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逝的記憶

拾黍根

秋收后的田野空空蕩蕩，風在無遮無攔的土地上奔走。那些一人多高的玉米，盛開的棉花，以及沉甸甸的谷子、黍子都相繼退出了。社員們趕著牛犁地，犁鏵翻開了土地，有的黍根裸露在地上，有的還埋在地里。一頭牛，一個人，一上午的工夫就把幾畝地犁完了。

下午放了學，或者是禮拜天，我都要去地里拾黍根。其實，拾黍根不僅僅限于黍根，谷子、黍子地里我們都要去，統稱為拾黍根。那時，炭很緊缺，又貴，平常做飯燒炕用黍根，能夠省下炭錢。每到麥收后或秋收之后，許多孩子就去地里拾黍根。

我胳膊上挎著大竹筐子，去往村北的埝地里。那是一條田間小路，路兩旁種著楊樹，葉子已經發黃了，在風中颯颯懸響。近處的地里黍根不多了。犁鏵翻過的土里，偶爾露出一兩個。我撿了幾個黍根，趟過虛土，深一腳淺一腳，走出那塊地，往遠處走去。

到了遠埝地，拾黍根的人不多。到了一塊地里，看到許多黍根星星般散落在土地上，我大喜過望，忙低頭拾開了。有的黍根風吹日曬干了，我撿起來抖落掉土，放進筐子里。有的埋在土里露出一節，我用勁把它拔出來，使勁地甩掉粘在上邊的泥塊。不一會兒，就撿了不少。我越拾越有勁，好像不是拾黍根，而是拾全家人冬天的溫暖。臉上流汗了，就用袖子抹一下，或者就用土手抹一把，鬧得臉上汗水和泥水一塊流淌。汗水流進眼睛里，特別澀巴和難受，一陣陣酸痛，也顧不得了。

拾得差不多了，也累了。望著土地上堆積的一大堆黍根，激動得臉發燙。我抬頭看著湛藍湛藍的天空，大雁正排著整齊的人字形往遠處飛去，那么飄逸，那么逍遙。聲聲雁叫如金屬似的劃過天空，激越清亮，令人心潮起伏。雁叫之后，冬天很快就來了，到時，我家燒的柴禾就有了。看著無邊無際的土地，遠處朦朧的地平線，心里很愜意，我想附近的黍根肯定還很多，我還要來，一定要把這些黍根拾回家。

把黍根收攏到一塊后，筐子里裝不下，我發愁得淚都要快出來了。而且筐子太重，拿不好拿，走又舍不得走。我站在地里徘徊。不知不覺，天就黑下來了，夜幕慢慢合上了。東山上露出了銅盤似的金黃色的月亮，晚風習習，我站在地里手足無措，傻等著。如果能有一個人過來幫幫忙多好啊。

正在這時，隱約看到了一團影子急匆匆地朝我這里來，邊走邊喊著二娃。我一聽是父親來找我了。原來天黑了，一家人不見我回家，估計我去了遠埝地拾黍根，父親就騎著車子來找我。父親和我把黍根裝進他帶來的大麻袋里，然后用繩子把麻袋綁在車子后座上。我順便張開腿騎在麻袋上，父親就這樣騎著車子帶我回家。鄉路顛簸，一路上車子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回了家。

那會兒的我有多大呢?怎么能張開腿坐在麻袋上呢？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可能最多八九歲吧。一個人走到離村五六里遠的地方拾黍根，心不知有多大，非得要把滿地的黍根都拾回家不可。

三九天

前一段時間突降暴雪，天寒地凍，真正體會了冬天的威力。這些天晴天很多，朔風不起，讓人又感到了暖意，這冬天為什么不冷?。?/p>

今天早上醒來，拉開窗簾，一看寒月如鉤，如娥眉，彎彎的，細細的，懸掛在碧藍無聲的天幕之上。我激動不已，對孩子說，快看，月亮多好看啊，如畫家用鉛筆輕輕勾出的一條線，那么標準，那么圓滑。這樣的月亮，我好久沒有注意了。或者夢見周公，或者時間不對。

家里掛著一幅字，用隸書寫著朱子家訓，第一句就是：“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爆F在的人是多么懶啊，有幾個能夠堅持一年四季黎明即起的？把人生的最美好黎明辜負了。

