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為一個詩歌的國度,幾千年來流傳了大量優秀的詩歌作品,它們之所以如此宏偉,是因為它們具備了最深沉的苦痛和最博大的胸懷。史詩作為最具特色的詩歌體裁,兼顧著“詩”和“史”的雙重特征,它有著大開大闔、浩瀚無際的藝術表現力,有著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里的時空跨度,它將敘事、抒情、詠史、言志融為一體。“詩史”杜甫,經歷著國家的殘破和分裂,他關心時政,同情百姓,熱愛祖國,即便暮年多病,依然心憂天下,其《秋興》、“三吏”等都是史詩中的經典作品。南宋的陸游,戎馬一生,寫了近萬首詩,他以滿腔的熱情馳騁沙場,詩中滿含著深重的憂國情懷。歷史上諸如杜甫、陸游這樣的偉大詩人不勝枚舉,他們的作品見證了一個時代的政治社會面貌。基于這樣的原則,寓真先生將多年來對當代詩歌的積累整理匯編,并且對新中國成立后的四百多首詩詞進行了箋注,付梓出版,成為《六十年史詩筆記》(以下簡稱《筆記》)。
《筆記》里的絕大部分詩詞,書寫了新中國六十年的歷史事件和社會狀況,奇偉的業績、曲折的征途、愛國的旋律、豪邁的理想都已化為一行行文字,表達著詩人們的心聲。寓真將某一事件或某人的記錄作為解讀社會歷史的線索來編選詩詞,已成為該書的亮點之一。正是這些出現在“筆記”里的線索,讓歷史事件逐一貫穿,讓一部分詩詞緊緊地融為一體,也讓該書增添了自身獨有的個性。
《筆記》中有十二首不同詩人的詩詞與吳宓有著或多或少的關聯,其詩詞的選錄,正可作為寓真獨有的情思和意念。這十二首詩詞的寫作雖然同在一個時代,但是詩詞內在的意蘊卻不盡相同,作為獨立存在的個體,人們在閱讀時可以體會到特殊時代對知識分子精神層面的戕殺,及他們凄涼的身世和零落的心靈。如“漢唐陵闕皆零落,惟有茅齋似昔時”(劉文典),“縱遇嚴霜和驟雨,芬芳終似故”(劉永濟),“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惟剩頌紅妝”(陳寅恪)。陳寅恪、劉文典、劉永濟等學者與吳宓有著深厚交情,在特殊年代里,這些知識人士身處異地,而同樣遭受著慘重的精神折磨。從他們的詩篇中,表現出他們保持貞潔的情操,如同屈原《橘頌》里的高潔詩人,他們作為傳統文化的殉道者,他們更是心靈良知的守護人。
在關于廬山會議這一主題上,《筆記》選錄了十首詩詞,均以廬山為寫作對象,而從不同角度書寫了廬山會議期間與會人員的心境和慨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廬山會議本是一次“仙人會”,但是隨著會議的召開,會議議題發生了改變,最后成為一次“斗爭會”。與會人員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焦慮。這十首詩詞,多是借廬山風光來表達時事政治,帶有較為濃烈的政治色彩。詩人們在遣詞造句時也都用心良苦,著力提升了作品的藝術性。如“云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毛澤東《登廬山》),“如許周顛遺跡在,訪仙何處至今疑”(董必武《初游廬山》),“空中蝴蝶迷茫夢,大計孰籌問耦耕”(林伯渠《廬山即景》),這些佳聯好句,或是氣魄宏大,或是活用古典,或是格調清雅,都有著純熟的詩韻意趣。
本書既然是一部關于史詩的筆記,那么書中就有對社會的頌揚和對時代的同情。最讓人感同身受、久久難以忘懷的當屬《傷痕篇》里的詩詞。寓真在該篇篇首引言中談到:“傷痕,本指身體的創傷,而精神的傷痕是最為苦痛的。古人云‘愍百姓之傷痍,哀黎元之失業’;又云‘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瘢’。”此篇所選詩詞均為反映“文革”時期的現實境況,十年“文革”密布著傷心和困惑,充斥著迷離和隱痛,過度的權力侵占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權力取代了語言,控制著生活世界的正常交往,使得社會的理性化進程遭到扭曲和變異,滋生了社會的病態,加劇了人生的悲劇。這期間,眾多詩人表現出不屈不撓的優秀品質,他們敢于揭露社會的黑暗,其詩詞猶如地火迸發,震撼著人們的心靈。如“猙牙偷語來山鬼,墜瓦殿風吹佛燈”(蕭印唐《紀夢》),“毒蝎螫人書屢廢,貪狼呼類夢頻驚”(霍松林《勞改偶吟》),“孤憤滿腔何處訴,秋燈照見鬼擎旗”(王季思《選注聊齋志異書成志感》),“造反姑娘哀刈乳,兵團戰士慘抽筋”(馮剛毅《慘象》),“揪劉絕食無遮會,恍似當年百戲攤”(蕭軍《軋軋蟬聲》),“污水無端潑白發,丹心有淚泣寒”(姚瑩《忠魂祭》),“桑麻掩絕中原黑,邦國凋殘大野昏”(林昭《血詩書衣》),“荊山獻璞成和刖,魯酒無醇致趙圍”(姚奠中《平反有感》)等等,這些詩篇自傷身世,亦痛國家,揭露了當年的極“左”行徑和人間丑態。《傷痕篇》里的詩詞獨立于時代而存在,詩人們沒有害怕時代的困擾,沒有回避人類的苦難,沒有屈服于政治的迫害,他們是一個個充滿了大愛的詩人,他們是一個個飽含著幽默和諷刺的志士。我們今天詠讀他們當時留下的詩作,仿佛面對著這些慈祥的老人,面對著這些眼光犀利、骨頭堅硬的智者,使我們充滿敬仰的同時,眼睛里也不禁會閃爍著淚花。這淚花既是在同情他們的身世,又是一個時代的悲憤;既是在感念他們的真情,又布滿了辛酸和蒼涼。
