幾句家常。鴉片連干笑幾聲:昨晚海叔交代,今天要炒咖啡豆,用多點木材,我就一早送來了。船老板吸了幾口煙,贊許地點點頭:實在。

此時,聽見海叔喊了一聲,阿成趕緊往店后奔去,給船老板端上盛滿咖啡的搪瓷茶杯。海叔又親自端來兩個瓷碟子,一個碟子里放著一粒雞蛋,雞蛋還冒著熱氣。又將另一張桌上的醬油、胡椒、細鹽全搬到船老板桌上。又急著端來兩片搽椰子醬的面包。每天海叔給船老板烘烤面包,搽上海香咖啡店聞名的椰子醬,絕不叫別人插手。吃的人風雨不改,做的人兢兢業(yè)業(yè),雞蛋燙得七八分熟,面包烤得不軟不硬,咖啡泡得不濃不淡,絕對滿足船老板胃口。早餐一應齊備后,船老板開始慢慢享用。

鴉片連狠狠地往桌下的痰盂里吐一口濃痰,踅到船老板跟前,一邊朝阿成打眼色,一邊說:頭兒,昨天發(fā)生一件事,你知道嗎?船老板揚起臉問:什么事?鴉片連說:跑“惹惹”④的船被“青燈”扣去嘍,伊老姆也給抓走了。說著,一把將阿成推到船老板跟前。船老板不解:伊老姆是誰?鴉片連豎起拇指比劃一下:巷里的,你也不是不知道?船老板嘟噥著:使依娘,這是第幾個,和我有什么關系?一邊朝阿成仔細端詳。顯然,船老板至今才知曉他是誰的兒子。鴉片連說:你幫幫忙,都是鄰居。賺那路錢也不是什么好果子,一定是犯了其它事,光劈腿不至于扣船扣人的。

正說著,黑文打著呵欠進來,一見船老板跟前圍著這些人,就有點驚訝。船老板向鴉片連示意黑文:喂,叫他去河墘將大八叫回來,我問清楚再看怎么辦。鴉片連一把抓住黑文:頭兒叫你去找大八,你跑一趟吧。黑文愣了愣,還沒明白過來,鴉片連已將他拖到一旁,三言兩語說了經過。

黑文訕訕道:誰和我去?

阿成一聽,接過話頭去:我和你去。

船老板

船老板望著阿成走后,滿臉沉重,若有所思。

阿成的奶奶有恩于他,他不會袖手不管這孩子,可要和姨娘扯上關系,他心里就不舒暢。說實話,他看不起那個賣身女人。

早餐沒胃口吃了,只顧咂吧咂吧吸煙,再也不理睬其他人。

墻上的麗的呼聲,正開始廣播海南語新聞。

當年,和現在阿成一般大的他,被同鄉(xiāng)帶來新加坡,在河墘碼頭給一位賣面的老鄉(xiāng)打下手,沒有工資,只討個安身之處。同鄉(xiāng)安置好他,就跟別人去婆羅洲砍樹桐去了。好幾個月以后,他通過其他回鄉(xiāng)的人給寡母捎一句話,報個平安。但不知道話捎上沒有,因為他再沒見到捎話的人。

他不識字,也沒有寄信的錢,后來才曉得找一個信局給母親寫信,而信又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信局說,他老家遭受一次臺風重創(chuàng),暴雨和泥石流掩埋了村子,許多村民包括他母親,連尸首都找不見了。這時,他才勾起遠離家鄉(xiāng)以后對母親的思念,努力追憶母親的音容笑貌。他的童年里除了母親,再沒留下別的記憶,對家鄉(xiāng)腦子里一片空白。偶兒深夜醒來,他聽見新加坡河在嗚咽,好像有母親的號啕在里邊。

再后來,賣面的老鄉(xiāng)得了急性肺炎,臨死前將女兒付托給他,使他突然有了一個家。他除了繼續(xù)賣面為生外,在河墘的駁船上,也干些倒買倒賣的勾當,得了個“賊仔東”的外號。其實也沒別的,就是偷些從駁船貨物箱包里掉出來或摳出來的物品,然后交給康叔銷贓??凳迨莻€誠實可靠的人,對他的事從不透露半點,賣了東西的錢都悉數給他,不從中貪圖一分錢??凳迦ナ酪院螅麘阎环莞卸髦?,關照起康叔的兒子一家子來。

所謂上得山多終遇虎,有一次他被人贓俱獲,送到山仔頂的“大玻璃”⑤。當時阿成的奶奶受他女人之托,疏通了辦案的馬來警員,第二天就放出他來了。阿成的奶奶始終守口如瓶,沒有讓他丟人。

從此他斷了賊心,努力打拼賺錢,終于在日軍南侵的前幾年,買下第一艘駁船,開始了當老板的生涯。

創(chuàng)業(yè)第一年,里里外外就他一個人,第二年,同鄉(xiāng)才介紹膀大腰粗,像塊石墻的大八給他。大八絕對是名副其實能使上力氣的好手,不止幫他看管駁船,還將碼頭上幫會的嘍啰之輩給擺平了。本是洪門出身的大八,懂得江湖門道,也很合他的草根脾氣,兩人既是老板伙計,又是同門兄弟。在大八的協(xié)助下,他生意如火如荼,家業(yè)日漸興旺起來。

每天他忙著只顧掙錢,也不去管什么打仗的事,再加上看不了報紙又不聽廣播,即使對時局偶有所聞,也是道聽途說的。

有一次,一位從廣州來的鄺老板請客,他也體面地應邀去了。在杯觴交酬的飯桌上,鄺老板竟稱呼他們同志,大談抗日救國之事。后來,鄺老板表露了自己的身份,是中國國民黨黨員的身份,向他們竭力宣揚“三民主義”,向他們介紹蔣介石。這讓他想起母親生前跟他講過的事,曾經抓壯丁抓走他父親的,好像就是什么國民黨。

鄺老板請客之后,街上賣花的學生也多起來了,碼頭上一些工人紛紛還鄉(xiāng),物資一天比一天緊缺。聽人家說,紅毛政府保證日本人打不進新加坡來。沒承想話未落地,他的駁船就被政府征用了,日本人轟隆隆的大炮,很快從柔佛州新山打過來了。

