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層人的生活承受和感情表達

由張平、翁小綿任總主編的《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精選》，共四卷五冊，散文、詩歌、報告文學三卷各一冊。小說卷由李駿虎主編，中篇、短篇各一冊。我拿起小說卷，隨手翻閱，讀了二十多篇，有幾篇留下的印象比較深刻，它們是《閃亮的鐵軌》、《謊》、《楊樹巷》等。在《精選》出版座談會上，張發發言中特別提到楊遙。我多年很少讀當前文學作品，特別是青年作家的作品，總想挑幾位有代表性的作家讀一讀，便請張發找一下楊遙的小說。楊遙給我寄來了，是一本集子，名《二弟的碉堡》，屬于《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二零零九年卷》，作家出版社版。這個集子的第一篇是《閃亮的鐵軌》，原來我比較喜歡的那篇小說的作者便是楊遙。這位作家確實是值得注意的，這本集子能給人一股新的氣息。小說都沒有注明寫作時間。楊遙是何時發表處女作的，各篇寫于什么時候，除這個集子外還有沒有別的，我概不知道，因此很難從縱向上探索他的創作，只能把各篇放在一個平面上來談。

一

我國真正的農民文學，是由魯迅開創的。在魯迅的農民文學畫廊里，下層人是很大的一個群落，阿Q、華老栓等已成為不朽的典型。在其后的文學發展中，山西作家描寫下層人生活的很多。趙樹理的作品中，下層人占了一大半，而且都是小說的主角，閻家山老槐樹底的人，無一不是下層。其他作家也都是描寫下層人生活的好手。這個傳統似乎一直由新起的作家一代一代地繼續著。九十年代我讀過曹乃謙等幾位作家的集子，也寫了文章。在楊遙筆下，我看到了阿Q、福貴、李有才、陳小元們的后代。這是由生活的環境決定的。山西——擴而大之，北方——的經濟一直比較落后，而且又一直是農業經濟占主導地位，廣大勞動群眾經濟狀況不是很好，自然只能居于生活的下層。下層人的生活狀況，就成為我們這個地區人們生活的“窗口”；從這個“窗口”看進去，當地人們的現狀，它的過去甚至未來，大致可以了解。另外，就跟作家們的內心世界和創作思想有關了。作家對描寫的客體持什么態度，是現實主義地去觀察，還是浪漫主義地去描繪，是根據“市場需要”去編造，還是以一顆巨大的愛心寫出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盡作家“生活畫手”的職責，是擺在作家面前的嚴肅課題。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山西作家們的回答是及格的。他們堅守在現實主義的軌道上。這軌道是“閃亮”的，更是堅硬的，順暢的。冷靜看待描寫客體，如實寫出自己所認識的人生，是我讀過的二十多篇小說的共同特色，也是楊遙這本集子的特色。

在這篇文章中，我特別提出“下層人”這個概念，是因為“下層人”在楊遙的筆下非常鮮活，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說話的聲口，他們的行事方式，即使掩卷之后多天，仍然揮之不去。

楊遙筆下的下層人，是嶄新的一代。他們雖然生活在街上有迪廳、人人有手機的時代，他們的生活卻又牛馬不如，豬狗不如。許多人為尋找職業而奔波，從村鎮到北京。他們“喜歡從事各種各樣卑微的工作，像搓澡、蹬三輪車、門童、服務生等”，女子，不是做“雞”，就是被騙去跳脫衣舞。食和色，是這些下層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也是他們最奢侈的享受。食，無所謂等級，談不到品位，處在跟豬狗相爭的地步?！督Y伴尋找幸?！分械奶锲?，掰了塊饅頭，喂黑豹（狗的名字），黑豹不吃，他自己吃了?！督{》的主角鐘飛，“勤勞、手巧、憨厚、孝順父母……可是就是沒有女人嫁給他?！薄扮婏w的生活目標其實很簡單，娶個媳婦，好好活著?！辩婏w在下層人中算小有成就，但他“手中的積蓄離昂貴的彩禮還有一大段距離，他的父親還是個無底洞……”田七和幾個撿垃圾的青年朋友想搞女人，窮得沒錢，想到把狗賣掉。沉重的生活擔子壓在每個下層人的肩上，讓他們喘不過氣來。下層人生活承受之重，是難以想象的。

