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陽光的秋末

一

那一年秋天，爺爺去世了。

爺爺的死叫壽終正寢，沒有一點懸疑，我現在都能記起來。他那天的中午飯是一碗白面面條，半盤西紅柿炒雞蛋，二兩牛碎肉，還有一小壺燒酒——這是多年的老習慣了，每天都是二兩，在火上稍微熱一熱，就著菜獨個兒喝掉。下午呢，他還把剛剛從地里收回的紅薯整整齊齊地碼在了灶火旁邊的柴草上，準備秋天里把它吃完。他沒有來得及把剩下的更多的紅薯收拾好，就覺得有些累了，他可能對奶奶嘀咕了一句，說是得歇會兒了，然后就躺到炕上去了。

這一躺下去，他就再也沒有醒來。

爺爺的死，一開始并沒有對我們這個家造成太大的影響。他活了七十八歲，去的時候沒病沒災，鄰居們都說老人走得利落，沒有拖累過一天后人，還說肯定是這輩子積德了。這話我聽了也高興，對母親講了，母親正沉浸在一種淡淡的悲傷中，對我的說法無動于衷。

我們的生活繼續朝前走著，好像覺得爺爺還在呢，八成是去鄰村走親戚了。爺爺有四個妹妹，都住在離我們不太遠的村莊里，家境跟我們不相上下。那些年里，彼此走動得勤，我們私下里嘀咕，爺爺八成是去哪一家喝酒了。一會兒，就會有外甥把他送回來。

但是家里畢竟少了個人，就是有時候我們有這樣那樣的幻想都抵不過時間的沖刷，爺爺的去世漸漸成為一個凝固的事實橫亙在我們中間，漸漸地，我們都意識到爺爺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經常到奶奶那里去，看到她呆呆地坐在炕頭出神，有時與她說話她都不搭理。她手里捏著一根針，面前擺著針線盒和一兩件舊衣裳，看樣子是想靠縫縫補補來打發時光。可是我去了多少回，都是同樣的幾件舊衣服，她似乎永遠都縫補不完。其中有一件是爺爺穿了多年的舊夾襖，袖子、前襟、肩頭、背上的補丁已經打了七八個了。奶奶總是嘀咕著：天冷了，老頭子，我給你縫好，記得穿啊。這是羊毛的，別看補丁多，可是暖和啊。

有時她留意到我的存在，招呼我把幾個堂哥都叫來，說是有辦喜喪留下的一點好吃的，要給我們分了。我推三阻四地不出門，奶奶知道我的心思，就挪動著小腳下地來。她取出十來塊餅干，囑咐我給堂兄們帶去：每人兩塊，可不許都貪吃了啊。明明知道這樣的說法是無效的，可每次都要這樣叮囑。我相信對我的堂兄們，奶奶也是這樣說的。

好像過了一個來月的樣子，我才記得奶奶哭了。

奶奶的悲傷不是突如其來的，這讓我們都覺得奇怪。她似乎是在過了一些日子之后才知道相依為命的老伴離她而去了。而一旦確定了這一點，她就有些經受不住了，不分白天黑夜，坐在炕頭上數落起爺爺來。有時我坐在她的炕頭，無意中一瞧，總能看見她渾濁的目光中噙著淚水：

我的死鬼老漢啊，你怎么就那么狠心，自己走了，留下我一個孤老婆子，給我留下這幾個不孝順的兒子。我可怎么活呀？

我坐在奶奶的炕頭，為她說出的話震驚不已。我的兩個伯父，我的父親，就這樣背上了不孝的罪名。

我不太明白大人們的事情，但還是不想我的父親被牽扯其中。我回到家里問母親，母親陰沉著臉色，說你奶奶已經老糊涂了。母親的話令我不快。再看看父親，父親的臉色同樣是陰沉的。

奶奶的行為越來越怪異了，經常在半夜里披衣起來，坐在院子里的石墩子上哭，好像是想把沉睡的爺爺哭醒似的。深秋的鄉下，夜涼如水，奶奶的哭聲把院子里每一個睡熟的人都驚動了。和奶奶同住一院的大伯父悄悄地起來，走到奶奶面前說，娘，深更半夜的，小心著涼了，咱回去吧，啊？奶奶說，我不怕著涼，最好能把我凍死，我就可以去見你爹了。