那年,他帶著一家大小躲到鄉(xiāng)下,可是沒想到,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有一天晚上,涌進一群日本兵來,挨家過戶地搜索,人沒來得及跑,刺刀都舉到了臉上。

男人被押到外邊一塊兒空地上,只聽見女人在屋內哀嚎。

他一直不敢回憶那一幕,可怕得抹也抹不掉。自那夜以后,他裹著小腳的女人,拒絕他挨近身子,一個勁兒背地里流淚。

戰(zhàn)事平復了一段時間以后,日本人突然到他被炸彈轟去半截的公司,找他運送糧米。第一個走進來的,正是那天帶隊進村的平頭軍官。為了日后的生活,為了一家大小,他藏起恥辱血性,在日軍的刺刀下,默默干了三年,一直到日本人走了,留給他八條駁船。

戰(zhàn)后,他駁船的生意蒸蒸日上,但有一塊兒難揭的傷疤,別人說起他的家業(yè)來,所有的疑云和流言,都集中在像謎團一樣不會說話的啞巴——鬼仔身上。

外人傳說,是啞巴鬼仔帶給他興旺發(fā)達的家業(yè)的。傳說得很曖昧,要不日本鬼子怎么會平白無故地給他留下八條船呢?即使他當年的賊性復發(fā),也沒那么大的本事,能將八條無主的船,一下子拉到自己家。

在沸沸揚揚的傳說之下,他再沒碰過小腳女人的身子。后來大兒子娶媳婦,他特地買了一棟別墅,自己也住了過去。他的小腳女人和鬼仔,仍舊住在老房子里。這么一來,夫妻兩個晚上不在一塊兒,就少了同床異夢的不舒服,日子漸漸過得相安無事了。唯獨,鬼仔一見面瞪他的白眼仁,像一個可怕的夢魘,一直以來折磨著他,令他寢食不安。

他是阿成

當他和黑文來到河墘碼頭時,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駁船??吭谀抢?。緩緩流動的新加坡河,黑黝黝的水面上,不時飄浮來一些雜物。他們在一棵樹下找個人問,大八在哪艘船上?那人一指眼前的船說,就在里邊。

他和黑文跳上船舷,閃進船后的甲板。駁船深深的艙底蓋著一塊兒灰帆布,也不知帆布底下是什么東西。大八躲開陽光,仰面八叉地躺在船篷下,一見他倆很是驚詫:你們來干嗎?然后撩了撩短褲管,坐直了像座山似的身子,用粗大的指頭在肩后撓癢,手夠不著就抓一把蒲扇,探后去一上一下地撲打。陽光下?lián)P起細小的粉塵,蚊蠅應聲而起,在潮熱的空氣里亂撞。大八摸了包紙煙,給黑文遞上一支,自己點上一支。

他在海香咖啡店里見過大八,光看那一身膘水,就打心里多了幾分敬畏。聽咖啡店的人談論,大八是個很講義氣的人。這個唐山來的漢子,不是那種四處招搖惹事的混混,身上也沒有惹眼的刺青,他覺得大八是個真男人。

黑文磕磕巴巴地將鴉片連交代的話述說一遍,完了向大八說:頭兒叫你走一趟,他想了解情況。大八說:使伊娘!怪了,我們不跟做“惹惹”的打交道,頭兒他知道啊,為什么還要管這閑事?黑文直愣愣地回應:我怎么知道?人家叫我來,我就跑來了。

他不敢作聲,站在一旁看著大八,憨憨地叫了一聲大八叔。大八擺擺手:你姨娘不知還做啥事了,才會被“青燈”抓走,我去打聽打聽再說。黑文急忙湊個笑臉過去:反正你也不白去,你相好的在等你呢。大八彈了彈煙灰,眼一斜說:使伊娘,你怎么知道是等我?說著又扯起別的,說相好的不知瘋什么,要給她二小子讀紅毛書。他說唐人應讀唐人書,相好的卻說不會講紅毛話,以后就不會有飯吃的。

他聽著兩人說話,也想起奶奶說的話:你姨娘會講幾句紅毛話,賺得很多外國人的錢。你也要讀紅毛書,以后才會有前途??墒且蛔M學堂,他就忘了奶奶的忠告,不僅沒學會紅毛話,甚至連學也退了。退學的主要原因,是他最受不了一些同學,跟他吵架相罵時,說他姨娘是后馬車路的。

后馬車路是干那種事的地方,經常有英國憲兵跳下軍車,沖進窯子里拖出爛醉的大兵。他不知道,姨娘會講幾句紅毛話,是不是用來對付那些人的?

他正胡思亂想著,大八粗了嗓門兒大喊一聲,起身往船后另一條船上跳去。

陽光下,一溜駁船上的苦力正從船上往貨倉里扛箱包,長長的跳板晃動著彎曲的身影。他看見兩個小孩,姐弟倆提著兩桶冰棍,手里的銅鈴丁丁當當,一路搖著走過去。他吞了吞口水,轉頭看見機房的甲板上,黑文正仰面倒下身子,劈開的腿側露出半壁江山。他捂住嘴一陣好笑,不明白黑文瘦精精的,卻長那么大的家伙?黑文察覺到了,收攏了腿罵:干你姆,笑什么,沒見過?

