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玻璃杯里的半杯紅酒,猶豫了一下,她端起來喝了一口。
味道很酸,這酒已經倒在杯子里四十八小時了,想必已經在空氣里氧化,比本來的味道更酸了些。
她拿起手機發了一條短信:“你昨天倒的酒我今天喝了,不錯,謝謝!”
“昨天”這個定語是后來加上去的,和“今天”專門對比了一下,最后還客氣而鄭重地“謝謝”。
邊喝著酒,邊翻看肯·威爾伯的札記《一味》,看到這樣一段:
3月19日,星期三,舊金山
早上我租了一輛車開往繆爾(Muir)海灘,去看一看崔雅和我在婚后住過的那幢房子(我們當時向山姆·金恩〔Sam Keen〕租下這幢房子,今天里面空無一人)。我在玄關坐了一兩個小時,感覺她仍然與我同在。心中的哀傷非常強烈,海灘上霧氣彌漫,令人感到呼吸困難。
她死后的那兩個星期,我一直處在和她一樣的光輝與恩寵中,既沒有主體,也沒有客體的存在,每樣事物都恰如其分地、優美地出現在眼前。我確定那時我們已經融為一體。不久自我緊縮的情況再度出現,如同往常一般,我又成了肯。
看著前方的海灘,我們共同生活的一些情景,朝著我迎面而來。我似乎總是憶起崔雅和我在這幢房子里共處的時光。她罹患癌癥之前,我們在這里住過幾個月,那是僅有的一段與癌癥無關的美好時光。就在這幢房子里,我看到她圓滿和充實,美得令人心驚。她的光芒直射你的靈魂深處,她的話語溫柔得無法言喻。就在這幢房子里,我們共舞,我們流淚,我們做愛,我們歡笑,我們緊緊擁抱彼此,如同擁抱整個人生一般。就在這幢房子里,我第一次開口說出:“泰莉得了癌癥。”那是一個恐怖而又令人不忍卒睹的夜晚,我通過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家人和好友。
我現在很少想起她,因為她與那個會思想的東西已經合一了。她在我的血液中流動,也在我的心中跳動……她已經是我的一部分,因此我無需再想象她的樣子。她從未離開我,她就在我的肌膚中。她和我共同成長,共同逝去。我們一直都是一體的兩面,未來也將是如此。
她感覺到心一下子被擊中了,眼淚瞬間涌了上來。多久沒見到一個男人這樣深情的文字了。
如果在以往,也許眨幾下眼睛,眼淚就回去了,這次沒有,眼淚決出了堤壩,奔涌而出。她控制不住地開始啜泣。有一刻她分了神,在想是不是這酒喝了上頭,雖然是紅酒?要不怎么會抑制不住眼淚呢?多久沒有落過淚了,即便是在最傷痛的時候,也是瞪著兩只干涸的眼睛,匍匐在地,奄奄一息。
腦海里浮現出另一個男人。上午接到電話,同學說他得了癌癥。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她沒有太多的驚訝,反應有些過分平靜,好像這是個同自己不相干的人。甚至還和同學說,像他這樣的性格,似乎就是癌癥的易感人群。
可是此時此刻卻想起,就是這個男人,在多年前給她打來一個電話,只說了一句:“你知道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是誰?”
除了他,誰還會說這樣的話呢?也沒聽到哪個男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除了他。
她聽到了自己的哭聲,越來越大,明明是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卻有些陌生。
哭聲中,一個愿望升起,去看他。
酒是她的丈夫倒的,那個常在各種表格的“配偶”欄里出現的人。他們正面臨一個問題,要不要把彼此變成 “前夫”和“前妻”?
那天晚上丈夫突然來到她住的房子里。她因為開會下班晚了,等到八點多,丈夫懷著滿腹的狐疑走了。路上瞥見了她的車子,又折了回來。
她沒有一點兒準備。原本想進門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因為老是圍著孩子轉,一個長假里她竟然沒能抽出時間洗一個澡,上班的時候覺得自己披頭散發的。面對丈夫要談一談的陣勢,她堅持了一下,決定洗了澡后再談。丈夫同意了,說自己正好還沒吃飯,先弄點吃的。當她不那么從容地洗完澡,意外地看到桌子上擺著涼拌的西紅柿、黃瓜,還有一盤烤花生,原以為丈夫會煮一碗方便面了事。她已經在單位吃過飯了,覺得坐在餐桌旁的話,離丈夫距離太近了,很不習慣,就走到遠一點的沙發上坐下來。兩人有一種隔空相望的感覺。
所以,僅匆匆的一瞥,她不可能看到諾大的長方形餐桌上的全部。及至丈夫走后,她躺在了床上,才忽然靈光一閃地想到,也許丈夫是想要一起喝點酒的,要不怎么還難為他切了西紅柿和黃瓜?