奶奶抬頭看一下他的大兒子，仍舊哭泣著：兒啊，我真的想去見你爹了。這些天，我一睡下，他就在那邊喊我呢。你爹喊我的乳名呢，喊我二丫子。

奶奶似乎有些羞澀了，一邊回味一邊哭，臉上的淚水越來越多了。

大伯父把奶奶的反常舉動講給他的兩個弟弟聽。

伯母和母親都站在門口，她們悄沒聲兒的，怕屋子里談話的男人出來兇他們。她們的臉色都不好看，彼此之間也是生澀的，像隔著一座大山。我放學回家，看見站在那里的母親和二伯母都還圍著圍裙呢，母親的手上拿著一顆雞蛋，估計是剛從雞窩里掏出來的。我喊了一聲媽，她們齊刷刷地轉過頭來。

屋子里的三個男人都出來了，他們的臉色陰沉凝重，像決定了什么大事似的。看著門口的三個女人，他們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回吧。

這天夜里父親同母親在被窩里商量家事。我裝作已經睡著了，時不時打著輕鼾，但實際上，我清醒異常。我感覺家里似乎有重大事情要發生了。果然，父親輕輕地說，娘要去城里了。

我沒有聽明白父親的意思，等待著他繼續做出解釋，但是沒有。過了很久，母親才說，是你們商量好的，還是娘已經答應了？父親說，還沒有同娘說，不過，換個地方，興許她的心情能好些。爹在世的時候對娘多好，說沒就沒了，你說這人啊。父親有些哽咽了。

我偷偷地把眼睜開了。我看到月光正透過窗簾，把屋子里照得明晃晃的。父親的臉上似乎掛著淚花。我知道，思念的味道是一模一樣的。父親的悲傷使我狠勁地想起爺爺來了。

原來父親說奶奶去城里就是去投奔大姑呢，這一點，我直到第二天才弄明白。因為這一天下午，姑夫開著車帶著大姑從城市里來了。爺爺發喪的時候他都沒有來，現在卻從城市里來了。二伯說，妹夫在南方做生意呢，平常忙得一塌糊涂，幾年里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沒想到，這次竟然勞動大駕。

話語中帶著不知是揶揄還是討好的意思。

但是他們都想錯了，奶奶不走。她說她要守著老頭子呢，守到死。她坐在炕上做針線，還是縫爺爺的那件舊夾襖。不過，看起來，她的心情并不是很壞，因為她神態專注，偶爾看人一眼，也沒有特別哀傷的神氣。只是，她突然說了句，你們放心，你爹天天看著我呢，他讓我給他把冬天的衣服準備好。

姑姑看著母親一針一針地做活，忍不住哭了。姑姑一哭，屋子里的人都哭了。

奶奶先是不做聲，繼而狠狠地把手中的衣服往旁邊一撂，說，你們這是做什么呢？為我哭喪嗎？你們平常各忙各的，有誰來管過我的死活？你們的爹死了，娘還在呢！

這句話是有由頭的。這就是那句不孝順的兒子的出處了。奶奶突然喊我的乳名：六子，給奶奶過來。我看著奶奶，她也抬起頭來看我呢。這時候有陽光從外面照進來，空氣中能看到一縷縷的浮塵。我朝奶奶走過去，突然感覺到她命運孤單，而且悲苦。盡管她兒女雙全，可她真是的，一點兒都不幸福。

這種痛楚是彌漫性的。屋子里的哭聲盡管被奶奶壓制住了，可是痛楚卻愈加濃厚。奶奶說，只有小六子知道過來看奶奶，也不枉奶奶疼你一場。以后，奶奶把餅干都給你吃。

我看到兩個伯父鐵青著臉。

奶奶絮絮叨叨的，說她拉扯大四五個孩子可真是不容易啊，可是拉扯大又有什么用呢？老了老了，也只能自己一個人過活，整天看著老頭子的像，能和自己說說話的也只有這個老頭子了。就是小六子，長大了也終究是要走的。