他放下嘴上的手,趕緊轉過臉去。迎面吹來一陣風,一股撲鼻的河水味道,說不出是咸還是苦。

那天下午,大八去公司見船老板,說姨娘在船上劈完腿,臨走順手偷了泰籍船員的一個小包,結果上岸時給“青燈”截住,從小包里搜出一小紙包白粉,唾沫星子未濺就把她扣了。

“青燈”經過調查,泰籍船員有吸毒前科,但姨娘也脫不了干系,犯的是盜竊之罪。所幸泰籍船員帶的白粉很少,姨娘偷的小包里雖有點錢,也不過爾爾幾個,被“青燈”帶走拘留一天,第三天就保釋出來了,在家等待法庭擇日過庭。

第二天早上,船老板在海香咖啡店又將大八叫來,讓大八向姨娘傳達幾層意思:一是他欠阿成奶奶一份人情,此次出面保釋,以后下不為例;二是姨娘不必登門致謝,也不在人前談起此事,從今兩不相欠;三是涉及此案后續(xù)程序,該花什么錢負什么責,一概由姨娘自個承擔,與他毫無干系。大八說有這就足夠了,你已經幫了她大忙,量她也不敢拖累你了。

阿成下午回來,被海叔罵了一頓。昨天要炒的咖啡豆只能改在今天上午炒,他煙熏火燎地忙著添置柴禾,也顧不上到店前招呼客人。快到晌午,大八走了,船老板也走了。黑文進來,在他背上擂了一拳:干你姆,替你跑上跑下,也不請一杯咖啡喝?他趕緊讓海叔沖兩杯黑咖啡,再加上兩片面包,一杯給黑文一杯給鴉片連。黑文眼里帶著血絲,湊近他鼻尖說:你姨娘出來,一定記得交代,那邊有什么好料的,讓你給來通個氣。說完豎起一只指頭,指指自己的褲襠,然后又擂他一拳:干你姆,你還是小條,跟你講也沒用。

坐在一旁的鴉片連,嘿嘿笑起來:等他硬了,你黑文再跑也跑不急了。

我是我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篇出自《禮記·禮運》的文章,為我解答了船老板家里那塊牌匾的出處和含義?!疤煜聻楣彼膫€字,孫中山的文章說得很清楚,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兩人所可獨占”。當時只有十幾歲的我,只能說是不求甚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學校的歷史課本,只讀到辛亥革命,孫中山推翻滿清,于1911年成立中華民國,再后面的事情就一刀斬斷了。

我們幾個兄弟讀書都很用功,母親對我們的期望也很高。但是事與愿違,世事無端的發(fā)展,徹底打翻了母親的設想,也打亂了一家人的生活。

神州“文革”前夕,英校出身的大哥悄然出走神州,使日夜牽掛他安危的母親,偏頭疼更加變本加厲。母親止不住思念之苦,不顧家人的百般勸阻,堅決只身去探望大哥。在廣州一個農場里,母親終于見到了大哥,短暫的相聚之后,又一路漂洋過?;氐叫录悠?。當她描述廣州珠江橋畔,十幾萬人一片紅海時,我們的心都吊了起來,很擔心大哥在農場的處境。在信息隔絕的情況下,唯有等候大哥來信,再無別的好辦法。

而在我們這兒,很多學校也遭遇另一場“浩劫”,很多華校生沒讀完中學或大學,就背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被迫離開了校園。

這天,我來到只開半邊大門的校門口,校門內除了校長、訓育主任、教務主任等人,還有諸多陌生的面孔。走進校門后,我看見那些面孔陌生的人,手拿著夾板在上面勾點,也不知他們干什么。校園內,前往教室的路上,負責訓練“學生軍”的老師,手拿一根長木棍,不停地吆喝。一路上值崗的學生,也每人手執(zhí)一根長木棍。讓人感到殺氣騰騰,學??熳兂闪恕凹袪I”。

上課鐘響過以后,那些陌生人和校長走過一間間課室,陸續(xù)有數十名學生被夾持出來,穿過一路值崗的“學生軍”送出校門,此后再也沒有回來。

晚上,住在我家斜對門的阿明來找我,說前天和全島各校同學參加一場請愿活動,他們在監(jiān)獄外的草地上靜坐了一晚。聽說,他三哥也被捕了。

一向開朗的阿明顯得很沮喪。

巷子里的街燈,將我們倆的身影,拉得很長很單薄。

但我家和阿明家的遭遇,并不影響左鄰右舍的情緒,大家該怎么亢奮還怎么亢奮。比如,有個便衣警員來海香咖啡店喝茶,被黑文幾個菜鴨,誤以為是別個幫派來踩地盤的手下,三拳兩腳就將人家打倒在地。幸虧便衣的佩槍從褲兜里掉出來,他們才知干了蠢事,趕緊撒開手就跑。他們前邊奔跑,便衣在后面緊追,巷里的人當是上演警匪片,都饒有興致地袖手看熱鬧。

幾個月之后,阿明讀大學的三哥,從牢里釋放出來,但是根據監(jiān)視法令,每天傍晚六點以后,必須老老實實呆在家里,不能出門一步。附近隱蔽的便衣,經常深夜去敲他家的門,查看他三哥是否在家。

有一回又去敲門,他父親忍不住痛罵一通:你是不是也有父母,也有兒子?三更半夜跑來查這查那,跟你說我兒子不在,你又想怎樣?

砰一聲,將便衣堵在門外,一下驚起好幾家人打開窗戶,探出頭來看個究竟。

被保釋出來的姨娘,居然在家里設起一個“九天圣母壇”,最遭殃的是周圍鄰居,要忍受鑼鼓喧天。首次開壇跳乩的結果十分靈驗,姨娘在眾人眼里,一下變得神奇起來,讓我看不明白也猜不透。

此外,還有一件事我也看不明白。一天深夜,我和阿明去社團活動,活動完我先獨自回家,還沒走到船老板房子前,就看見大門外有個人影晃動。等我走近前,躲在一根廊柱背后一看,啊唷不得了,索香正坐在門外的長板凳上,揭起自己上衣,把胸朝門縫里晃動。門縫里透著燈光。我很納悶兒,只好裝作沒事人走過。索香瞄了我一眼,又繼續(xù)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這么晚了,索香給誰展示她的酥胸,難道是鬼仔?真那樣的話,可見這小妮子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姨娘是出了名的紅玫瑰,她也是這方圓惹不起的小辣椒,天天和一群混混搞在一塊兒。她大姨曾當面罵過她:黑油桶⑥,早晚弄出大肚子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母親是知道索香的,嘆惜那么標致個姑娘,將來一定怕是要毀了。

這天下午,我去海香咖啡店買咖啡回來,一進屋就見一個衣著光鮮的人坐在父親桌邊吸煙。他找你,父親對我說。說時神情有些怪異。我也納悶,放下茶壺問道:我不認識你,你找我干嗎?那人說:借一步說話,我們去咖啡店吧。

在咖啡店里坐下,那人說我是××部的,然后亮出證件,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頓時提高了警惕。

沒事,只是和你聊聊。

聊什么?

