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有詩云:“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
時逢艷秋,我也孕育一份詩情,登臨長白山余脈、遼寧的天華山。一夜驟雨過后,曉霽霧漫,山徑唯見近前的楓樹,殷紅如滴,嬌艷誘人。
霜葉紅于二月花。我于霧里沿著隱隱約約的小徑從南坡快步而攀,欲在霧散之際登上山巔,一覽秋陽當(dāng)空,云海浮動之美。
臨近中午,我登上仍然彌漫大霧的山巔。只見那霧源源不斷的從山下如決堤潮水沖上山巔,若不是秋陽從疾馳的云絮里時而露臉,時而掩面,大地便翕張光影,還真有“人在天上”之感。而寂寥的山巔北坡,喬林茂密,松杉森森,林海茫茫,一片秋清塵斂,山靜似太古。那從南坡卷涌上的霧靄,轉(zhuǎn)瞬就被北坡貫上的山谷風(fēng)蕩盡消彌。山巔截然形成一道霧與晴空的分界,儼然罕見的氣象奇觀。
我邊待大霧消遁,邊坐峰上靜觀。
身旁,忽而天風(fēng)相蕩,霧氣消彌,峰谷幽林倏現(xiàn);忽而霧帳蔽天拂地,漫卷無涯,眼前景物頓失;忽而淡嵐輕施,乍隱乍現(xiàn),欲散還聚,宛然峰崖古木之吐納……
就在一陣陣變幻不絕的霧瀾飛動之際,峰巔南坡霧隙里挺立一株株早已落葉、唯有皎潔樹干的岳樺,那“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身姿,似眾仙狂舞,撫琴動操。一派欲使峰巔白,欲令眾山響的景象。
岳樺,是中國東北山地森林垂直分布的最上方的樹種,其志在高山,堅(jiān)韌不拔,節(jié)操貞潔,可謂樹木的隱士。如果說松柏之尊在于葉翠常青,梅樹之魅在于花期獨(dú)放,那么岳樺之韻就在于虬枝的逸態(tài)與其稟賦感召人心的力量。她的身軀依然有白樺之白皙,由于生長在風(fēng)大、寒冷、強(qiáng)光的千米海拔之上,她更耐寒、耐旱、耐瘠薄。她雖屬喬木,卻生長十分緩慢,其材質(zhì)密度勝于水,唯其是能夠沉水的木頭。她終年搖曳天風(fēng),枝干彎曲扭捩,皆橫向伸展、盤曲、縈回、纏連,百出以盡致,萬變以隨機(jī)。似乎勾劃天上的云煙、顫動的風(fēng)痕,又似乎詮釋巔上的雷鳴風(fēng)動、日星輝映、四時嬗變……她那閃耀于冉冉霧影中欲飄欲逸、似斷似連、飛揚(yáng)內(nèi)斂的銀枝樹冠,不但是北方山水畫家夢寐的神韻,更是她在大化流轉(zhuǎn)中的生命歡躍的舞蹈。她如一闋闋引人遐想的古人幽婉纏綿的山水詩吟,又如一曲曲撲朔迷離、淡不可收的五弦琴樂。
東坡有言,琴之韻不在琴,不在指,而在心。是說在空明的心境中,琴不必彈奏,用心就能感應(yīng)琴的妙樂。
霧聚霧散,縹緲恍惚,天華峰那如影綽綽、勁質(zhì)貞姿的岳樺,在我的視野里也如東坡的琴之韻,有似重復(fù)的旋律,把生命搏擊的激情推向高峰;有似持續(xù)的級進(jìn),彰顯天地的廣闊與綿遠(yuǎn);還有的似千萬個跳躍的音符,那是萬木崢嶸在漫漫的霧海之上……一曲曲、一波波,在蒸騰的霧靄里時隱時現(xiàn),余音裊裊……
山靜日長,白霧蒼石,我于峰上雖未能遠(yuǎn)矚層巒疊嶂、云海浮動,可是岳樺神爽已使知音者獨(dú)沉醉于峰巔,飄飄欲仙。
移時,想起“竹林七賢”的阮籍于蘇門山上造訪大隱者孫登。隱者卻一字未說,阮籍長嘯而退,至半山坡,唯聞山頂有鸞鳳之音響徹山谷。我邊仰慕霧里岳樺,邊踏上歸途,至半山,豁然幡悟:岳樺不啻為有詩意的樹、音律的樹,不啻為巔峰的絕唱,她更是北方山岳的風(fēng)骨與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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