《丟失了的，永遠丟失》極富戲劇性，也令人深思。大明作為一個小人物，居然敢于強奸自己的頂頭上司P。P有兩幅面孔。她剛當了局長，嚴格要求屬下按時上班，要求屬下打掃衛生，使機關的面貌煥然一新。大明有兩副心態。對于P工作上的一切，他佩服，他敬畏。但當兩人都作為“人”出現時，情況變了。“大明想，P單純作為一個女人，她肯定愿意為他做一切事情”，他在這個思想指導下施行了強暴。P曾有反抗，最后只能接受，只能配合。你可以指責大明犯罪，但P不能告發，因為她要顧全她這個局長的面子。在人性上，下層人跟上層人是平等的，領導與被領導，上級與下級，沒有區別。小說強調“丟失”和“找回”，正是指的人性。在這里，人性戰勝了人的社會地位的高低貴賤。

這些下層的人們又是有道德的，而且心靈美好，正直。不受意識形態的羈絆，他們把傳統美德作為最高人生價值去追求。在《譙樓下》，姑娘愛上那個男孩，是因為男孩子“特別仗義，對朋友特好，他進去就是因為替朋友出氣”，她自己，每個月要送給男朋友五百元，即使來路并不光彩。姑娘說：“我這都是為了他，他出來不要我我也不怪他。他進去的時候，我說判十五年我等十五年，判二十年我等二十年?！薄堕W亮的鐵軌》開頭所寫“弧”（村名）的人們對一個來路不明的流浪兒的關切、愛護，是人性美的生動寫照。田七等結伙去找一個女的，被懷疑偷東西?！八麄兟犚姾軞鈶?，他們怎么會去偷東西呢？要是偷東西的話，他們也不會去拾垃圾了。他們覺得受了侮辱……”“拾垃圾”是光明磊落的，它表示的是生活狀況而不是人格。

在作者所寫下層人中少有的一個強者，是《二弟的碉堡》的主人公二弟。二弟是一個男性化的女人的名字。她強悍，她鬼點子多，她節儉到雞蛋破了，會趴在地上，用舌頭舔雞蛋汁。她靠“采摘賊麻花攢下一筆錢，買下這個院子”；她養貓，吵得四鄰右舍不得安寧，卻成了她發家致富的一條門路。她只顧個人、不管周圍人們的死活。她成了“國民公敵”。她顛覆了歷來對女子的一切說法和認識。她新建的房子成了被垃圾圍裹的碉堡，但她毫不示弱。小說的結尾，用“把一塊繡著烏鴉的刺繡”“高高插在屋頂上”，表現了這個既孤獨又堅強的女人的意志和決心。這是從下層突圍出來的一個強者，是個異化了的女人，以致“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丈夫……在她面前卻乖得像只貓”。作家沒有把人物理想化，他只是寫出所見所聞。現實是可怕的，作家所展示的現實的這個角落，令人窒息。二弟以“國民公敵”的形象出現，卻使這陰暗的角落和灰色的人群中透出一股別樣的氣息。

下層人的生存狀態如何，是整個社會人生的縮影和象征，從最基本的方面反映著社會的面貌和文明程度。山西作家有一種濃濃的“下層情懷”、“平民意識”，他們始終關注著下層人的命運，描寫著下層人的生活。這構成山西文學發展長河的一個特色。

二

楊遙的小說，不僅寫出了下層人的生存狀態，而且寫出了他們的斗爭和覺醒，無論那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的，是正確還是不正確的。

窮困的生活使人們心情煩躁，容易發怒。人們過激的行為，大都源于生活的不平等和地位的不平等，源于社會存在的種種不公正現象。楊遙小說中寫殺人——或說動刀子動槍——很多。田七回到家，發現他掛在墻外樹枝上的袋子不見了，就“變得和黑豹一樣憤怒”。鐘飛看到幾個女孩子“連牛馬都不如”，想解救她們。他連夜放了一把火。河邊“昨天表演歌舞的地方，黑乎乎的一片，那些帳篷和合木頭搭的架子都燒沒了……年輕的女子不見了……”小說寫道：“我看了看鐘飛，他……那只眼緊閉著，但像一把鋒利的刀子，能讓人感覺里面的光，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雙手抱在胸前，十分鎮定，活脫脫一副大俠的樣子?！薄蹲S樓下》所寫成七，只因跟“旁邊的紅鼻子賣肉的”，對姑娘看法不同而動了刀子，使“成七那些不安的夜晚永遠消失了”。相似的生活境遇常常造就相同的人生悲劇。就連生活在十六世紀初期遠在萬里之外的巴黎的阿累，當他意識到他受的是“狗也不如的人的氣”的時候，就在給人理發的當兒，把刀子刺了進去。