聊你們學校的事。

學校什么事?

最近很多人到處貼標語。

我不知道。

你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學生,我們很了解,也很想讓你讀大學。

笑話,什么讓不讓,我考上了就能讀,跟你有什么關系?

那要看你怎么做了。

怎么做?

和我們合作,提供一些消息,比方誰貼標語。

反正我沒貼,我也不知道誰貼。

那我們談別的吧。

談什么?

你參加校友會活動,還參加了華樂隊。

是啊,那又怎么啦?

你為什么要學華樂?華樂就是共產黨的音樂。還有你哥的事我們也很清楚。如果不和我們合作,僅這兩三點就不會給你準讀證讓你進大學,哪一所大學都不可能。

我站起身就往外走。

母親遠遠地守候在咖啡店門口。

談罷話不久,我就不得不辜負母親的期望,被迫離開了學校,當了一名小小的管理員,和阿明一塊兒在新加坡河邊的貨倉里工作。

暮色下的新加坡河,常常勾起人們對抗日抗英戰(zhàn)火的回憶,但在所謂的和平年代,在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上,在“非一兩人所可獨占的”、“天下人之天下”的愿景中,卻有許多人為此付出代價。

當年大哥是從這個河口走的,乘大寶石輪船經香港到達廣州。記得那天下午,我和二哥正在海上釣魚,目送輪船徐徐駛出海面,并不知道我們親愛的兄長也在船上。我相信,當時大哥一定在眺望著他出生的土地,眺望著新加坡河,眺望著一條巷子,漸漸從他視線中消失的家園。

大哥在來信中說,許多英雄好漢并不是從學校出來的。還說了到勞動群眾中去接受生活考驗的話。鐵筆銀鉤,句句鏗鏘。

每每收到來信,母親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她無法想象兒子如何經受得了農場繁重的勞動,每當此時我們也顧不上大哥的來信了,趕緊安慰起母親來。

船老板

一早,剛坐到辦公桌前,他就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坤成布店的老板林坤成打來的,提醒他下午兩點在聯(lián)絡所開一個會,問他去不去?他說去啊,不去能行嗎?林老板打了個哈哈,放下電話。另一個電話是聯(lián)絡所的秘書打來的,也說同樣一件事,他不耐煩地回答:剛剛林老板才來電話,我知道了。

坐在辦公桌一旁的大兒子裕富看他放下話筒,就說:很麻煩,他們三天兩頭開會,就來找你。哪天又叫你去“掃街”,見人就說政府好,做這些得罪人的事,被人家叫你走狗。爸,你可以推掉不去嘛?

他不置可否,嘀咕著說:管人家說什么呢。

我們自己的事已經夠多了,咳咳。裕富一邊咳著,臉色潮紅起來,一邊著急地說,昨天印尼那邊的人回話了,說海關很緊,進口準證只有姓林的那一家人和政府有關系,可人家到現在也不松口。大八說貨倉里的蒜頭短期內不處理就要發(fā)芽,一旦發(fā)芽了,真不知要虧多少錢。爸,你曾幫他們拜訪選民,他們就不能幫你解決這個難題嗎?

他蹙緊眉頭,并不吭氣。

他感到應付現在的時局,和以前相比,精力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經歷日本南侵的創(chuàng)傷,戰(zhàn)后時局發(fā)展此起彼伏。學生工人掀起一次又一次的運動,反對英國人重新統(tǒng)治,終于迫使英國人退到舞臺背后。于是馬來亞獨立,新加坡也跟著自治。從馬來亞分出來的島國,有人說這種獨立是假的,因為英國軍隊并沒有完全撤走,在美芝路軍人俱樂部的游泳池高臺上,跳水的還是英毛子白條條的身軀。

種族沖突、特工炸彈、政黨分裂、不停的選戰(zhàn),更是攪得人眼花繚亂。他投資在柔佛州的橡膠園,也因時局變遷遭受牽連,要收不能要放又很可惜。生意時好時壞,像旱鴨子聽雷,不知何所適從。不過,他開始學乖了,以生意人的本能,盡力去適應新的環(huán)境。

他將希望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可惜老大裕富因戰(zhàn)亂,因結核病糾纏,戰(zhàn)后只上了幾年華文學堂。老二裕貴又天生不是讀書的料,一看見書就頭疼,戰(zhàn)后也沒讀幾年書就輟學了。唯有老三,也就是女兒碧珠,不僅聰明伶俐,還十分好學。讀完華文小學后,他毅然將女兒送進英校,一直讀到大學,近兩年才畢業(yè),成績相當優(yōu)秀。

近來,那位鄺老板又和他聯(lián)系上了,戰(zhàn)后能夠活著重逢,兩人都想一傾肺腑之言。

鄺老板見多識廣,說起來滔滔不絕。什么新加坡將來也得走臺灣的路子,什么英毛子走了政府就得靠臺灣幫忙,什么不是也往香港也往臺灣招商嗎?他聽得有點緊張,但是他都聽懂了。后來應鄺老板之約,他第一次出訪了臺灣,得到黨國同志般的接待,本沒有文化的他,也油然而生一股慷慨之義,視鄺老板為生死之交。那“天下為公”的牌匾,就是鄺老板送的,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光彩。

走進大廳里的苦力們,包括他的手下大八,第一次看到懸掛的牌匾時,都對他豎起了大拇指。他自豪地解釋說,那四個字是國父孫中山的遺訓,概括地講嘛就兩句話:做政府要公平,天下才會太平。

當時,站在一旁聽他說話的兒子們皆驚,跑了一趟臺灣回來的父親,一下子竟變得這么有學問。但沒想到他話音剛落,女兒碧珠就揚起一頭秀發(fā),指著牌匾大聲道:

阿爸,天下就是警察!