次日早上出門時,果然在餐桌上發現了一瓶葡萄酒。她的心里開始升起不安,很少主動示好的丈夫,見她如此不接招,肯定又要不痛快了。
但她還是按捺著不去解釋。以前她可是個沉不住氣的人。丈夫出差了,他們兩天沒見著面。到第三天收到丈夫一條短信,她回復的時候特地就酒的事解釋了一番。對方口頭上說著沒介意,但是情緒顯然是受挫的。他們來往了幾條短信,又是一番話不投機。
再次回到自己這邊已經是第三天晚上了,才發現除了那瓶葡萄酒,丈夫確實給她也倒了一杯。
所以,坐到餐桌旁時,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把這杯在空氣中暴露了兩天,說不上已經落上灰塵的酒,喝下去了。不是可惜那杯酒,只是企圖證明,丈夫的好意她接納了。于是就發了那條短信。
也許她已經習慣了討好,只是自己還沒覺察。這,就是婚姻的《將進酒》,明明酒已經酸了,也只能一口一口飲下。
又能談些什么呢?他們都談二十年了,最終還不是患上了失語癥?語言能表達的東西,永遠不及這個世界的百分之一,甚至百萬分之一。
最近的一次徹夜長談,再次讓她頻臨懸崖邊緣,傷筋動骨的,至今還沒有復原。
那是在丈夫提出來離婚之后。她心里有些受害,比之丈夫,她在這場婚姻里承擔的更多,受的委屈也更大吧。僅僅看看今晚丈夫切的那些又笨又粗的黃瓜,以及那半生不熟的拌法,就知道結婚十幾年了,幾乎吃不到他的一頓像樣的飯。說到離婚,也理應是她更有資格提出來吧?
可是冷靜下來,她也同意了,畢竟十幾年的婚姻生活太不愉快了,“離婚”這個字眼總在她心里拂之不去,他提出來也是個辦法。
但是不是還暗含著這樣的希望,覺得他不至于收回成命,但至少應該知道在婚姻里到底是誰更有虧欠?于是有了那樣一個夜晚,正好家里來了客人,他們不得不同居一室。她以為這是個商談的好時機,當她敞開心胸暴露著那些過往的傷口時,卻感覺不到他一絲的惻隱,在黑暗里他也是一副凌人的樣子,全然不為所動。沒有曾經有過的大吵大鬧、拳打腳踢,卻讓人覺得冰冷徹骨,絕望至底。有一刻她覺出不對,摁亮了燈,想要以此確認和驅逐那陣陣寒意,看到的卻依然是他警覺、冰冷、抗拒的眼神。
后來才知道,原來這一切只是因為她在客人面前開的一句玩笑,借車牌號譏諷了他一下,有些沒心沒肺、不合時宜。他就理所當然地,再次用他的冷漠,將她“殺”了個片甲不留。
黎明的時候他安然睡去,她則睜著無望、干涸的雙眼看著曙色升起。像是又回到了結婚的次日,他用對她的置之不理,表達著對她的不接納。那一個夜晚她就想自殺,十幾年后的今日,絕望依舊,只是她沒那么脆弱了。
也好,以那樣一個夜晚開頭,再以這樣一個夜晚結束,也算是終點回到起點。該結束了!
風呼號了一夜,早晨起來晴空萬里、陽光燦爛。天意!
當她還是習慣性地掩起傷口,裝作無事地給客人們準備早餐時,與他的目光對視的一剎那,感覺到了他的那份勝利者的得意。那一刻,她承認自己徹底敗了。從開始她就注定是落敗的,她只不過還一直在掙扎。
接下來的日子,表面依舊風平浪靜,但是她知道這口氣是吞到肚子里了。一個清晨的夢里,她清楚地夢見自己得了癌。不是說說而已,而是有質感的,切切實實感到胃部長出了一樣東西,如菜花般。
不能了,真是不能了,她的身體和潛意識已經跑出來提醒她了,如果再不尊重自己,那就等著長癌吧。
她要出差幾天。當她躺在火車的臥鋪上,離這個傷情的城市越來越遠的時候,她更分明地感覺到自己身心的支離破碎,似乎只有這么一躺,才能讓她摩挲摩挲自己殘缺的軀體,才能讓那些內傷的五臟六腑稍微熨帖一下。
因為徹夜難眠,她眉泡眼腫的,就這樣還得如常一般裝作沒事。內心里是紛紛的對話,想象著對丈夫說這句話的情形:如果這就是你要的勝利,那么你勝利了。
回來后卻什么也沒說,還需要說些什么嗎?又有誰能說得過生活去?就以徹底的交割,平靜地接受了丈夫的離婚提議。這樣的絕然,反而讓對方不知所措了。
于是就有了丈夫跑來談一談這出戲。可是他們總是對接不上,一方想談的時候另一方總是不在狀態。
丈夫走后,她讓自己流了一陣子淚,她想讓淚水洗刷掉自己的傷痛,可是不能確認那顆已經變得堅硬的心,是不是能重歸柔軟?