一出門，寒氣襲人，風如刀割。吹在耳朵上，直透耳根，耳朵都凍僵了。一邊騎車，一邊用手輕輕捂住，但怕手重了把耳朵碰歪了。

一查日歷，原來今天是三九的第四天。不禁想起了家鄉的諺語：三九天，凍得娃子慘。在我老家，慘還有慘叫的意思，就是進入三九天，凍得孩子直叫喚。

回想那時的冬天，應當說比今天寒冷。盡管有人說今天人們穿得好了，但是，我記得童年的冬天，雙手凍得通紅，都凍壞了，手背上紫紅一片，血液不通，沒有感覺。學校里生著爐子，哪里頂用。聽老師講課時，渾身冷得打顫。寫作業時，手凍得握不住筆。一到下課，同學們就一窩蜂地擠到一起，借以取暖。村北池子里結滿了冰。放了學，在上邊滑冰。膽小的學生，不敢滑冰，就拿起冰塊順著冰面拋，比賽誰扔得遠。那時，冰天雪地，哈氣成冰，才叫冬天哪。

后來，上高中讀古文名篇《送東陽馬生序》，大有感受。宋濂曰：“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勁不能動，”大為感動，求學就是這樣的，就應當夏學三暑，冬學三九。當時，宋濂寫的是明代在家鄉浙江浦江縣求學之事，用來鼓勵同鄉晚輩馬君則努力學習。古代的浙江如此地冷，今天的浙江哪里會這樣呢，也許還下著雨呢。由此，我想古代肯定比今天冷，我的童年也肯定比現在冷。

童年哪，再冷，童心不冷。穿的開花衣補丁衣，綴滿了母親的關愛，浸透了生活的艱辛。但是，我們玩耍，我們在雪地里玩，走到村邊的池子里，在冰池邊嬉戲，不像現在縮在家里。事實上，人作為自然的產物，就應當適應自然。天冷的時候，也冷點，讓寒風吹一吹，讓雪花落在身上。在雪地里行走訪友，或者踏雪尋梅，或者在等一位遠方的友人，或者雪花飄飄憂炭賤。而現在的生活條件，使我們失去了好多少與自然對話的空間。

三九天，在我童年時代，留下了永遠的痕跡。那時的冷，那時的年少無知，那時的無憂無慮，成為人生的極其珍貴的一部分?；叵肫饋恚M繞不已，浮想聯翩。

臘八

歲月匆匆的腳步不留痕跡，不知不覺就到了臘八節。

遙想童年時候，過臘八是很重要的節日。老家不是喝臘八粥，而是吃臘八飯。

天氣已經很冷很冷了，年的氣味越來越濃厚了。在教室里籠著袖子，聽老師講課，心里已經惦記上臘八飯。寒風費了好大的力氣，一次次撞擊著窗戶上的麻紙，麻紙在風的節奏下一張一馳，呼呼啦啦地作響。風從縫隙里透進來，坐在窗口感到陣陣刺骨的冷。

放學后回家，急忙扔下書包，圍在廚房。廚房是我家的東房，開著一個小小的窗戶，糊著粗糙的麻紙，光線特別暗。母親正在搟面條，三尺多長的搟面杖在案板上飛上飛下，隨著有節奏的咚咚聲，一團面也就搟成了直徑一米左右的面片了。接著，菜刀的嚓嚓聲如驟雨忽來，如鼓點敲擊，音樂般動聽。幾秒鐘時間，整齊劃一的面條就切好了。我感覺到母親切面條時，幾乎是不用看的，全憑感覺，就像莊子的庖丁解牛一般。

我坐在灶旁燒柴禾。也許是倒風，灶鍋里煙霧彌漫，嗆得人眼里直流淚。風箱咚叭咚叭，聲響特別溫馨。灶鍋里的火焰一伸一縮，順著鍋底蔓延，火光一閃一閃，把四周映照得一紅一暗。

煮好了臘八飯，我已近迫不及待了，但是還不能吃。母親先端上一碗，放上一雙筷子，敬到了祖先牌位面前，等恭恭敬敬敬完了祖先，一家人才可以吃臘八飯。臘八飯是湯飯，里邊有面條、黃豆、紅豆，很好吃的。如今回想起來，不禁口內生津。感覺到離開鄉村后，再也沒有吃到那么好吃的豆子飯了。

