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門東四條“五老”中最后一位老人胡正老師走了。
胡老師是被救護車接走的,機關老干部處的同志說,什么病醫院還沒給出明確結論,只是幾天了沒吃過什么食物。第二天我因事要離開太原,沒有去醫院看看他。想著剛剛入院,各種檢查極盡繁復,不宜去打擾他老人家。人到了外地,心里一直很糾結,幾次給機關的同志打電話了解病情,得到的答復卻是一次比一次不樂觀。
胡老師走時是一月十七日二十時四十五分,三小時前,我匆匆趕往醫院,機關參與護理的同志見我止步于病房門上“謝絕探視”四個大字前,解釋說,護士長說了,誰想進去就進去,多看老人一眼吧,人都到這個份上了,還管什么謝絕不謝絕的。胡老師入院的第三天便深度昏迷,增壓器和面部插滿的管子在維持著老人家生命的最后時光。
病房里靜悄悄的,前來探視的人相互間沒有詢問,也沒有眼神的交流,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壓抑。病榻旁顯示生命體征的監視儀燈光閃爍,各種數據在不停地變換。除了在增壓器的作用下,胡老師的頭部間隔會向側面微動一下外,他整個兒的人再無別的反應,衰弱,無助。陪伴胡老師走過一生的郁波老師抓著他的手,探前身子似乎有許多的話要說。兒子,女兒,兒媳,看著被病魔折磨的親人在默默垂淚,我的眼眶也不由地濕潤起來。
昔日那個笑聲朗朗,舉重若輕的胡老師,真的就要離開我們了嗎?
1984年,胡老師任山西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期間,我和秦溱由山西師大調來參與籌辦大型文學期刊《黃河》。1986年下半年,原任主編成一、副主編韓石山、鄭義做了專業作家,黨組任命珊泉為《黃河》的主編,我和秦溱分別為副主編和編輯部主任。珊泉此前在晉中文化局編過些小戲,后來上了魯迅文學院。我和秦溱各發表過幾篇小說,此前做的是語文報刊的編輯工作,三個人都沒什么過硬的資歷。但同樣在年輕時候就擔任過省文聯秘書長的胡老師自有其識人用人之道。他敢于給年輕人壓擔子,舍得把權力交給年輕人。工作之外對我們新調進的同志也關懷備至。機關院里趕工期蓋起了四間東房,讓人口較多的成一家和我家住了進去。胡老師工作有思路,有點子,能調動各種積極因素。得知我和秦溱調出的單位有錢,便以解決我倆的住房困難和為山西師大解決辦事處用房為名義,想出了一個借語文報社的錢蓋一棟單元樓的奇招。他親自在迎澤賓館外餐廳設宴招待山西師大的黨委書記和語文報社的負責同志,把錢順利地借到了手,一棟可住十戶的“黃河樓”第二年便告峻工,讓我和秦溱、珊泉等住房困難戶住了進去。
上世紀末,我開始主持《黃河》的工作,胡老師多次問起辦刊經費的情況。他認為,像《山西文學》、《黃河》這樣的由作家協會主辦的純文學期刊,與生俱來就擔負著發現和扶持文學新人的任務。作為一項給讀者以優秀精神食糧的文化事業,政府就應該給予必要的辦刊經費,保證其正常運轉,將文學期刊一下子推向市場是錯誤的。二十多年來,省財政對《黃河》的辦刊補助,反反復復,補了停,停了補。年前傳來消息,上海市政府一下撥出數百萬元給《收獲》和《上海文學》增加稿酬。一本武漢市的《芳草》,每年從財政拿到的補貼也有200萬元之多。事實證明,胡老師的觀點至少在當下沒有錯。胡老師還對《黃河》大力扶持本土作家的辦刊方略給予充分肯定。在一次作品研討會的發言中,對以葛水平為代表的我省新一代作家群的成長深表欣慰和贊美。獎掖新人,激勵來者,是南華門老一輩作家的風范。
胡老師平易近人,心胸寬闊,對機關的同志,一視同仁,從無門戶之見。論及作家、作者,也只有入道早的,入道遲的,年紀大的,年紀小的,寫得好的,寫得比較好的?!罢l誰是某某的人”這樣的話,要他說出來,會口羞。
2001年,胡老師將他剛剛完成的長篇新作《明日清明》送來我們《黃河》編輯部,時年,他已是77歲的高齡,我驚異于老人對戰爭歲月“整風”運動的深刻反思與批判。他筆下的人物為之流血奮斗的共和國就要誕生了,故事主人公的命運卻讓我們痛徹,讓我們發冷?!睹魅涨迕鳌妨艚o讀者的是深深的思索和追問。胡老師寶刀不老!
小說發表出來,胡老師托此前看過他小說的評論家楊占平送了我一瓶茅臺酒。占平說,胡老師說了,咱倆看稿辛苦了,他送咱倆每人一瓶茅臺酒,作為感謝。
胡老師送我茅臺酒?若不是酒就捧在手中,我還真有點不敢相信。
胡老師的小說寫得那么好,發表在《黃河》上是給我們刊物增光添彩。讀他的作品,是一次滌蕩心靈的精神洗禮,是一次獨特的閱讀享受?!翱锤逍量唷?,一年六期刊物200多萬字,從成堆的來稿中挑選出來,這是我們的工作,辛苦是應該的。胡老師,他是一位長者,他是一位作家,他擔任過作家協會多年的領導,他懂得編輯工作的性質。當鋪路石,為他人作嫁。他尊重這個職業,尊重這份勞動。一瓶茅臺酒,禮重情更重??!
生活、工作在南華門東四條,常有下面的作者慕名而來,托我向胡老師索取墨寶,或題寫書名交給出版社,或裝裱后掛于廳堂,盡管年事已高,可胡老師從來都是一口應承。若是用作書名,他一般要橫豎各寫一幅,備人家選用,“服務”非常到位。前年呂梁記協主席劉向棟同志找到我,想請胡老師為他編選的《夢筆》一書題個詞。來前,他已擬好了幾條內容供胡老師選用。胡老師看了全書的清樣,題寫了自己重新擬定的“麗詩美文呂梁賦”七個大字,文辭優美,內容貼切,筆鋒遒勁,劉先生拿到手后非常滿意。
胡老師走了。
從柜子里取出他送我的茅臺酒,久久凝視著,往事歷歷如在目,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豪爽干練,他的豁達大度……胡老師把自己沒舍得喝的茅臺酒送我了,我就更不會舍得喝,我會久久地珍藏。
胡老師,您老人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