死神還是在夢里出現。她夢見自己照了藝術照,不知為什么,當去年這個季節照了今生唯一的一次藝術照時,看著相片中堪稱完美的自己,她總有種不祥之感,這可別成為了她的遺像!在夢里,一張張嵌入相框的照片擺在各處,最后一張翻過來,怎么自己的臉變成了《愛麗絲漫游奇境》中的瘋帽子?一張慘白的臉,薄薄的紅紅的大嘴,濃濃的黑眼圈,大大的眼白中間是骨碌亂轉的黑眼珠,鬼里鬼氣的。讓她醒來后,一上午都心神飄忽。
接著就聽到了那個人得了癌癥的消息,想到了那張鬼里鬼氣的臉,難道死神真的捎來了一些信息?
這個人給自己寫過龍飛鳳舞的情書,字體的潦草程度簡直不能領略文意。也因為此,有一次考試時作文竟然得了零分。
那個年齡的愛情是不接地氣,也不染纖塵的,僅僅因為人家來自偏遠貧困的山區,身上總覺得落了一層黃土,臉上的雀斑總覺得沒洗干凈,就讓她想法全無。而這人卻為她,高中階段連續失眠,以致面黃肌瘦。感覺他總是恍恍惚惚的,常常招致一些意外,高考時化學卷子背面竟然沒去看,整頁的題都沒做。
當然落榜了,只上了一個專科學校,畢業后分配到煤礦,也娶妻生子了。好多年工作都不很穩定,一段時間竟然給人做翻譯。一個對英語癡迷的男生該是多么感性,一個理科生能做了翻譯,其癡迷程度可能一如高中時喜歡一個女生一樣。
同學十年聚會的時候,他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后來突如其來地打了那個電話:“你知道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是誰?”
然后就是杳無音信。同學二十年聚會的時候沒見到他,據說他去了遙遠的寧夏。
而那些自己喜歡的男人們又做了些什么呢?
高中時候一個多愁善感的男生,會立在窗邊吟唱那首《遲到》:“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唉——她比你先到……”
還會和女生們交換著會心的、多情的眼神,女生們都以為自己沒有遲到。
還會和曾經是同學的另一個班的漂亮女生,見面時目不轉睛地對望著,成為校園里的一道風景,女生們都以為自己遲到了。
她那時剛剛喪父,是特別渴望安慰的年齡,于是憋不住了,將一個小紙條放進了男生的鉛筆盒。還記得那個紙條是這么寫的:“你是否作出了選擇……”
還是杳無音信,讓她這份忐忑一直持續了二十年。二十年的同學聚會上,那個男生裝作敬酒跑過來,趁機說:好多年前的事,對不起,那時候年齡小,不懂事……
她的眼淚瞬間就漫上來了。她想抬眼看他,卻沒有抬起來,只得低下眼皮,他就過去了。
她不以為自己曾經受到了傷害,可是眼淚告訴了她。誰能說她后來的選擇,跟那無望的等待沒有關系呢?
這份情緣就此了斷,她再沒興趣和他發生任何聯系。而此時依舊身在校園的他,可能還是有些寂寞,在互聯網上繼續拋著眼風,繼續享受著年少時的曖昧。在網上和當年的女生們都聯系上了,甚至和遠嫁美國的另一個班的女生也經常來往。在女生回國探親的時候,“碰巧”他也在北京開會,專門去機場見了一面。而她寧愿相信,他是專程趕過去的。按說,他們回到家鄉也能見面,但那樣的話顯得太鄭重了,不符合他不著痕跡的風格。所以,他們一前一后分別回到家鄉。一個連自己最喜歡的女生都能錯過的男人,你還能指望他什么?他以為自己的情感經過二十年成了陳釀,其實早就酸腐了。還想給女人們分一杯殘羹?算了吧!
不陪你玩了。
另一個大學時喜歡過的男生,早在母親去世時就打電話告訴過他。兩年后見了面還問:你母親身體怎么樣?
你在意的男人,他們永遠不會在意你。
而她想要相伴終身的人又怎么樣呢?