哥哥在運城水工隊當臨時工，路遠不回家過臘八節。母親明明知道哥哥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總是特意給哥哥留了一大碗臘八飯，等哥哥回來吃。往往放了好幾天還不見回來，但是，母親還是執意地把臘八飯放在北房，蓋好保存起來。

臘八節一來，年就近了。冬天里，農村清冷清冷，風一天連著一天。在收獲后的田野上奔跑，從北到南，從西到東，唱著凄冷的歌，打著誘人的尖利的哨子，把人的心都叫軟了。這風啊，在大地上不休止地竄來竄去，也不知道丟失了什么，或者是尋找誰。走在村里，隱隱約約就可以聽到四周的鑼鼓聲，那是農閑時村里人在敲鑼鼓，一方面是為了熱鬧，一方面為正月里鬧紅火做準備。

臘月是新舊交接的月份，在古代人們往往在這一天祭祀祖先和神靈，祈求來年豐收和吉祥，是一年中的重大節日。應劭《風俗通》云：“《禮傳》：臘者，獵也，言田獵取禽獸，以祭祀其祖也。或曰：臘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報功也?！倍缃窦漓牒推砀５某煞忠呀洔p少了，只剩下了空洞洞的簡單的吃飯和喝粥，還保存在人們的生活中。

我擔心，在工業文明的沖擊下，在都市文化的滲透中，人類還要喪失多少蘊含深刻意義的節日啊。

冬學

冬天冷得厲害，睡到半夜，腿冷得抽筋。一陣陣疼痛，從腿上傳過來，難以承受。母親就叫我抽筋時，把大腳趾頭用力扳住，過一會兒就好了。我就使勁扳住，忍受住煎熬，與抽筋作堅強的斗爭。

農村的學生得吃苦，每天總是早上五點多起床，趕到學校六點鐘，再晚就遲到了。

早上起床的那一刻，是最艱難的。起床時，母親一遍遍叫我的名字，我就是不想起來，總想賴在被子里。起床是需要一股勇氣的，先把頭從被子里露出來，感覺到涼氣襲人，適應一會兒。然后，就用手摸棉襖。棉襖雖然在睡覺前，搭在被子上，用褥子蓋住，但是還是特別冷。當身體露出被子的那一刻，仿佛暖身子被冰所包圍，忍受著寒冷，趕緊把衣服穿上，不然會更寒冷。而且，每天總要過這一關的，早過遲過都要過，那是躲不過去的，就帶著決絕的勇氣，趕緊穿上衣服。

那時，家里困難，條件不好，母親想辦法給我做厚厚的棉襪子，但棉鞋是破的，腳凍得不行。記得每到冬天，腳上都凍得裂開一個個口子，特別疼。沒有辦法，就用白膠布把口子貼住，到了春天腳上的凍口子才會好了。

母親每天定時叫我起床，盡管一遍遍催我，但我拖拖拉拉，稍稍磨蹭，就遲到了。遲到了，是要罰站的，還要點名批評。遲到了，躲躲閃閃，不敢進學校，怕讓校長撞見。又怕被熟人看見，告訴母親，就只好躲在房子背后，或者生產隊的場院里。直到上完操后，偷偷溜進教室里。

冬天的夜很長，有時候睡到半夜里，也不知幾點了，一看窗戶發白。母親說快起吧，遲到了。我就一骨碌爬起來，也忘記了寒冷，穿上衣服就出門。用手摸索著打開門閂，關好門。又打開另外一道門閂，就走出家門了。月光如水，灑在村里。滿村里不見一個人。抬頭望天，星星寥寥無幾，眨著眼睛，在孤寂的夜空里閃爍。

我就一個人上學，走到村里的戲臺時，就不由得緊張。想起來，這戲臺對面曾經有一座廟，廟里以前擺放了塑像，后來都給拆了。戲臺下，此刻空曠無人，高大的建筑矗立著，朝里望去黑魆魆的，顯得很神秘。也許里邊藏著什么吧，白天不出來的東西，晚上無人時就出來了。想著，想著，頭發就豎了起來，頭皮發麻。我于是就大聲叫喚著，或者背誦一段課文，朝著黑洞洞的戲臺下走去，強作鎮定地走過戲臺下的通道，然后小跑步穿過戲臺，歌也不唱了，課文也不背了，心里才慢慢恢復平靜。