下午,他在聯(lián)絡所的冷氣會議室里參加例會。

社區(qū)領袖是印度人,一會兒講英語,一會兒講馬來語,講英語他聽不懂,講馬來語還好點,知道周末又要搞一次“掃街”。

“掃街”是他們商家的私下語,即上街挨家挨戶發(fā)傳單,說是了解本區(qū)選民的需要。這一次“掃街”要告訴選民,英國人我們不想讓他們很快就走,因為他們走之前我們需要安全保護。除此之外,還有個內容他也聽懂了:

我們找英國人幫忙,要建新的海港,建新的集裝箱碼頭,這樣做生意就更方便了。

坐在旁邊的林坤成與他耳語,你看政府多會照顧咱們,跟著政府走沒錯啊。他不置可否,只想趁社區(qū)領袖走之前,他能和人家單獨談談,要求政府幫助一下他,解決眼前的困難。可是他蹩腳的馬來語,人家能聽懂嗎?如果講閩南話,又找誰來翻譯?他就告訴林坤成,他現在要錢欠錢,賣貨又賣不出去,這樣的處境怎么辦?

林坤成一瞪眼:你不會找銀行嗎?

他沒好氣地回答:這還用你說,可就是找了,人家銀行也不干。

他們話還沒說完,外邊就進來幾個便衣,將社區(qū)領袖匆匆?guī)ё摺拇蜷_的門窗外,傳來響亮的口號聲,聯(lián)絡所外的大街上,已擠滿了示威的人群。

所有人都出去看熱鬧了。越過攢動的人頭,他看見一隊鎮(zhèn)暴警車開過來,手持藤盾的警察當街排開,幾個便衣在拍照認人。人群高喊著“打倒美英帝國主義”,他一閃眼看見女兒也在其中,整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女兒碧珠從容鎮(zhèn)定,手里正拿著一摞傳單,迅速地向人群散發(fā)著。

一旁的林坤成,饒有意味地看著他,使他更不知所措。

他不曉得林坤成是否認得女兒……

九天玄女

姨娘回來沒幾天,門樓上就掛出一塊“九天圣母壇”的紅匾。

樓上大廳里擺個方桌,一尊素面朱唇的九天玄女木雕神像,神采熠熠地坐太師椅上。右手執(zhí)一支拂塵,左手托一個金葫蘆,腳踏紅藍綠三色云。晚上七點鐘神鞭響起,哐啷哐啷鳴鑼擊鼓,左鄰右舍都爭先恐后來看熱鬧,將樓房擠得水泄不通。

阿成雖然早見過乩童開壇跳乩,但這回是姨娘親自上陣,在自己家設壇跳乩,覺得非常新鮮,也在人前轉悠著聽候差遣。

煙氣繚繞,燈影迷蒙。姨娘束起頭發(fā),身著白棉單衣短褲,眉心點一點朱砂,腰間系一條青黃色肚兜,剛一出場就引來一陣哄笑,從不曾見過姨娘如此裝扮。但笑聲很快就停止了,只見姨娘腳跨八步,神情肅穆地坐到桌前一把椅凳上,將頭朝桌子俯下。一聲長長的嗩吶,嘀嘀嗒嗒飄落,與鑼鼓聲齊鳴。祭物除了魚肉瓜果,還有一碗清水,一截石榴枝葉,一只銅鈴,一摞黃箋紙錢,堆滿一桌。

過了好一陣子,只聞鼓樂并不見其他動靜,人們開始不耐煩了:怎么還不上身,是真的還是假的?正說著,姨娘突然一聲短喝,從椅子上跳將而起,渾身不停地顫抖著,上下左右簸弄頭首。主壇的廣府仔趕緊吆喝:啊呀起乩了,來問事的快上前來。

阿成一看,第一個走出來的是阿英,湊上前去問姨娘:我老公出海幾個月了也沒消息,到底是好或壞,抓到魚沒抓到魚?廣府仔插口說:你是問人還是問魚?阿英白一眼道:當然是問人啊,他要再不回來我就沒錢了。阿英話音未落,姨娘就一聲低吽,說了一些聽不清的話。廣府仔附耳傾聽,聽完了對阿英說:快回家去吧,面線煮鴨蛋。一定記得是鴨蛋,而不是雞蛋。阿英要走,又被廣府仔叫?。好婢€要照原形下水煮,千萬不要打散。阿英問:什么原形?姨娘拿過一張黃紙,朱砂毛筆一揮,寫了個像草寫的英文“f”。阿英終于明白了,這不是福州面線嗎?姨娘嗚嗚叫著,連連點頭。廣府仔說:吃了面線,三天之內會得到消息。阿英半信半疑,放下一個紅包:要是真的,我會再來還愿。

姨娘嘴角流出口水,阿成發(fā)現姨娘面色轉紅,好像在怒視著他,他心里一怯縮下身子,躲到了桌子底下。誰知這一躲,竟看見另一番風光。他從沒這么近距離觀看過姨娘,只見桌下兩條大腿,光溜溜白顫顫的,唬得他眼睛老大,趕忙又從桌下抽出身來。

我兒子做兵啦,政府叫他駕戰(zhàn)斗機,我怕有危險啊。明天就要考,是不是有辦法能免他開飛機?

第二位問的是隔壁巷布袋店的老板娘。姨娘不耐煩地舉起一只手,在空中畫個半圓,廣府仔的眼睛也跟著畫個半圓,然后對老板娘說:你兒子九母娘娘說了,叫他轉半個圈兒就回來,以后就免去駕飛機啦。哦哦哦,老板娘三步并作兩步走了,她回去要告訴兒子,飛機在天上轉半圈兒就回來。

廣府仔對第三位求乩的水果發(fā)說:娘娘講了,你會拿到C座的政府厝,三樓三號。水果發(fā)聽了當即狂叫一聲:真的啊,她怎么知道的?我今天才接到通知,就是抽C座的房子,不知明天是不是三樓三號哦!