她似乎永遠在高中生活里打轉,最終結婚的還是一位高中同學,不是她暗送紙條的,也不是曾經給她寫過情書的。不知道這是不是前者說“對不起”的原因?也不知道對后者的打擊到底有多重?這種折衷,也并沒有使她獲得期待中的幸福。
最先開始的是失望,這樣的失望一直沒有斷過,以致十幾年后回顧,竟然想不起有什么溫暖的時刻:一個會心的眼神?一頓熱乎乎的飯菜?一句忍讓的話?一件期盼中的禮物?沒有,什么都沒有……
吵鬧很快就開始了,似乎一直沒有斷過。她還沒有能力承受失望,也不會用合適的方式表達失望。她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窒息著,使勁撲騰;或者陷入沼澤,越掙扎越深,耗竭著生命。她有些抑郁了,總是無知覺地吞下去好多食物,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填滿空空的心房。還嗜甜食,一塊一塊地吃著巧克力。婚姻是最貼身的衣服,如果這身衣服本身濕透,怎能感覺到這個世界的溫度呢?在好多個長夜里,她走在昏暗的街頭,感覺走投無路了。她同生命的無意義斗爭著,不時擔心這種“不值得被愛”的感覺,會給自己招致什么樣的意外或者病癥?總是不時瞥見死神的身影,腦子里跳動著激烈的念頭:跳樓、撞車、割腕……
她是太不會愛自己了,像個賭徒,把身家都押在了這里,不可避免地輸得精光。在黑暗的深谷,在懸崖邊上,她不得不想,難道僅僅是自己的問題么?
冷眼望過去,對面的人是把自己包裹得太安全了,從來不會入不敷出,不管別人付出多少,都只按自己的度量付出那么一點兒。從不會做蝕本的生意,也不會把自己舍出去。愛,有可能被拒絕,有可能收獲的只是痛苦和失落,并不是每個人都愿意冒愛的風險。很多人最愛的,到頭來只是他們自己。
一個不會愛自己的人,對別人的愛遲早會告罄,成為無源之水。一個只愛自己的人,如果不能用愛來溫暖他人,也只是個自私的人。她是個缺少愛的人,他也不富裕。他們兩個算是遇上了,只能上演又一幕“求不得”的劇目。
盡管她學會了從理性上武裝自己,可還是會在不留意的時候,遭到背后來的一擊。日子無所不在,水一樣漫開,防哪能防得住呢?
還是在一個夢里,她夢見城市要被轟炸,開飛機的是個女人,丈夫跑去告訴人家,她躲在哪里。她記得在夢里曾使勁搖著丈夫的手臂,哭喊著,你怎么可以這樣?如果不是因為身邊的人在她最艱難的時候無動于衷,何至于有如此慘烈的夢境?
她的背越來越駝了,是不是膝蓋也常常是彎的?就在那個傷痛的夜晚,即便最終談判破裂,她還是聽到自己說:如果分開,希望逢年過節還能一起過。她了解過節時孤兒寡母的慘狀,她不希望孩子重復。而身邊的人已經睡意朦朧,含糊地支吾。
真的,她都快淪為一個乞丐了,才發現好多年前,有人給了她一份多么慷慨的饋贈。
去看看他吧,為了那一句“你知道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是誰”,她能回饋的,也只有這么一點點了。
沒有確切的聯系方式,就直奔北京的醫院去了,把一切交給緣分,該見到的就會見到。
幾乎已經沒有希望了,還是輾轉得到了他的電話,感覺有點兒像剛剛高中畢業。彼此臉上的皺紋可以忽略不計,但是那些開始松動的、比以前更加不齊的牙齒,暴露了時光的秘密。
還是他一直在說,望著前方,她從側面望著他的臉,有些發黃,一直聽著——
三十歲以后才漸漸恢復過來,經過這么一場,他再看任何影視劇中的愛情,都覺得無味。
結婚后十幾年,她都是他妻子咒罵的對象。她沒想到自己還這樣深切地介入過另一個女人的生活。
曾經埋怨過她,后來又說服自己,這跟她有什么關系?是的,她從來沒有感覺到他的一絲怨氣。
本來想到老的時候,再把這一切都告訴她。可是四十歲的時候,他卻得了這個病……
死神總是蕩著翅膀,不時從眼前掠過。也許只有曾經用生命愛過的人,才會撲上前去,匍匐在地:把我帶走吧!
等到有一天,當他化作泥土,還會有些什么留下?也許只有她佇立在無人的曠野,看著一株無名的野花,想起他說過的那句話:“你知道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是誰?”
等到有一天,當她也歸為空寂,還有誰還會記得這些?那就讓天地間飄蕩著的這句話:“你知道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是誰”,成為世間的一座墓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