奶奶的絮煩好像沒有止境似的，她終于等到了這么一天，可以盡情地說一說自己的不快。她告訴他們：沒有老頭子的生活，是多么不可想象啊。可是，他們面面相覷著，聽任她嘮叨，心里針扎似的疼。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的姑姑最后哭著回去了。

這以后有一些日子，似乎風平浪靜了。因為奶奶明里提出了那樣的要求，所以父親弟兄三人，有事沒事都會到奶奶的炕上坐一坐。

可是，有一天，他們竟然一起去了，坐在那里，都抽著煙，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看著奶奶縫補著那件永遠也縫補不完的羊皮夾襖。補丁已經越來越厚了，一層一層的，簡直抵得上原來的兩件衣服了。終于，二伯父忍不住了，說，娘，不要補了，再買一件新的吧。

奶奶從專注的忙碌中抬起頭來說，買？喔，我家老二現在是個有錢的財主了。你拿錢過來，娘給你爹再買十件八件。

我的二伯父，有點尷尬地看著他的兩個兄弟。他們一聲不吭，他終于頭一個走出去了。

二

這之后不久，不知道是誰，就提出分攤養老費的事了。

但是緊跟著的還有一件大事。因為大伯父的兒子已經到了成家的年齡，所以大伯母提出來，要分攤養老費，就得分家了，分了家，得趕緊給兒子蓋房娶媳婦了。她說，自己在這么小的一間房里窩了這么些年倒也罷了，自己的兒子可說什么也得有一所院子成家。她說爹留下前院后院這么大一塊地皮怪可惜了。

奶奶聽出了大伯母話里的怨氣。

母親同父親商量這事時，還特意看了我幾眼。父親吧嗒著紙煙不說話，母親有些生氣，就走過去，把父親的煙從他的嘴巴上奪下來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父親眼看著要發作，看見我，又忍下去了。

母親早已知道兒子在老子心里的分量了。她說，六子，告訴你爸，咱要不要地皮？我歪著頭想了一下說，要。母親拍了一下巴掌，好，就這么辦。我估摸著啊，你二娘也這么想。

我們家的院子確實夠大，南北長有二百多米，東西向有一百五十米，奶奶住的前院，是爺爺四十來歲時蓋的瓦房，有將近四十年的歷史了。二伯父和我家所住的后院，是二十年前蓋的。前后院共蓋了六間房，現在的空地皮上，加起來攏共還能蓋十幾間呢。

那些日子，大概有半個來月吧，我們家簡直亂成了一窩蜂。

先是，奶奶不動聲色地失蹤了一整天。開始的時候誰也沒有留意，但這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大伯父突然發現奶奶不見了，問了好幾個人都說不知道，他就有些著急了。父親和母親正在煤油燈下盤算家里近期的收入，門就嘩啦一下被推開了。大伯父喘著粗氣闖進來，說娘呢？父親和母親對望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的樣子。大伯父生氣地說，娘不見了。父親戰戰兢兢地說，什么時候的事？大伯父說，都一整天了，你叫上老二，咱們趕緊去找，莫非……他們同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一天夜里八點半，他們終于在爺爺的墳地找到了已經凍得有些瑟縮的奶奶。看起來，她像是已經在這里呆了很久，已經準備起身回家了。可是，大約是這一天里沒怎么吃東西的緣故，她走路的時候被地里的土坷垃絆了一下，猛不迭就坐倒在地里了。父親他們趕到的時候，她正喃喃自語，死老漢，你是怕我拋下你吧？我知道是你在留我呢。你不用說話，可我什么都知道。你在世的時候，哪件事情讓我操過心，我差不多就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是你走了，現在誰還來管我呢？

這是真的。奶奶在很小的時候就到了爺爺家，她的年齡，比爺爺要小十幾歲呢，差不多就是被他當女兒養大的。父親他們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再也沒有勇氣把她從她依戀的這個已經故去的人身邊拉開……