下層人的周圍布滿了邪惡的勢力?！锻掉~者》寫了警察這種跟下層人直接對峙的權勢者的胡作非為，隨意罰款成了這類人發財致富的利器，而可憐的小老百姓受到欺負還覺得自己有罪?！短茝姷某鹑恕分械耐醵瑢儆诤谏鐣^目，雖然精瘦，卻有一股使普通人喪膽的力量，“你打了他，他會拉幾汽車的人來把咱們村洗了”。黑惡勢力都有權勢者做保護傘，他們沆瀣一氣，魚肉百姓。

人們在躁動中噴發，在不安中覺醒?！短枒腋　返闹魅斯《。楸煌ň兊臍⑷朔福粌H沒有告發，反指出一條逃跑的道路。這不是包庇犯罪，丁丁這樣做，實際是對邪惡勢力的抗爭，具有反抗邪惡的意義。

《你在巴黎呆過沒有》，在這個集子里顯得特別。這篇小說展現的時空環境都跟我們相距甚遠。為什么是“一五三二”？十六世紀初期的法國，是一個相對和平的年代，又是專制主義比較穩固的年代，但這跟小說的主人公關系不大。主人公不是路易·查理，而是一個純屬中國人名字的阿累。阿累跑到了巴黎，在那里當理發店的學徒，后來獨立開店，他“只有拼命地干活，才能維持各種開銷”。但他也跟當今中國社會的下層人一樣，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無窮煩惱，有對自己職業的厭棄和不得不從事的無奈。他終于忍不住了，“以前是沒完沒了的頭，從今天開始，還要加上沒完沒了的腋窩，還要受這些狗也不如的人的氣，一輩子就是這樣？阿累的思緒飛了。愜意中的男人醒了過來，他大怒：‘媽的，想殺老子?？焯?！’‘想殺老子’這句話沖進阿累耳中，被嗡嗡放大，像一句魔咒。他的腦袋在轟鳴，阿累的刀切了下去……”年輕的剃頭匠成了殺人犯，使楊遙筆下的“犯罪分子”多了一個異鄉人。他的師傅會用最原始、最野蠻的方法“療傷”，他最后因之成了大夫。這個發生在十六世紀初遙遠巴黎的故事，就像發生在我們身邊，故事的主人公就像我們“結伴尋找幸?！敝械囊粋€，當然，他也是最不能控制自己的一個。阿累生活的時代，是現代人文主義產生的時代；阿累生活的環境，是現代人文主義產生的土壤所在。我不知道作者選擇“一五三二”這個年干是有意還是無意，我只能說，這是值得深思的。在這里，巴黎只是一個符號。

《腮幫子疼是治療打呼嚕的最好良方》最后寫道：“……小孟打呼嚕不和別人睡；北京客人打呼嚕要求單獨開房間；領導打呼嚕做手術徹底治好；我打呼嚕一點辦法也沒有。由此，我又想到白連春病了，只好回到四川老家，躺在一家市級醫院里，一些善良的文友給他捐款。還有一些人病了，檢查出來就回家等死。還有一些人病了檢查也不檢查，死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么死的。要是領導病了，肯定現在呆在三零一醫院，接受最好的治療，用最先進最昂貴的國外藥品……”這段話有無比強大的真實性，它是現實主義的描繪。這段話可說是整部集子中國社會人生狀態的縮影，而下層人就掙扎在各種人的縫隙里，占據極小一個空間。如果不是作家們關注它，描寫它，人們很可能早已把它遺忘。它把下層人的生活狀態跟其他階層的人放在一架天平上衡量。