過了戲臺，再往前走不遠，就是村北的池泊了。我高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生硬的道路上。背上的書包輕輕地拍著我的身體，聲音輕柔而悅耳。池泊前有個樓垛，上邊刻著古雅的對聯，好像是鐘靈毓秀之類的，現在想不起來了，等什么時候抽空回老家記下來。池泊甚大，望去廣闊一片，透著夜色中神秘的光。池泊外是果園，此刻望去，什么也看不見，幽深黑暗，令人遐想。我又有些害怕了。但是，池泊有幾十米寬，也不是一下就可以跑過去的，就穩穩地壓住步子，東張西望，邊走邊看，什么也看不到。待走過一半池泊時，身子好像離弦的箭，一下子射出去，跑了好遠，一口氣跑到學校。

有一次，從炕上爬起來后，感覺該到學校里了，就穿上衣服往學校走。天黑乎乎的，伸手不見五指。看到路前影影綽綽的，好像豎著很高的東西，就不敢走了。于是提著心，小心地走了過去，卻原來是一棵樹，在夜里怎么變得這么讓人害怕了？有時，經過了一處門口，看到門坡上立著一個人，就不敢走了。時間這么早，怎么會站著個人，一動不動呢？但是，又必須過去。就壯著膽子往前走，到門坡處一看，那個人影子不見了，原來是垛著一堆棉柴。聽麗明說，一次他來到學校早了，看到樹下有一個人，走近人就不見了，嚇得著實不輕。于是，我就在擔驚受怕中走到學校。

輪上我值日，就得更早地去學校，大約趕凌晨四點多就要起床，五點多就要到學校。校門還不開，就敲門，看門的把門打開。另外一個同學就到了。打開教室門，冷氣颼颼，黑咕隆咚。于是，我們就開始生爐子。借著煤油燈的光亮，把樹枝和木材分作幾段，往爐子底塞好，然后，在下邊用報紙燃著火，教室里馬上就升起一股股濃煙。著了不到一分鐘，就趕緊往爐子里加炭，之后，就用硬紙板在爐子下邊扇風。煙綿綿不斷地從爐子里冒出，教室里的煙嗆得人直咳嗽，煙熏得眼睛也睜不開。但是，還得趕緊扇風，不然爐子里的炭燒不著，還得另外再生火。等生好爐子，臉上眉毛上都是煙灰。教室里就有了一絲熱氣，坐在爐子旁邊烤一會兒火，暖暖手，不久，同學們就陸續到了。

有時，睡覺醒來，睜眼一看，院里映著白光。就趕緊起床，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推開門一看，啊，下雪了。透過暗暗的天空，看到雪花飄飄，紛紛揚揚，接連不斷，落在了院里。就忙拿上笤帚或者鐵锨，往學校趕去。手拿著锨，好像整只手都被寒氣吸緊了，鉆骨地冷。走上一段路就放下鐵锨，把手籠進袖子里暖和暖和，再走。到了學校，把書包放到教室，趕緊和同學們一起鏟雪。女生用笤帚掃雪，男生用鐵锨鏟雪。雖然凍得厲害，但是，誰也顧不了那么多，趕緊把雪鏟完，好去教室上課。雪踩得多了，就成了冰，一不小心就摔跤。我見有的同學滑冰，于是就試著去滑，誰知一踩上冰，一下摔得四肢朝天，鐵锨也扔到了一邊。天蒙蒙亮，校園里，同學們你追我趕，全忙著鏟雪。一鏟完雪，顧不上休息，就立即上課了。

父親常常教導我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三伏是夏天最熱的日子，三九是冬天最冷的日子。能夠在最艱苦的條件下堅持，磨煉意志，就會取得成績。

母親為了我的學習，一年四季睡不了個安穩覺。有時醒得晚了，有時又早了，只怕把我的學習給耽誤了。我懶得起床，就一遍遍催我，嗓子也喊啞了。

我那時，可能就是十一二歲吧，一個人走在冬天寒冷的夜里，害怕自然難免的。而且，鄉村的文化傳播，離不開道聽途說，民間文化，心理上的害怕也許在今天的學生看來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如果你走在四顧無人的黑魆魆的野外，又有那么多的民間故事和傳說，你能不聯想，一聯想能不害怕嗎？

