磧口情懷

說實話，我未去磧口之前，我設想中的磧口應該是在一個寬大的河川里，一座非常平展舒適的民居地，因為有幾百年強大的經濟力量支撐，即使原來的居住條件不是那么美好，但也不會差到哪里去的。沒想到，經過幾個小時的憋屈行駛，出了一個山口，眼前頓然一片開闊，但還沒等把眼睛真正放開，汽車便在一個只有七八米寬的地方停下了，下車一看，這便是磧口古鎮了，有那高高飄揚的古銅色方塊旗幟作證。沒有專門的停車點，一家最寬敞的大院門口前八米處，便是那條一眼望不到頭的黃河。再往遠處看，三面都是直立的群山，逶迤起伏，不見盡頭。回頭往后再看，緊靠河岸的一條公路與大山相距不過幾米。我一下子想到了老家附近的保德、興縣，原來，這便是所謂的呂梁山區共同的自然特征：地無三尺平，與南方那貴州山區好有一比的。

自己的祖上也曾是晉商一族，到爺爺這一輩，就只身到了晉西北岢嵐縣經商，那時也在縣城里開了一處商號，名字好像叫什么“大德興”，是晉西八縣有名的貿易貨棧。自己小時，還常去那個貨棧大院玩。大院很大，很是平展，幾大排青磚瓦房真的是除縣政府大院縣城里最好的大院了。在自己的印象中，那才像個做大買賣的地方。有那么多的錢，什么能不是最好的呢？然而眼前破爛不堪，狹小憋屈的建筑讓我固有的思緒發生了變化，這里是九曲萬里黃河上的一顆什么明珠呢？它的光芒如何照射陜晉甘寧綏蒙豫京津這無垠的古國大地？那成千上萬噸的物資如何在這立錐之地堆放？你來我往的龐大的船隊在哪里停泊？南來北去的商旅如何在解決了吃喝拉撒之余，更去做大筆大筆的買賣？沉重如鐵如鹽如礦如木材如油如海鮮如牛羊等等貨物，如何從起伏曲折彎折變幻無窮坎坷不斷的尺把寬的山道上一件件搬下，一件件放好，再一件件架到馬背、駝峰及苦工黝黑的肩膀上，然后再一步步送到位于半山腰的有關的庫房？然后再搬下，裝載，運到四面八方？

隨著一位胸前掛著全國各地都可見到的那類導游證的七十多歲的老人，沒幾步，我們便來到了那條所謂的正街，即那條并不長的聞名中外的商業黃金大道。原來它只是一條北方山區落后農村里最平常的一條路，只是眼前的土路被早早地鋪上了大小不等，高低不平的石塊。說它是街，就連我這從山區里出來的人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的。那噠噠的無盡的馬蹄，就是通過這里，一寸一步地把四海的貨物送南輸北的嗎？奇跡難道真的就在自己的腳下，眼前？站在高高的一處三層平房頂上，七十多歲的老導游興奮地給我們介紹著磧口特別的建筑。

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是一位與磧口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偉大的人物說出的一句名言，這句名言，讓幾億國人把身上的智慧與勇氣發揮得淋漓盡致，流淚又流血。中國人勤勞，更聰明，硬是能在這巨石間開辟出一條通往富裕的康莊大道來。不，這條康莊大道不僅是富裕的更是藝術的，不僅是生活的，還是精神的。

磧口的全部面積，是一個呈V字形的狹窄的傾坡，它的左邊是湫河，右面是那洶涌的黃河，它就位于兩河相交的一個流水不斷沖積而成的緩坡上。背后，便是直立無頂的巍峨石山了。如果兩河一齊發大水，那這個彈丸之地便有全軍覆滅的可能。但是我們的祖先真的偉大，偉大得讓我們嘆服不已，又無盡地下淚。它的大部分建筑，便是按照依山就勢的方式去修建的，即用石頭砌成寬大的窯洞，窯洞前再接硬山頂單坡瓦房，門臉采用南方屏門式，一般的即走的貨物就放于門前，好搬運，不發霉。每兩間或三間，又隔為一個鋪面，窯洞可堆放貨物，也可住人，連通的瓦房可作為經營場所。這樣的鋪面多安有后門，可通往后院，存取貨物非常方便。白天敞開空間大，晚上關門上閂很安全。