這就是我們所生活的現實。我們的頭上照耀著明晃晃的太陽，但是在我們的下層，在遠離水泥森林的地方，卻正上演著一樁樁悲劇。階層的存在大約是不成問題的。過去許多年一直被當作我們思考問題的根本原則的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方法，現在究竟應置于何等地位，是有用呢還是已經過時？如果有用，那現在應該如何認識？

三

這里，我著重說一下《閃亮的鐵軌》。

《閃亮的鐵軌》寫了一個流浪兒。這個幽靈一樣的孩子，來無蹤，去無影。他跟所處世界、所處環境對話、交流的方式，主要是沉默。他幾乎是以“無聲”，跟他人“共生”，跟他人相處。當他用“爐蓋，往自己手上燙去”而讓人無法理解、被“趕出屋子”的時候，他“憤怒地哇哇說著一些話，誰也聽不懂”。在此后的一系列活動中，他依然很少說話，人們只知道他是來找母親的，他以為母親來到了這個村莊。這個叫“弧”的村莊，原來像一池平靜的春水，流浪兒的到來把它徹底攪亂了。人們由同情進到疑惑，又由疑惑進到懷疑，進到憎惡?！吧倌晗駧е烈?，在哪里人們都躲著他?！?/p>

小說有重在寫人和重在寫事的兩種。事，指故事。楊遙是寫人的好手?！堕W亮的鐵軌》寫到的人物比較多。小說表現了各種各樣的人性。善良的王玉香老人，好心又耐心的李老師，年高望重又富有人生智慧的七眼伯，給了流浪兒多方面的關照和幫助，使這篇小說成了一幅生動逼真的風情畫。

小說中的流浪兒，有最強大的生活承受力。他的生活標準不能以常人來衡量。是生活本身把他鍛造成這樣堅強。他有屬于自己的思維。他的許多舉動“出人意料”，他在饑餓時的表現既讓人同情，又讓人難以理解。小說中寫到瘋子，那似乎是作者有意跟流浪兒對照的。流浪兒不是瘋子，他思維健全，只是跟常人不同。他缺少的是理解，偏偏周圍的人無法理解。他生活在無人理解的環境里，他被人們趕走，他成了被人們隨意處理的一個物件。他沒有反抗。這篇小說的最大成就，不在寫出了一個鮮活而獨特的流浪兒，而在寫出了流浪兒的生存所體現的社會學意義。在其他篇里，我們看到了形形色色下層人的不同生存狀態和感情表達方式，在這篇里，作家把他的筆深入到生存權上。不完全是社會性的，而是由多種因素構成。孩子的巨大的生活承受力和他頑強的生命力，來源也是多方面的。這個處在少年時代的流浪兒，是中國社會“下層人”隊伍的后備軍。三五年之后，他會走進尋找職業的團伙里，也會像阿累或“二弟”那樣，獨自搞起一個什么門臉來。小說用“閃亮的鐵軌”幾個字作題，既交代了這個流浪兒來自不知何地的遠方，又象征著他的遙遠的未來不知將通向哪里，具有雙重的意義。

流浪兒的內心世界跟他的“外在”并不一致。他的內心世界是豐富的。他一直以他幼小的心靈觀察著、審視著這個可能藏匿了他的母親的陌生的環境。這是一種新型的人生關系。流浪兒跟“弧”的人們處在互相審視之中。流浪兒審視著“弧”的人們，“弧”的人們審視著流浪兒，雙方構成一種“看與被看”的關系。“弧”的人們由關心這個孩子變為防著這個孩子、最后“送”走這個孩子，是他們不斷審視的結果，當然不一定是正確的，存在著誤會和隔膜。

五四以來，文學在表現人和人的關系上，有三種模式。魯迅時代的人生關系，可用“吃與被吃”概括；上世紀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的人生關系，可用“斗與被斗”概括；“看與被看”是近年來小說中人生關系的新形式、新狀態。這三種人生關系模式建立在三種不同的人性基礎上?！俺耘c被吃”建立在經濟地位不平等的人性基礎上，“斗與被斗”建立在政治地位不平等的人性基礎上，“看與被看”建立在平等基礎上。從下層人的角度說，他們先是“被吃”，然后是“斗”人，由被動變為主動，在“看與被看”模式里，則是互為主動，也互為被動，走了一個“之”字形路線。從社會發展看，“看與被看”的模式必將成為今后人生關系的主要模式。隨著全球經濟一體化和旅游事業的大發展，人們常常走進陌生的環境，跟過去不相識的人接觸、來往，不同的文化相“碰撞”，相交流，這樣，互相審視就成了今后人生關系的主要模式。楊遙的《閃亮的鐵軌》把這種模式完美地呈現了出來。