掃廈

天氣還是特別冷，房頂上積了雪，天晴的時候部分雪化了，又很快結成冰。房檐上掛著幾尺長的冰掛，尖尖的，晶瑩透明，很好看。

臘月二十三前后，要進行家里的大掃除，村人叫做掃廈。幾天后就要過年了，把家中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一方面是講衛生，迎接親朋好友的到來，增添喜慶氣氛，另一方面也有除舊布新之意，把角角落落收拾一邊，把灰塵倒掉，也就把“晦氣”一塊送走了。

一大早，母親就忙里忙外，把家里的盆盆罐罐小心翼翼地搬到院子里，又把被褥等家三貨四都陸續搬到院子里，家里圪臺上擺滿了東西。平常感覺不到什么，一放在院子里就感覺到多了。

母親頭上包了包巾，給家里灑了水，拿上大笤帚，先把墻上用笤帚拂一遍，抹掉灰塵和細細的塵網，之后，把笤帚高高揚起，把鍋臺上方、廚房上方、碗柜上方等上上下下，都用笤帚抹干凈。雖然，灑了許多水，還是揚起了灰塵，母親頭上、臉上沾了塵土。

用小笤帚把炕打掃得干干凈凈，接著又把炕圍擦洗得亮亮的，炕圍上的古代戲劇人物畫，《水滸》、《三國》上的人物，都發著光，栩栩如生?？粐嬍敲耖g藝術，在炕的周圍兩尺高以內，繞炕一周畫上人物和山水，裝飾了家里。而且農村那時有專門的炕圍畫畫家，常年四季走村串巷，給剛蓋了房子或要結婚的人家畫炕圍畫?？上缃袢藗儠r興睡床，家里貼上俗氣的瓷磚，這一民間藝術近乎失傳了。

炕墻上開著兩個小炕窯，一個有半尺寬兩尺高的雙扇小門，里邊放些小衣服。一個沒有門，放些書和針線頂針之類。墻上還架著一塊用清漆漆過的板子，上邊放兩只木箱，一個箱子里放些衣服，一個放著日常用品，還有些單據等。母親都要把箱子和其他東西搬下來，用抹布仔細地擦干凈。接著，就是清洗鍋臺、案板、飯桌、桌子、隔板等，一個地方一個地方，仔仔細細都不放過。夾雜著往事的回憶，對家的珍愛和來年的期盼。也許，某一件東西就是父母結婚時的見證，也許某一件東西用了幾十年都沒有換過。時光如梭，守在這個四合院里，母親的青春就失去了，慢慢變老了。

打掃完家里，就開始擦洗院子里的盆盆罐罐，有油罐、醬罐、醋壺，還有小面甕、面籃、面盆等等。面甕里大多沒有多少面，有的是底朝天。這些東西常年放到家里，擦起來不好擦，母親一點一點擦，角角落落都要抹到。我回到家里，一看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擺了一圪臺，就趕緊幫母親擦洗和搬運。

窗戶上的綿紙經過了一年的風吹日曬，大多都是窟窿眼睛的，紙已經發灰了。尤其是上邊貼的窗花，紅落了很多，已變成了淡紅色，缺角掉邊的，甚看不清。母親裁好綿紙，精心地貼上新的窗花，有雙龍戲珠、喜鵲登枝、梅花報春等等。窗戶下方有二尺多長的一塊玻璃，買了都有十幾年了，打成了兩半塊，上邊是不規則形，但就是舍不得換新的。母親精心地把玻璃擦干凈，釘上小釘子保護，又沿著玻璃縫隙貼上指甲大小的一排圓紅紙片，一經裝飾，破了的玻璃就好看了。

等把家里掃干凈，盆盆罐罐，家三貨四，都擺放整齊，東西房的窗戶換了綿紙，貼上窗花，安放好了，家里馬上煥然一新。所謂舊貌換新顏，家里立即就亮堂了。

小時候到了臘月，就盼著盼掃廈，掃廈之后家里就有了過年的氣氛，就快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