大廳里的人一下嘩然,互相傳說著,感覺到十分驚訝。

燭光燈影下的姨娘,已經渾身濕透。阿成從身側望去,姨娘單衣里沒戴乳罩的大奶子一晃一晃,簡直要跳到他眼里來。使他渾身燥熱,猛地擠出人群去喝了一大杯水。等他再回來,第四個求乩的大肥蓮,手拿一張黃箋問廣府仔:娘娘說上下不行,前后就會生的,是什么意思?阿成湊上去瞄了一眼,只見黃箋上寫著個像“K”的符號。廣府仔吃吃笑道:你回去告訴你家阿明,是什么意思就明白了。說完,拿起銅鈴搖起來:今天到此為止,九母娘娘第一次開壇,誰有什么要問的明天再來。

阿成發(fā)現廣府仔和他那個“老爸”一樣,整條手臂上也刺一條青紅相間的長龍,張牙舞爪的長龍觸動他的心思,使他想起過去想起奶奶來。他推開乩散后的人群,不顧一切地沖下樓去。

船公司的長板凳,是他忠實的朋友。他枕著手躺下后,一閉眼姨娘就在眼前晃動,裸露著大腿和奶子,令他一陣陣窒息難受。

不知何時,索香來到他身邊,搖晃著他說:你該睜睜眼,看看那鬼仔了。阿成睜開眼側過身去,看到門縫里鬼仔漲紅著臉,正呼哧呼哧喘氣。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聽索香咬了牙說:

天天打手槍,干你姆的啞巴,打到你死。

我是我

誰也沒想到姨娘會開設九天圣母壇,鑼鼓聲吵鬧得人心煩耳噪,隔壁客家佬背地里向父親報怨,再這樣下去就到警察局投訴,但最后還是看在鄰里份上容忍了,并沒有把報怨變成行動。

而我不明白的是,姨娘怎么和九天玄女就扯上了關系?這九天玄女又是何方神圣?我翻閱家里的好多書籍,找見《水滸傳》的目錄里,第四十一回《還道村授三卷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赫然有玄女這個名字。但只講的是宋江遭官兵追捕,躲進九天玄女廟里,被九天玄女所救,并授兵書三卷之事,并沒有介紹九天玄女的身份來由。

后來,父親的一位朋友來家做客,那朋友是四馬路神廟的董事,對神明之事滿肚子熟悉,一打開話匣子就說,這九天玄女是天上玄鳥的化身,曾授給黃帝兵信之符鬼神之書五明之印,黃帝因此才得以消滅蚩尤。我一下子聽出了耳油,想不到姨娘如此神通廣大,竟能讓這樣高明的神靈附身,真讓我絞盡腦汁也不敢想象的。

姨娘第一次跳乩,求乩的四位信眾都抱著試探心理,沒想到結果出乎意料地靈驗:

一是阿英吃罷加鴨蛋的福州面線的第三天,老公果然出現在了家門前,她把眼睛擦了又擦,以為是在做夢。

二是布袋店的兒子駕戰(zhàn)斗機,剛飛上天就接到總部傳呼,打個U形返回基地,再也當不成飛行戰(zhàn)斗員了。什么原因人家沒告訴,老板娘也說不清楚,但是遂了她的心愿,再不必為兒子擔心了。

三是水果發(fā)抽到了門牌303的C座政府厝。

四是大肥蓮那天回家跟丈夫阿明一說,兩人親密時換個前后體位,不久就真有了懷孕的癥候。

一個賣蕃薯芋頭,年輕時讀過兩年英校,又愛摳閑事的老菜鴨,將四位求乩者所問之事和姨娘的符號順序連在一起,竟是一個英文單詞:fuck。

于是,有關阿成姨娘跳乩之事愈傳愈玄乎,說半夜里看見從陰溝里爬出一條大蟲,足有四五米長,繞廊柱一圈后失去蹤影。阿成大姨父趕緊叫人制作一個鐵籠,在籠里放一只活雞,當夜那大蟲就再次現身,吞了雞崽,盤蜷在籠中再不離去。傳言倒是真的,如今那黑蟒蛇就放在樓門下,但是不是真那么邪乎,我就有些懷疑了。可是一經傳說,九天圣母壇的名聲就日漲,一時間香火更加鼎盛。

而在另一天地里,有另一種鑼鼓,也在鋪天蓋地地回響。

母親一直念叨,大哥怎么老長時間了,也不給家里來封信?在母親的念叨中,半年以后父親接到了一張遠涉重洋,從廣州農場來的薄紙:

我場新加坡歸僑×××,因胃潰瘍導致胃孔大量出血,經醫(yī)院搶救無效,于×月×日去世。

此致

革命敬禮!

××華僑農場革委會

紅色的印章像血盆大口,無聲無息地吞噬了大哥的生命。

在此之前,母親后來才知道,我姐早就接到了大哥的死訊,是大哥農場的一個戰(zhàn)友轉告的,但是她不敢告訴父母,只告給了我二哥。兩個人為之哭瘦了半個身子。

母親一想起大哥來就嗚嗚哭,前后哭了三年,然后才又打起精神來,勇敢地面對現實,說人死不能復生,再傷心也無濟于事。

時過境遷十年之后,農場又寄來一封短信,說給大哥已經平反,恢復了他愛國華僑青年的名譽。母親的悲傷又被勾起,對我們說:好歹這世界良心還沒有死了,你們一定要有志氣,讓你們大哥的骨骸回到老家去。

那一年,大哥的尸骨終于從亂葬崗上刨出,我和二哥到不了大哥的喪身之地,是母親和父親回去操辦的,他們?yōu)榇蟾绨矇灹⒈蹋骸啊瓰樽非笈c實現人類偉大理想……獻身中國建設,與中國人民共同奮斗,不幸卻于文革期間,被錯誤的極左路線所迫害,壯烈犧牲……時年二十九歲……”碑立于一九八二年,神州已結束十年之久的浩劫。

若干年后,我在香港新界的木屋區(qū),幾經周折尋訪到當年轉告死訊,大哥的那位農場戰(zhàn)友時,沒想到竟是一個女的。一張憔悴的臉上,因我的到來露出欣慰之色,但很快又為當年不能保護大哥而黯然。從剛開始見面,到我告別她送出門來,她始終不忘重復一句話:

你哥是被長板凳給活活打死的!