這一天，奶奶回家的時候披著她為爺爺縫好的羊皮夾襖。一路上，她只對三個兒子說了一句話，我穿上這件衣服，就覺得你們的爹爹還在身邊呢。

這件事發生之后，有好幾天，誰也沒再敢提分家的事情。

奶奶從爺爺的墳前回來就病倒了。我的兩個姑姑聽說了這個消息，都怒沖沖地趕回來了，一進門就指責三個哥哥失職，說你們整天不知道都在做什么，連一個老人都照顧不好，萬一母親有個三長兩短，看你們怎么說？她們都是被寵大的，一向如此，所以，即使她們說得再難聽，父親他們都沒有同姑姑計較。她們在奶奶的炕上睡了三天，奶奶的身體才好轉了。

沒想到，姑姑走后的第二天夜里，奶奶就到后院里來了。

半夜里，我們家的院子幽暗縱深，后院里又種著許多柳樹、榆樹和棗樹，那一天刮著西北風，樹木的枝條被呼啦啦地吹動，嚇得人心驚膽戰。這是個沒有月光的夜晚，漆黑的夜色如同濃墨把整個世界都罩得嚴嚴實實。不知道奶奶是怎么顫巍巍地走到后院里來的。她敲了一下外面的門，喊我的乳名，說小六子，我是奶奶。母親正抱著我睡呢，她首先被驚動了，慌急中捅了一下旁邊的父親，說孩子他爹，好像是咱娘的聲音……

我可以發誓，這是僅有的一次，以前奶奶不僅夜里不到后院，就是白天里出現在這里的次數都微乎其微。這一天，誰都弄不明白奶奶是怎么回事，直到現在也是如此。她那時喊著我的名字，喊一聲停頓半天，然后再喊，父親在屋子里吱聲，說，娘，六子在呢，你等著，我出去。奶奶在外面說，不叫你，我是想六子了。你看看能不能叫六子到我那里。六子，你愿意不愿意陪奶奶睡？

我早已醒來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望著母親。母親身上的熱氣把我熏得頭腦迷糊，我說，奶奶來了？

母親說，別做聲。她拉了一下父親的手，悄悄地說，娘最近有點不太對頭。

父親生氣地擺脫了她。

隔壁的二伯父也醒來了，他推開門出去，喊，娘？

奶奶似乎不滿意把不相干的人驚動，她說，你們都回去吧，回去吧，大半夜的，我真是糊涂了，我過去睡了。你們也早些睡吧，明天還上工呢。

可是，這一夜，我們都在不安中度過。父親和二伯父去了奶奶那里，看著她睡下才離開。

早晨六點不到，父親就醒了，他對母親說，要去看一下奶奶。

就在這一天，他們商量了分攤養老費、準備分家的等等大事。也就在這一天，他們吵起來了。

鑒于奶奶的這種狀況，大伯父擔心她甚至挺不過這個冬天。可是父親和二伯父都不信這個邪，脾氣不好的二伯父甚至頂撞了大哥一句，你放屁。

怎么說呢，他們都急暈頭了，口不擇言。他們又都想著各自盤算的那點利益，譬如父親，他想要占后院里的一半地皮，能蓋六間房，因為他還想要一個兒子。可是他又沒法子說出口，因為他是老小，這種大事，老大不開口，還輪不到他來說三道四。可是，因為奶奶喜歡我，他就抓住這一點，琢磨著興許能從奶奶這里打開缺口。二伯父呢，他已經有三個兒子了，他覺得平均分配的話對他不公平，因為他的壓力大，所以，二娘已經對他說了，可不能時時處處讓著別人。

他們都拿定了主意，但都有點兒羞澀，而且還害怕母親，所以，誰都不是圍繞著這件事說話。他們的爭吵，都是圍繞母親的病。

母親的病，是被偷偷地提出來的，大伯父認定這一點，盡管兩個弟弟不聽他的，但他動用了老大的權威，不容置疑地說：每家每月都拿出一百塊錢，用來給母親養老、治病，如果你們還希望母親多活幾年的話……

