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幸乎不幸,我生長于國人狂獗批孔的上個世紀。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學齡前,在鄉間,偶然讀到過一本早年農家子弟開蒙的《三字經》。“論語者,二十篇;群弟子,記善言”;那十二個字,成為我對《論語》的全部了解。
公元1954年,我開始讀小學,語文課都是簡單的白話。我和同齡人一樣,在往后的小學中學課堂上,幾乎沒有任何機會系統接觸傳統經典。到1966年高中畢業,適逢“文革”爆發,更被剝奪了繼續升學讀書的權利。那樣的年月,除了讀毛澤東的所謂紅寶書,不允許也讀不到任何其它書,遑論《論語》。所謂文化大革命,暴虐禍亂整整十年,運動當中套著運動,其間特別有一個全黨全軍全民“批林批孔”的運動??鬃雍汀墩撜Z》,被粗暴地肆意詆毀、侮辱、批判、審判。
可以這樣說:自前半個世紀某些學人如魯迅帶頭,到后半個世紀當局政令倡導發起運動,愈演愈烈的批孔,那是延續了幾十年的一場曠日持久的、極其徹底的“焚書坑儒”。
源自歐洲的殖民主義仗恃炮艦東來,要征服東方,必然要在同時踐踏摧毀東方文明。中國在兵戎相見中無疑是失敗了,推而及之在政治體制上落伍了,經濟發展方面也滯后了;那么,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文明,也一定就是一無可取了嗎?不惟數典忘祖,進而為虎作倀,甘為殖民主義之前驅,詆毀自己的文明、糟踐自己的圣賢,中國人、中國的文化精英們,到底中了什么邪?
殖民主義的炮艦侵略武力征服一時橫行,有如成吉思汗的鐵騎橫掃歐亞大陸,并不能證明當時歐亞文明的落后。清兵入關,嘉定三屠、揚州十日,明朝所代表的中國亡國,究竟關孔夫子何事?滿清的腐敗,傳統體制的滯后,中國敗于歐洲列強,怎么能簡單歸罪于孔子和他的儒學?面對失敗,恐懼亡國滅種,繼而反思自身文明的缺失,這原本不錯;但過猶不及,對自己的祖先掘墓鞭尸,過頭比不及更具破壞性。
切闌尾,沒切凈,尚有可為;腸子五臟統統切掉,要不得??撅炞?,不太熟,加火可也;烤焦了,變成碳,何以堪。
二 、當初,我不可能提出上述疑問。拋棄我們的古來經典,攻乎異端,早已變成了強大而真實的存在;貶斥古代賢哲,早已變成公然而流行的時髦。生于處于那樣一種既定的氛圍中,你在隨波逐流而不自知。猶如我們時時呼吸于污染的大氣中習以為常。焚書坑儒,的確是取得了預期效果。
到中國終于擺放下平靜的書桌,允許讀書,我的兩個孩子到底讀書讀到北大比較文學所的博士、博士后。但據我所知,北大中文系的本科生、碩士生乃至博士生,至今并沒有通讀四書五經的課程安排。這就讓人有些驚詫。我們古來的煌煌經典,被不肖子孫棄之如敝屣。
這樣的狀況,已是令人不能不對之進行思索了。
上個世紀初,激進分子們號召“打倒孔家店”,我還遠未出生,不曾躬逢其盛。文化革命中,標榜為革命的“批孔”,則搞成了舉國上下的政治運動,“打倒孔老二”的口號甚囂塵上。在我的目擊和記憶里,所謂的批判,屬于類似司法審判,首先對儒學、對《論語》做了“有罪推定”;然后對兩千多年前的孔子進行“缺席判決”。一邊倒的萬眾聲討,則是人云亦云,猶如群犬吠聲。絕大多數人并沒有讀過原典,斷然就坐定了革命派的交椅,義形于色,和四書五經不共戴天起來。
除了專門的研究家,中國究竟有多少人讀過《論語》?那一定是一個令人心寒的數字。讀書種子多乎哉?不多也。少數研究《論語》的專門家,在高壓統治下,被迫違心做咬牙切齒咒罵孔夫子的模樣,那情狀更其令人心寒。
如果說,當今時代,盡管中國的大學中文系并不大張旗鼓倡導讀經,那么,事實上也沒有什么部門嚴令不許讀經。于是,年過六旬,我第一次通讀了《論語》。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
三、我先看過中國書店出版的《四書五經》中的朱熹所注《論語章句集注》,然后看了一本中華書局出版的由張燕嬰先生譯注的《論語》。開始記錄一點讀后感一類文字,我本的是中華書局出版發行的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簡體字本。出版譯注,是一件功德事。簡體字本,更考慮到廣大普通讀者的需求。這一版本印數有十萬冊,對我們這樣一個大國而言,著實不能算多,但到底也是聊勝于無了。
所以讀簡體字本,是我愿意從最普通的讀者角度來獲得閱讀體驗。當今的廣大普通讀者,借助這樣的譯注本,了解古來經典是否可能?