更絕的是，這一家的窯洞又是上一家的院落，上一家的屋頂又是上上一家的房屋，家家后退，隨山勢而走，步步升高，最高可達六層二十多米，由是，這些屋子采光充足，生活地方不敞又實用。幾代人不斷修筑，于是，整個山體便全是房屋與院落了，遠遠一看，它是山房，是山樓，是仙閣宮殿，似山城重慶，燈光明亮，星星成行，一片耀目的天上人間。一寸大小的土地上，開發出十平方米的功用來，生活經濟兩齊便，這便是祖先對艱難生活的改善，對腳下這塊土地如金似玉般的珍用。

還有一絕。因這里的山無定形，路便無定道，院落相近又相通，你屋有我，我院有你，這又正好給這些來自南北的買賣人以智慧的啟迪，處于其間的院落都有通往相鄰兩巷的大門，有的院院相套而通，有的上下兩屋相通，有買賣便徑直往來，不必出這個大門，再去繞那家大院。看你家，瞧我家，貨比三家由我定，心滿意足便裝船。進一家便能轉遍全村，獨立中有整體，有自由，有界線。既可應付突發事件，又可互相救助。難怪美國董偉教授贊嘆它是真正的“立體交融式的鄉土建筑”。

不，磧口不僅是一處奇妙的建筑群，還是中華傳統文化的一個瑰寶園。

那橫一縱十一的大街與小巷垂直交織。一條主街位于低下之地，從北到南穿過整個村落，為橫；十一條豎巷漸次升高，并列與之相連，為縱。縱橫交織，由低到高，交通往來，還兼排洪功能。每條漸次升高的寬窄正好能通過騾馬的石徑，不是臺階型，那會讓身背重貨的勞工上不去的。平坦的石面上，每隔二步就是一道兩寸高的石棱，正好止步，利于背重的工人喘息、休息、行走。我們一試，哈，不大不小，正好吻合成年人的步態。網絡的布局，嚴密之結構，合理之組織，要知道，這一世上少有的奇妙建筑不是由什么高明的建筑大師設計，更非西方外來的舶品，它是純中國式的，純農村式的，由我們的純農民所構思建造。

這里的窯洞，有個講究，叫修單不修雙，所有院落的正面窯洞（坐北朝南）全部是三孔、五孔、七孔。九孔是不能的，九是最大的數，只有皇家才有資格使用的。中間一孔，長輩所居，兩邊的為子孫居住。這便是封建禮制和宗法等級制度的具體體現了。山石是亂的，而懂禮知法的國人不能亂。錢是好的，祖宗既定的好規矩，更是至高無上的。

老子的《道德經》云：“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為和”，依此理，民間盛傳有“背山面水，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地理之說，從實際出發看，抱陽而陽光充足，背山可堵北風，面水而風光秀麗，居高而不怕水患。這種陰陽哲學思想在磧口古鎮體現得非常典型。站在高高的黑龍廟朝下俯瞰，整個山坡真的似一臥著的猛虎（百姓就給它取名為臥虎坡），整個居民建筑群就坐落在這約三十度的斜坡上，層層疊置，空間和平面布局豐富多彩，參差錯落，變化有致。整個村落中的民居院長約二百五十米，寬一百二十米，占地約三萬平方米，以體現金木水火土的五條石砌街巷，將三十多座院落連為一體，周以高墻圍護，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城堡式封閉空間，僅在南向留大門三座，寓意天、地、人三層三界之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

高、妙、奇、絕、實，這就是磧口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