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振海詩選

站在自己的骨里

站在自己的骨里

剝洋蔥 切土豆

收聽無線聲訊臺

仰著細長 細長的脖頸 卻

飲不到水

許多人從面前走過

卻看不到

聽不到

好像躲到骨里的是你 不是我

是一堆油污的舊報紙

我們憤恨讀不出聲

站在骨里

講故事 敲竹鼓

像嬰兒重新學習游泳

給漆黑的額頭加熱 再加熱

讓一只手挽另一只手

試著把幼獸喚醒

試著克服不能行動的苦

站在骨里

站在原地 把痛變成霧

再把一個人變成許多人

回憶：紡

用草繩打下

第一個結

第二個結

你水上的面龐多么清澈

母親在河流上紡呀紡

因為太陽

月亮變成了苦的復數

不知道身后的影子

有多長

母親在骨頭里紡呀紡

草長鶯飛歲月迢迢

你不得不抱著自己的殼

漫游

母親在煙囪里紡呀紡

回憶

擊打著 時間之樹：

樹下 你與年輕的父親相會

母親在云朵之上紡呀紡

母親永遠站在她的起居室

今天 我強烈地感到

母親孱弱的手臂對我的命令

不止于需要

她躍過我的青春期 直接站到

蒼老的一邊

她的嗓音還有清脆悅耳的顏色：

“回來 孩子

這里最安全”

是的 我的熱愛拋棄了

她的乳房 白發以及熱量

我收獲的憎恨和她的年齡一樣多

我站在她的廚房 比她更矮小

如果守在陽光下

她會看到我 比她更蒼老

這是兩個人的時間

一個向左 一個向右

一個占領的是歲月

一個占領的是灰燼

我拒絕了她的請求

我繞過她請她像愛兒子一樣

愛父親

今天 我強烈地感到

母親永遠站在她的起居室

她并沒有因歲月而放棄她的孩子

而我任性地從時間的灰燼之上抬頭

永遠和她

站在兩端

太陽以外

太陽升起來了

你的眼睛還在土里

與不存在的根系 爭論著

從你的軀體上

駛過隆隆巨響的

列車

鉛吞蝕的太陽

像孩子的玩具

你從泥土下伸出腰肢

你向石頭伸出手臂

要挖掘 太陽以外的光

我從你的眼底生長

我從你的眼底生長

假設你已排擠走那些“人”

假設他們已逃得無影無蹤

假設他們曾是你肉體的

一部分

我要扎根在你的眼底

我要比你的皮膚更暗

我假設就是你的眼睛

我吐著泡沫

遮蔽你軀體外 盲目的

光線

仿佛你血液中的那些獸

在這個安息日 我更加狂躁

舔吮著你眼里堆積的巖石

假設我身后的影子比黑暗

更長

現在一切都暗下來

現在我想更深地 生長

在你喑啞的肉體中開花結果

假設我還啜飲著你的血

假設我正一寸寸成長

就要撐破

你的 殼

我想就看到

我想就看到

從黃昏的海平面上升的號角

不會彎曲它徑直奔向死亡

在它寬大的懷抱筑巢繁衍

為拒絕懷孕的新娘不停控訴：看同一個黃昏

我想就看到

兒子們面對面互相舔吮著嘴唇

要從對方的死中掠奪生

雖然知道愛不會醒來

仍然對著豐腴的肉體喊：謝謝你的禮物

我想就看到

祖父們圍著條形桌吞咽著骨灰

欲望正從他們充血的喉嚨發芽

但那些推遲的葬禮

不斷催促：嗨別錯過了時辰

我想就看到

羸弱的父親們沉溺于無法漲潮的大海

他們談論著魚類嘲笑著黃昏

黑色的潮水一次次進逼

并強制他們再次傾聽粗礪的噪聲：

聽那深淵里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