船老板

今天,他像往常一樣,坐辦公桌前。進進出出的苦力,輪番進來找財副計算工資。他們朝他躬躬身子,小心地喊一聲“頭兒”。

想起過去,船公司何止這一點氣派?后來還是多虧了鄺老板幫忙,將大蒜等土特產轉到西馬去了,救回一些本錢來,但對他已是一次元氣大傷。

女兒碧珠走了,那次選舉以后,就和馬來亞籍丈夫“移民”到澳大利亞去了。臨走前對他說:阿爸,你不懂政治,等新碼頭建成后,你的生意就越做越少了。

女兒說的沒錯兒,英國毛子走了,美國佬又來了,可為啥來為啥走,他實在是看不懂,也懶得去看懂。新碼頭建成以后,正如女兒說的,他生意日漸清減,貨少活也淡了,用的人也比以前少多了。

門外的長板凳上,大八和幾個苦力壓低嗓門,正在議論糾纏不清的事情,這些賣力氣的男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大八每月給鄉(xiāng)下的老婆孩子匯錢,而那個相好的姘頭難免就清苦了,最近老找他的茬兒,甚至他去了都拒絕開門。原因是,嫌他錢給得一次比一次少了。

頭上的電風扇嗡嗡地轉著,從來不讓開冷氣機的小腳女人坐在太師椅上,微微闔上眼瞼,手里不停地捻一串佛珠。神龕上供奉著面目慈祥的觀音娘娘,臉膛赤紅的關老爺,還有歷代祖先神位。燭光映照著啞巴鬼仔的面頰,正朝他瞟來一貫的白眼仁,撲閃撲閃地像兩只飛蛾。

他將手伸進衣兜里不經意地摸摸,摸到的是另一個藏著的秘密。

日漸炎熱的七月初,這天他再走進大門的時候,沒看見小腳的女人坐在大廳上,只有鬼仔區(qū)菜鴨似的呆坐一旁,神志有點昏昏不清。

當他又走進臥室時,卻見女人衣冠齊整地平躺在床上,早已經沒了氣息。從頭回想起來,女人也沒得過什么大病,臨死前也沒見什么癥狀,算得上是享盡天年,無疾而終。

也算是補報吧,他為默默沉寂在身邊,活時幾乎被他視而不見的妻子,舉辦了很隆重的葬禮。舉殯之日,送殯的隊伍浩浩蕩蕩,鑼鼓西樂,高蹺雜耍,花圈旌旗,極盡場面之哀榮。

打發(fā)數月之后,日漸消沉的鬼仔,有天白日里突然發(fā)狂,號啕數聲抽搐倒地,他趕緊送至醫(yī)院搶救,不日也一命歸西。他草草為鬼仔辦理后事,擇日在光明山火化。讓這塊心底的瘡疤,在他心頭永遠消除,也為小腳的女人了卻了一段孽債。

可日子并非他所想的如意,接連發(fā)生的變故,使平日往來的大廳上,最終還是少了兩個身影。為此,他長吁短嘆了好久,人也見出許多蒼老,神情看上去郁郁的。

這日,他又收到臺北的一封來信,他帶著信和一腔心事,又走進了康叔的兒子家。

康叔兒子一看他來了,趕緊打開電風扇,搬來椅凳,端來茶水,趕走閑雜人等。寒暄了幾句,他從兜里掏出信來,拆開鋪展到桌子上,信是用既熟悉又不認識的毛筆字寫的:

曉東吾愛如晤:

前信收悉,幸勿掛念。

時值仲夏,天氣炎熱。院前垂柳,雖遮陰擋雨,惟蟬鳴唧唧,擾人清幽。

回想上次吾愛來臺之日,你我前往北投,良辰美景,至今記憶尤深。未知你是否也常想起這相聚時光。

雙十節(jié)轉眼又要來臨,各地黨政要員,海內外愛國人士,又將聚首寶島,共襄光復盛舉。

盼吾愛早日定下行程,來函或來電報告知,小女子恭候吾愛駕臨。

即日起,以分秒計,等待吾愛回音。

無限思念

你的淑緞

民國××年×月×日,臺北

近兩年來,他借口一連去了好幾趟臺灣,此時每次去臺灣的經歷,又在他腦海重現,令他按捺不住地向往沖動。聽康叔兒子把信念完,他手撫腦門略一思忖,就口述心中所想,由康叔兒子一字一句寫在紙上,然后裝進信封寫好地址。

這樣的代筆回信,一來一往已多次。

這次他暗下決心,去了結這輩子的一樁心事。

我是我

令人拍案叫絕的姨娘,在開壇跳乩之余,仍不忘濃妝艷服,招搖著一條巷子里的目光,去干她的老本行。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已九天玄鳥附身的姨娘,還割舍不掉有污自己的陋習?

后來我想,她或許是一只惹眼的蝴蝶,并不是一只什么玄鳥。

巷子里有人陸續(xù)搬家,像水果發(fā)一樣,買了政府厝就搬走了。不少商家看中了這里的門面,比方鴉片連被車撞死,占據房子門面的煙館被改造成了辦公室。這樣接連好幾家房子裝修了門面,給陳面舊色的巷子帶來一股新氣。

這日上午,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子走進巷里,看見的人都轉動脖子,盯著那娉婷的身影走進船公司。像一陣風的傳言,立刻吹進每個人家,很快傳言就得到了證實,那個貴婦人是船老板的臺灣相好。

貴婦人一襲粉紅色帶草綠鑲邊的旗袍,服服帖帖地穿在身上,像熨斗熨過似的沒一痕皺紋,款款走過巷里的時候,像一幅會動的老上海三十年代的淑女圖。圓月般的臉龐,襯著中式繡花領,真是美不可言。富態(tài)照人的容顏,風韻猶存的身姿,看過的人都想多看幾眼。巷子里的女人,沒有一個比得了。

下午,船老板居然帶上貴婦人走進我家,讓左鄰右舍頗感驚訝。船老板向我父親介紹臺灣相好時,母親慌得一再收拾自己,攏攏頭發(fā)拉拉衣角,恐怕自己的模樣遭人笑話。等客人走了以后,母親立刻向我爆出內幕,說不識字的船老板一再請我父親寫信,原來代寫的都是情書。

母親不無醋意地說:老婆才死多久,就搞個臺灣女人回來,有錢人就這樣。父親卻不以為然:不就是個臺灣女人嘛?到了臺灣,像他送咱們的柑橘,這樣的女人多得是。母親接過話頭去說:那你也搞個回來啊?一下把父親給噎住了。我暗自好笑,趕緊拉上母親往屋里走,免得父親下不了臺。

吃過晚飯,我和母親閑聊時,母親突然一聲長嘆:可憐那小腳的女人,日本人來了遭了那么大的罪!對下午的事,她還耿耿于懷:那是糟糠之妻,死尸還沒化啊。臺灣女人讀過書又有容貌,但她圖什么?船老板都六十幾的人了,還能折騰幾年?接著狠狠地說:不信你看著,不出三兩年,老牛拉不動了,她不回去才怪呢。

末了,又說了一句叫人瞠目結舌的話:

什么天下為公,還不都是為了圖自己痛快?

