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遇到黃曉京先生,他是馬克斯·韋伯那本著名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的翻譯者之一。我問他:“還記得馬克斯-韋伯在序言中的第一句話嗎?——為什么在西方文明中,而且只有在西方文明中,出現了一個(我們認為)其發展具有世界意義和價值的文化現象,這究竟應歸結于怎樣一些環境呢?”
曉京先生的回答是一言難盡,看來這個問題確乎也困擾了他很多年。當然,也困擾了我很多年。
超前的契約精神
書伯所謂的“文化現象”當然就是“資本主義”,它由創新的公司模式及相關的契約精神所構成,當今的學界都認為,中國與西方的差距正在這里。可是,當你回過頭去探尋究竟的時候,卻發現中國的公司模式創新及契約精神的確立,一點也不比西方遲。
股份制合伙公司誕生于宋代,這一史實是由日本學者在二十世紀中期首先發現的,斯波義信在《宋代商業史研究》一書中指出:“中國的個別資本的集中以‘合股、合伙’的形式典型地表現出來,其萌芽形態也已產生于宋代的‘合本’、‘連財合本’、‘斗紐’等慣行中?!?/p>
在《宋會要輯稿-食貸七十·賦稅雜錄》中記載了當時合伙公司的基本模式:“一些富豪聯合在一起,共同經營并遵守同一規則,就叫作斗紐,這種情況比比皆是。其規則如下:以十個人為一個組織,各人出的錢從五十萬到十萬不等,大家約定以十年為期,輪流負責經營,在每歲歲束清算之后,即換下一位富豪,所得利潤大家按比例分配,而本錢仍然在那里?!睆倪@段記載可以看出,這是一種典型的股份制合伙公司,它在當時被稱為“斗紐”。
而西方最早的股份有限公司制度則是誕生于1602年的從事海外貿易的東印度公司。因此,從時間上來看,宋代的“合本”企業比歐洲的同類起碼要早五百年。
定金制度在宋代也被廣泛運用。南宋人黃干記載說,世間做買賣者,沒有不預先留下貸錢以為定金的,他稱之為“定錢”。在四川一帶,茶商向茶農收購茶葉時,都是在前一年的秋冬就預先談定價格,先支付了定金,所謂“秋冬先放茶價”。
宋代的另外一個新景象是,職業經理人開始集體性的出現?!兑膱灾尽分兄v述了一個很生動的故事:棗陽(今湖北棗陽)有一個叫申師孟的人,以善于經商而聞名,住在臨安的大富商裴氏三顧茅廬把他請來,交給他本錢十萬緡,任由他經營投資。三年后,本錢翻了一番。后來,裴老爺子去世了,申師孟趕回臨安吊喪,將所委托的資本全數交回,老裴的兒子則把其中的十分之三分給了申師孟。
申師孟這樣的人物一般被稱為“干人”,他們自己的財產不多,以為大族世家理財而存活。在當時,一些大家族在家訓中就專門告誡后人,要選擇有經商才干、同時個性淳厚、愛惜財物的“干人”來為自己打理資產。
尷尬的契約關系
合股經營、定金制度的廣泛運用以及職業經理人階層的出現,表明宋代工商業已經到達了一個新的文明階段,它們無一不意味著商業契約精神的成熟,而契約精神又是公民社會和資本主義精神的搖籃。那么,馬克斯·韋伯提出過的那個問題又浮現了出來:為什么在歐洲,而不是在更早慧的中國誕生了資本主義?其答案恐怕是,由于大一統中央集權制度的強悍,中國的歷代政府與民間始終沒有建立起一種對等的契約關系。而在所有的社會契約關系體中,政府與民間的關系是最為重要的。
可悲的是,這個問題,在今天竟還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