寓真在編撰該書時,力求將更廣泛的詩人詩作編入其中,注重廣度的同時也強調主次之分。他選錄了毛澤東的八首詩詞,其雄健豪邁的氣象,樂觀豁達的性格,高瞻遠矚的偉人風范,在詩詞中淋漓盡致地展現開來。《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作為該書的開篇之作,有著深刻的寓意,詩句慷慨激昂,震撼乾坤。《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雖是在抨擊蘇聯,但其語句點石成金,氣勢如虹,撼動塵寰。郭沫若作為新中國科學文化領域的領軍人物,其詩詞雖有粉飾太平之嫌,不為知識分子稱道,而在《筆記》中寓真堅持己見,選錄其七首詩詞,并作了充分透辟的說明,他寫到:“文壇對郭老的詩頗有微詞,無非因其過于迎合上意。其實不能一概而論,其舊體詩中仍不乏佳作。而且,那些歌吟政治形勢的詩,也是某種現實錄影,留下了歷史的痕跡,自有其存在的意義。”其語如同撥云見天,從郭沫若的身世處境闡明了其詩詞的歷史價值。
相比于毛澤東和郭沫若這兩位詩壇大家,聶紺弩似乎更具有草根情結,寓真選錄了聶紺弩不同時期的九首詩作,他之所以毫不吝惜地將聶詩編入書中,是因為他對聶紺弩晚年身世有著深入的了解。他曾費盡周折尋覓到聶紺弩當年關押在山西監獄里的檔案和手稿,在那斑黃的殘紙黑字間,體諒著知識分子的心靈,走近了聶紺弩的人生,并且熟悉著聶紺弩的心境和思慮。聶紺弩經常將政治運動、鄉土俚語寫入詩中,使其詩既有幽默詼諧的趣味,又有入木三分的冷嘲熱諷。“青眼高歌望吾子,紅心大干管他媽”(《鐘三四清歸》),兩句一雅一俗,亦莊亦諧,充分表達了詩人對友人鐘敬文的寬慰和對政治運動的蔑視;“安得菜刀千百把,迎頭砍向噬人幫”(《挽賀帥》),生動幽默地折射出詩人對“四人幫”的憎惡;“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贈周婆》),詩句擲地有聲,揭露了當時的虛假現象。
詩歌揭示著社會現實,所以具有史詩的性質;詩歌作為心靈的流露,于是傳遞著真情實感。《筆記》中既有浩瀚澎湃的詠史之作,又有情意綿綿的內心獨白,它們所擁有的史詩效果,寓真予以了更廣闊的解讀。如吳湖帆《卜算子·風嬌雨秀圖》一詞,依畫填詞、以詞補畫本是傳統文人畫的正途,但是,聯系到畫家晚年的遭遇,這首詞就不僅僅是一首單純的題畫詞了,它在題畫之外印證出畫家的悲慘命運和傳統文化所遭遇的破壞。“幾度相思若有無,不覺春風冷”,這句有關竹子情態的書寫無意間卻成了畫家的晚景慘況。如若我們只是單單吟詠這首題畫詞,只是欣賞雋永的字句,而不去揣摩當時的社會背景,或許我們讀到的只是表面文字,而文字的內涵以及文字背后的人生都悄然逝去,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遺憾呢?然而,幸運的是,寓真在他的《筆記》里記錄了一些鮮為人知的事件,他多年沉浸在傳統詩詞的海洋里,打撈著有關時代精神的優秀詩詞,他結合自己的人生歷程,努力挖掘著詩詞內部的歷史,他強調知人論世,從傳統文化遭到踐踏、從個人對文化的守護等方面來表現個人與社會的逆反,從而引發人們更加深入的思考。
潘天壽的五言絕句《梅月圖》,同樣是一首題畫詩:“氣結殷周雪,天成鐵石身。萬花皆寂寞,獨俏一枝春。”該詩既是對梅與月的描繪,又折射出畫家剛直不阿的性格,故而《筆記》寫道:“藝術家雖死于非命,而他的藝術和志尚永在。正如李白詩云‘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趙少昂的《故園》別有一番風味,“故園起風雨,芳草傷搖落。一蝶獨飄零,日暮將安托?”寥寥二十個字,將畫家暮年時節的落魄孤寂體現在淡雅的詩句里,畫家將自身比作一只飄零的蝴蝶,在背井離鄉的歲月里感到無限的惆悵。
筆墨點點似淚痕,字字凝重見胸懷。《筆記》讓人在掩卷之時生發出無盡的回味和思考,寓真先生融入了多年的心血,著成此書,其中的艱辛匯聚了先生的生命體驗。先生本為一詩人,幾十年詩里來詞里去,寫出了時代的新聲;先生又是一學者,幾萬卷書堆里古籍外,守護著藏之彌久的傳統文化。先生于當代詩詞,抄錄之、引申之、發揚之,編撰了這部《六十年史詩筆記》,它的面世,既是先生為學為人之法,更是先生立德立功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