理由是堂皇的，不能夠辯駁。但是，父親和他的二哥，他們都覺得一百塊太多了，要知道這是在上世紀的九十年代初，他們終年的勞作，才能夠賺到幾個一百呢？況且還要供孩子上學，家里種地還要花錢，將來蓋房也要花錢，將來兒子娶媳婦，哪樣少了錢能行呢？

他們是小的，所以還是可以嘀咕幾句，但就是嘀咕幾句，還是把大伯父惹火了。不想贍養父母，就要分家產？這就是你們心里的小九九？當然，如果實在不愿意出錢，就當我沒說。地皮的事，以后想都不要想了。

是最后一句話讓父親和二伯父大光其火，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老大你說什么？你再說一句試試看！

已經這么多年了，每逢想起那一天的爭吵，父親的心里就難受。他沒有對我講述過這種感受，可是這么多年了耳濡目染，我知道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就是發生再激烈的沖突，我知道都是自然而真實的。在父親的蔭庇下過幾天好日子，這又不是太丟人的事。那時候，我們鄉下人，差不多都是這樣想的。

父親說，奇怪的就是，大哥太霸道了，這讓人看不慣，而且他說要把養老費交給他管理，憑什么？這不是明擺著欺負我們嗎？誰能保證他不會把錢拿去給兒子蓋房子？

父親與二伯父站在同樣的立場上，取得了較為一致的看法。一句話，他們不太相信他們的大哥了。這真讓人悲傷。

那時候，他們誰都不知道，奶奶就站在外面聽著呢。她聽著他們爭吵，各自講述著非常充分的大道理。她想老頭子在世的時候可不會這樣。看樣子，她在他們的眼里，遠不如一點地皮值錢呢。

這樣想起來，她真是非常絕望而委頓，連活在這個世上最后的興致都丟失了。

三

一晃十多年了，就是奶奶去世，也已經九年了。現在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年中，我到底做了一些什么事？因為我發現自己只記得父親和伯父們的那次爭吵，此后的一切情形，都像煙霧一般，早都變成混沌的一團。或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的記性開始變壞了？但這又是沒有依據的。

我已經上初中了，功課一日緊似一日。去看望奶奶的時間明顯減少了，即使在放學后的空閑里，路過前院，和她說幾句話，也漸漸成為一種奢侈。

奶奶后來眼花得厲害，所以只要一逮著我的影子，就喊我過去，她要我替她把線穿到針孔里去。我大了幾歲，似乎不屑于做這類女人活，常常借故推脫。只要我說自己忙，奶奶就不要我幫她了。就是連同我說話的興趣也沒有了。她老了以后，脾氣變得愈發古怪而敏感起來，所謂返老還童，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家終于還是分了。養老費也交了。每月一百，就交到奶奶手里。看著她把錢收起來，小心翼翼地藏起來，說是得攢著花，誰知道他們還能給我幾年呢。這話叫人聽著心酸。那時候奶奶不到七十歲，人還顯得精神，爺爺去世帶給她的隱痛似乎慢慢消失了。有好些日子，我留意她都不大提爺爺了。逝者已矣，這只是人生的規律，奶奶似乎已經顧不得悲傷了。

她忙著逛集，只要沒有超出方圓十里，她都去。去的時候興沖沖的，回來的時候累得腰酸背疼，并且有從人叢中回到寂寞時空里的悵然，但是看得出來，我的奶奶，她比多數人更加懂得生活的韻致。

她后來不太操心家里的事了。老大的兒子娶媳婦，老二家的嫁閨女，都與她無關。但是親戚家里辦喜事，她卻熱心張羅，不僅每叫必到，而且總要備一份厚禮。所以，那幾年里，奶奶在親戚中的名聲極好，威信極高。所以，在親戚們看來，這個老太太，是有福氣的。

但是，我又總是模糊地記得，奶奶還是愛哭。只要有誰不遂她的心愿，她便以自己的哭聲來反抗。我的兩個伯父、伯母，我的父親、母親，以及我的兩個姑姑，甚至我和我的眾多堂兄弟，都多次領教過她的哭聲。她邊哭邊說，你們這些忤逆子。