四

好的小說，在藝術上至少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描寫到位，不枝不蔓，話語增加一句即嫌多，少寫一句便使人覺得缺憾。二是充分調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擴大他們的期待視野。我讀楊遙的小說，就有這么個感覺。楊遙不寫“為什么”，不做社會學思考，只寫“是什么”、“怎么樣”。二弟為什么是這樣一個人，他不管；《我們迅速老去》第四節出現了一個搞攝影的“瞇瞇眼”，顯得有些游離、突兀；佳佳把自己的朋友蒲叫來，代替自己給“我”做老婆，事先并不告“我”，成為事實后“我”才意會到：這種種現象都顯示著一種寫作手法。他只寫人物的眼下，平常所說“鋪墊”等，在楊遙小說中是很少看到的。小說的開頭，大都是正在行進中的事件片段，而且不交代前因后果。小說情節的發展，常常是讀者難以預料的，就像生活本身難以預料一樣?！段覀冄杆倮先ァ分械睦钼彛且粋€主要人物，但直到小說過半才出場。這是楊遙小說一個突出的特點。這個特點，一方面要求作者仔細描寫人物當下的言行和情景，筆墨集中又十分簡潔。另一方面，給讀者帶來巨大的想象空間。楊遙創造的文本，跟“山藥蛋派”老一輩作家不同，是不確定的。《閃亮的鐵軌》同樣體現了作者的這些特點。流浪兒為什么要用爐蓋燙自己的手，他是如何生活的，他母親為什么逃出，諸多疑問，作者都沒有交代，而是留給讀者去思考，從而使這篇小說具有豐富的內涵。他把解讀生活的任務交給讀者。楊遙的小說耐人尋味。

前邊說到“看與被看”的模式。《譙樓下》的成七和那個姑娘，也是“看和被看”的關系。他看到姑娘美好心靈的一面，后來并為著跟“旁邊的紅鼻子賣肉的”，因為觀點不同而動了刀子，使“成七那些不安的夜晚永遠消失了”。是姑娘每月給她被關的有義氣有力量的朋友五百元生活費，感動了成七。在成七看來，不管錢的來路如何，那種忠實、那種對朋友——不說對愛情——的真摯，才是最可貴的。他作為“候補丈夫”的角色，卑微的地位決定了他容易看到人性光彩的一面。楊遙小說中的人物，都是年輕人，又都是在尋求生活道路之中，他們的環境時時刻刻在變。他們不斷接觸新的人物新的環境。要適應新的環境，就要熟悉它，認識它。楊遙寫人物心理很多，有些篇以心理描寫為主要創作手段；有半數小說采用第一人稱，為心理描寫提供了便利條件。人物心理活動的主要內容就是認識和熟悉客觀世界。在過去很長時間里，作家們被要求按照階級斗爭的有色眼鏡去看人生，去看世界，自然不能真切地反映社會人生的本來面目。讀了楊遙的小說，對文學已回歸文學自身，有了更深切的體會。楊遙的小說在表現“看與被看”上是成功的。

楊遙有許多精彩的比喻。把“提著楦子”說成“像捏著一只死人的腳”，說“女孩的咳嗽聲”“像一把破爛的二胡發出的聲音”，男人的睡相“像一張攤開的煎餅”，“他們看到了五顏六色的女式內衣小巧精致地懸掛在一根鐵絲上，像他們渴望中的熱帶水果一樣”等，都帶有創造性。

楊遙具有很好的藝術感受能力和表達能力。他的觀察細致，描寫簡練而生動，配上冷峻的調子和巧妙多彩的比喻，可以說，楊遙已初步建立了自己的風格。我讀青年作家的作品不多，我想，像楊遙這樣的作品，這樣的作家，一定有很多。這是新世紀文學勃興的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