他是阿成

自從姨娘開設九天圣母壇,他好像一下子長大了。

九天玄女的神力仿佛也在他身上貫注了,他不再是一個說話靦腆的男孩。年來,接二連三發(fā)生的事情,使他的生活中,失去幾個熟悉的身影。

以妨礙社會公眾安全,侵害公務人員的罪名被判坐牢三年的黑文,還有被卡車撞得粉身碎骨的鴉片連,這兩人都曾幫助過他,他心里經受得很清楚。

最說不清楚的是,突然發(fā)狂離奇死去的鬼仔。他感覺,最可能是因他姐姐索香的引誘,造成鬼仔過度自瀆,敗壞了身子。他有點可憐起鬼仔來,指著索香說:是你害死的他。索香依然刁蠻不羈,聽了白他一眼:憨豬,他瘋你也瘋?這種人留著也沒用,死了倒好。

他想想,似乎也有道理。

前一段日子,他還特地跑到新加坡河畔,去看望了大八。

大八很消沉,說自從頭兒的那臺灣相好來了,他再很少見到頭兒了。還說,他姘頭二小子的學校來通知請安排轉學,因為只有他姘頭的二小子報讀華文班,其他學生都選讀英文班。他姘頭干脆也將二小子報讀英校了。但最近人去樓空,姘頭和她二小子不知搬哪兒去了,看來要和他徹底一刀兩斷。大八咂一口啤酒罵道:

使伊娘,大不了我再回老家去。

姨娘仍舊不忘風流,也不舍開壇跳乩,他已成為主要幫手,站在方桌子一角,給人拿這個遞那個。有時鑼鼓手尿急了,他還替敲兩下。廣府仔說他,你別去海香咖啡店干了。他想想也有道理,偷窺姨娘上下晃動的奶子,正成為他潛藏在心的一種渴望。

最近有傳言說,最初四個求乩的之所以靈驗,是姨娘事先串通好的把戲。不過他覺得不是這樣:一來他知道姨娘從不和布袋店的老板娘打交道,事先并不認識;二來大肥蓮雖懷孕了,生的卻是個女嬰,她當公務員的老公不領情,還人前人后說,和這些下三濫的人過日子實在沒味。其他兩個求乩者,就更無須說了,他們所求之事,根本是串通辦不了的。

他確信姨娘是無辜的,姨娘也毫不在乎那些傳言,唯獨姨娘在后馬車路賺吃的事實,別人如何說也有口難辨,這點令他多多少少有點沮喪。能有這點沮喪,也完全是出于姨娘血脈的關系,因為他是姨娘和那個“老爸”生的野種。生下來誰都不在意他,除了已死去的奶奶。

駁船甲板上,又吹來新加坡河半咸半苦的風。潮退的河岸,傾斜的船身,船底可見烏黑的淤泥,淤泥在陽光下不時冒出水泡。河心的水面上倒映著藍天,不斷變幻的白云,帶著各自的心事飄向遠方。

他又來找大八,兩個人在河上喝了一頓酒,可等他酒醒來,地上全是啤酒瓶子,大八早不見了蹤影。

暮色下,新加坡河在靜靜地流淌。

他沿著幽暗的河邊,一路走回家。

從此,他再沒見過大八。

九天圣母壇的鑼鼓聲,斷斷續(xù)續(xù)又敲了幾年。

我是我

世事難料,有些事被我母親不幸言中,有些事卻出乎意料之外。

貴婦人不出三年果真就回臺灣去了,倒像是一只天機算盡的玄鳥,飛走了。

船老板也沉疴不起,日漸消瘦。

姨娘和廣府仔因吸毒雙雙入獄。經不起毒癮的折磨,姨娘這只惹眼的蝴蝶,信眾心目中的玄女,在獄中休克致死。九天圣母壇也從此偃旗息鼓。

索香,這個刁蠻不羈的女孩,傳聞慘遭一班地痞輪奸,后淪為芽龍路酒吧女郎。再后來聽說在北婆羅洲,成為當地的小歌星。再再后來,又傳言她去了曾侵略過小腳女人的日本,如一顆流星劃過天際,從此連傳言也沒有了。

姨娘坐監(jiān)后,阿成去監(jiān)獄探望過,探望罷回家沒幾天,不知什么原因,就跳下21層的高樓,先他姨娘而去了。

鉛華落盡的新加坡河,不復船來船往慷慨悲歌的舊時面貌,而依托這條母親河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人群,也往四面八方散去,像遷徙遠逝的一群鳥,或隨風而去的紙片。

季節(jié)進入最為炎熱的一天,沉疴不起的船老板,最終掙扎完一口氣撒手西寰。少小離鄉(xiāng),踏浪南來,白手起家,一輩子艱苦打拼,最后只在華文報上,留下一則短短的訃告。

從訃告上我才發(fā)現,鬼仔的真名叫裕仁。

注:

① “無頭路” :福建話,沒有工作。

② “米查拉” :土話,意指上法庭。

③ “青燈” :以前對海關人員的一種通稱。

④ “惹惹” :當時有一種舯舡,專給大輪船兜售物料日用品。

⑤“大玻璃” :福建話,指位于山仔頂的警察總局,已拆除。

⑥ “黑油桶” :福建話,意指賤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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