她好像不甘于孤單，曾經多次要我陪她去睡。我是你的奶奶啊，她總是這樣說。可我似乎沒有滿足她的要求，因為羞澀。我覺得自己的年齡大了。

除了趕集和走親戚，她沒有固定的事情可做。但她身體健朗，我們漸漸地忘掉她了。

父親好像不常去看奶奶，兩個伯父似乎也是，倒是我隱約記得母親說，人一老了，真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聽起來不太舒服，似乎母親去看望過奶奶了，但是雙方都不太愉快。奶奶并不領情，只要是她心存芥蒂的人，即使上門來看望，她也是極盡挖苦之能事。

母親對父親說：做了那么多夾襖，還都是羊皮的，不知道是給誰穿的。我們給她錢，弄得自己家里緊巴巴的，卻讓她去鋪張浪費，真是！母親的話顯然得到了兩個伯母的共鳴。母親說，她們商量著，以后少給她一點，給她存起來也行。要不，她做好羊皮夾襖，會不會都送了人？

那幾年中，奶奶真是慷慨大方，她在同親戚的交往中獲得快樂，似乎把心窩子掏出來給人也愿意。母親說，她好像就是不愿意對自己家的人好一點。

一個刻薄的老婆子。老不死的。六子，你聽到大娘二娘罵你奶奶嗎？

我不吭聲。我覺得無論如何，還是不吭聲的好。

可是有一天，父親阻止了母親繼續嘮叨奶奶的事。他大吼一聲，你閉嘴吧，臭婆娘。

母親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我知道她在向我求救。那些年里幾乎形成了習慣，母親只要受到父親侵犯，就來向我求救。但我置之不理。父親說，娘是做給爹的，你沒看過他那件舊夾襖已經破成什么樣子了？補丁摞補丁的！

母親驚奇地看著父親。父親的目光不與她對視。

父親自顧自地說，你不知道，爹年輕的時候從外面逃難過來，缺吃少穿的，落了好多病，他的身子骨并不好。多虧了這些年生活安逸了才對付過來。至于那件羊皮夾襖，你別老提那件羊皮夾襖了，好不好？

父親突然發怒，把我和母親嚇了一跳。我喊了一聲爸，父親才緩和了一下臉色。

我記得小時候，你爺爺他整夜整夜咳嗽。那件羊皮夾襖，是我十歲那年買的，你奶奶說花了大價錢。這些年，多虧了它……

我有點迷惑，對于父親的這個說法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奶奶去世那年，我看到姑姑把十幾件羊皮夾襖從箱子里翻騰出來，準備作為陪葬品放入奶奶的墓中，仍然對這件事抱著一種奇怪的暗自揣測。我用悲傷中哭泣過的目光偷眼觀察我的親人們：大伯父、二伯父、父親和母親，還有我的姑姑、伯母們，他們都不與我對視。我相信他們已經知道了答案，但相互約定保守著這個秘密。

奶奶去世也在秋天里，比爺爺去世的節令稍晚，是秋末了。那一年，我已經十九歲了，剛剛從學校畢業出來，正四處晃蕩著找工作呢。

我本來想同同學們一起到南方去，是父親的一個電話把我召喚了回來。父親哽咽著說，你奶奶走了。

我當時還有些愣怔，好像不太明白走了是什么意思。畢竟自打爺爺去世，已經好幾年了。父親又說，三五天就下葬，你哪里也別去，必須趕回來！

我慢慢地明白過來，慢慢地有了悲傷，但并不濃厚。我不能隱瞞，因為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見奶奶了，就是老家也離開了好多年，又是年輕的時候，心正野著，對故土和親人的感情，好像淡漠了許多。

我的悲傷是逐步積累起來的，尤其在看到那件補丁摞補丁的羊皮夾襖就穿在奶奶身上時，有一種悲傷在我的心中悄悄溢滿。我似乎能明白一切由來了。

那個橫亙在我心頭的懸而未決的難題早已不存在了，人世間，哪有那么多玄幻？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里空蕩蕩的，那無處不在的光線，簡直有些刺眼。

咳，這是個有陽光的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