歐洲人讀他們的古典,那要經過幾重語言翻譯;中國當代人讀古典,則相對要容易得多。漢字“書同文”,認字首先沒有太大障礙。從古至今,漢字包括“形、音、義”三個方面,“從音求義”,讀音基本恒定。把握了單個漢字的音義,語法方面只要入門,漢語古文經典,所謂文言,也不是太難解。今人可以直接讀幾千年之前的經典,這真是中國人的幸運,讀書種子的福音。
詩三百篇,開頭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道德經,開篇文字“道可道,非常道”;幾乎用不著翻譯。著名的論語,開宗明義“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著名的“三乎”之第一乎,簡直明白如話。
事實證明,只要我們愿意讀,《論語》并不特別難讀難懂。閱讀的過程,可能帶來某種愉悅,甚至能夠有所會心。
筆者在讀書當中,竟漸漸生出若干心得。
些小心得,首先是片斷的。對原文或有一點個人體悟,對注釋或有若干不同見解,對孔老夫子或有自認為漸漸清晰的整體印象,片片段段,形成了一些并不連貫的文字。
我的文字,我的看法,我的心得,我的觀點,除了是片斷的,還非??赡苁瞧娴?。一孔之見,或者竟能發他人所未發,不敢專美;或者竟是錯解和偏解,偏激而片面,也概無掩藏之必要。
片斷的,甚而是片面的若干心得,是為“片解”。
當然,《論語》屬于語錄體。編輯《論語》的孔門弟子,從來沒有像林彪吹捧毛主席語錄一樣,將之鼓吹到“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的神話高度。語錄體的《論語》,是一個整體,是一個系統。其中每一條語錄,即便有微言大義的品格,讀者都應該將之放置于整個系統中來研讀領會。
筆者的《論語片解》,依循《論語》原本編排順序,寫出個人的心得體會近一百條。希望每一條,盡量是一種放置于系統中的理解。
逐條寫出,愿就教于方家。這點心情,恰如孔子講過的:愿“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四、 基于自身經歷,我的讀《論語》,閱讀之先有一個預設期待。批孔家對儒學的詆毀,極而言之是說:孔子和他的儒學是歷代統治者的幫兇;儒生是為帝王統治出謀獻策的。究竟是不是這樣呢?我可以不讀《論語》,就追隨了批孔家的言論人云亦云嗎?
反復讀過《論語》,我的結論正好相反?!墩撜Z》相當多的篇章,一以貫之的重心之一,是對居上位者、對諸侯國君提出了嚴格要求。要他們修身齊家,施行仁政,建立道德社會。即便百般搜求羅織,除非顛倒黑白,我沒有看到孔子有任何幫兇的罪證。
農耕文明數千載,朝代更替如走馬燈,某些朝代、某些年頭,相對的仁政是有的;但帝王們盡管可謂良莠不齊,他們中則幾乎沒有什么仁君。這不該怪罪到孔子的頭上。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中國卻再也沒有回到堯舜禪讓的上古時代、沒有建立起類乎西方的民主政體。這同樣不能苛求孔子。
對于歷史上的所謂農民起義,對于秦朝二世而亡,對于巴黎公社失敗,對于東歐變局,我們都喜歡用“歷史的局限”、“偉大實驗允許失敗”來開脫;對于孔子,對于儒學理論,為什么不能有起碼的客觀評判?對前者,曲意開脫與呵護,對后者,刻意詆毀與抨擊,形成極其鮮明的對照。事情是這樣吊詭,其間傳達出的意味發人深思:孔子的存在,孔子仁學的存在,令暴行、暴政、暴君愈加罪惡昭彰,無可藏匿逃遁。
焚書坑儒,血腥殘酷,最終卻是破產了。儒學仁道,順天應人,畢竟成為強大的、強韌的、持久的存在。
縱觀歷史,士君子所奉行的文化,和帝王文化勢不兩立。無論察舉、推舉還是科舉,讀經的士君子進入仕途;這樣的強大存在,形成了對帝王獨裁的制衡??梢哉f,中國幾千年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將1949年之前的中國整部歷史胡亂描述成漆黑一團,那只是歷史虛無主義罷了。
普察社會,儒家倡言的仁義道德,不啻成為了所有中國人遵循的道德律令。儒學教化浸潤,潤物細無聲。在體制外的民間社會,在強勢意識形態統治的繩網間隙,成億計數的家庭和個人,在人自為戰,服膺仁道,堅守著民族傳承的道德底線。
孔子被后世尊為素王,不是偶然的。統治者的尊奉,并不能一定證明就是和民眾的服膺背道而馳。事情也許倒是恰恰相反:廣大民眾的信奉堅守,誰都無法視而不見。
迷信暴力暴政,迷信焚書坑儒,事實證明沒有用。無論是古代的秦始皇,還是當代的秦始皇,焚不盡古來經書、坑不絕天下士子。更其無奈何有教無類、教書育人的孔子。
孔子尚仁;仁者無敵。
何況,文武之道,未墜于地。華夏文明,道統不滅。即或是文明的碎片吧,碎片中富含著文明傳承的所有DNA。
何況,仁者二人也。仁,肇端乎夫婦。只要社會還由家庭構成,那就是仁得以生發的土壤。
何況,仁者人也。仁,是我們的赤子之心。仁學仁道連同血脈,流淌在我們的血液中。我們和孔老夫子的心相通,我們和孔子和仁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