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一日

一

清晨。河濱公園。微風。

晨練的人挺多。綠茵場上有些襲一身素衣的老人，他們凝神屏氣，旁若無人地揮舞著長劍。一群身著紅裝的婦女，踏著花壇上一個錄音機里發出的不太清晰的旋律，專注地演練木蘭扇。鮮艷的服飾和輕盈的舞姿雖然使她們顯得富有活力，但終究掩蓋不了歲月留在她們臉上的痕跡。

我十分納悶：為什么晨練的都是些年齡較大的人呢？

二

廣場。

一片較為開闊的花崗石地面上，歪歪斜斜地鋪著兩床舊毯，一年近花甲胡子稍白的干瘦老頭盤腳坐于一側抽煙，一年近四旬仍有幾分姿色的婦人半跪半坐于毯子中間收拾物品，一男一女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在毯子上嬉戲一番后跑到不遠處的草坪上撒尿。毯子邊上有一塑料桶，婦人不慌不忙地從一個大編織袋中掏出牙具，蹲到桶邊舀出一杯水刷起牙齒，完了回到毯子中間，拿起一床薄被忽然將自己蒙了起來。兩分鐘后，她掀開被子，原來是換了件衣服。廣場上的人雖多，但似乎沒有誰關注他們的存在。

忽然響起喧鬧的鑼鼓聲，過去一打聽，原來是全民健身運動條例頒布十周年紀念活動藝術表演彩排開始了。由于精彩就看了一會兒，待回來尋找地毯上那一家子，并準備跟他們聊聊時，卻不見了蹤影，只留下地上一片臟水和幾個紅色的破塑料袋隨風晃動。

不知他們從哪里來，也不知他們又到哪里流浪去了，更不知他們下一個晚上將寄宿何處——我默默地想。

三

西關街已是十分熱鬧。摩托車像一匹匹哮喘的老馬，時不時冒出陣陣黑煙。自行車緩慢地前行，大多數車上都有一個睡眼惺忪背著大書包手中拿著包子嘴里吮著牛奶的半大孩子。兩旁的店鋪已陸續開張，幾家蛋糕店香了一條街。

去辦公室必經的那家服裝店的老板可真勤快，早早地放起高音喇叭：各位旅客，各位朋友，本店由于資金問題和店面拆遷，經廠家同意，將最后一批服裝清倉折價處理，每套二十八元，二十八元每套，跳樓價了，走過路過請千萬不要錯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喇叭已經播放半年多了。

四

小吃店。門前橫七豎八地停滿了各種車輛，一個戴紅袖章的老頭喊啞了喉嚨也沒幾人理他。一個黝黑干瘦的老農挑著一擔空心菜隔著窗戶與飯店老板娘為了多賺五分錢一斤喋喋不休地討價還價。幾位中年婦女拿著已經浸過開水算是消了毒的筷子在大聲講述昨夜麻將桌上的趣聞，不時爆發出肆無忌憚的大笑。

我要了一碗炒米粉，同時看到許多熟人，大家正搶著買單。一中年婦女聲音最大：“哎，李書記，劉局長，給我一個面子，平時請都請不到，就讓我來吧！”一男子有力地一揮手：“有先生在，哪能讓女士破費呢？”正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之時，又進來一人，高喊：“都別爭了，今天我們單位搞活動，我來買單，咱‘吃會’，好不好？”眾人于是散去。

五

政府大門口聚集了百余名群眾。有帶著鋤頭的，有戴著尖斗笠的，有光著黑油油的膀子的，有干瘦虛弱的花甲老人，有憂心忡忡的壯年漢子，有高聲怒罵的中年婦女，也有嘻嘻哈哈跟著瞎起哄的小伙子們，還有跟隨大人們前來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少不更事的娃娃。我費了極大的氣力才穿過密集的人群和濃厚的汗臭味。

六

辦公室。我泡了一杯濃茶，打開空調，整理了報紙和資料，簽閱了幾個文件，然后關上門，從抽屜里摸出一本書，是好朋友黑陶先生千里迢迢寄贈予我的散文集——《泥與焰》。

看了一會兒，甚覺眼酸，走到窗前打開窗戶。窗外是一棵已有近百年樹齡的老樟，古樟很高，梢至四樓，枝節橫生，蓋如巨冠，方圓三丈。由于處大樓之陰，樹干常潮，便生有許多青苔。我平日勞煩之時，常開窗看看老樟與青苔，從中總能感受到一些生命的氣息。正凝神間，電話響了，是領導交了差事。辦完領導交辦的兩項不太重要也不太難辦的工作之后，我再無興致看書，就到其他辦公室轉了轉，那些人大多坐在電腦前玩著各種各樣的網上游戲。又到樓上走了走，被好客的王主任拉住聊天。王主任一坐下來就憤憤不平地罵開了：“俗話說，不跑不送，原地不動。這年頭撐死滑頭的，餓死老實的，氣死做事的。你看，前些天動了干部，為什么就沒咱的份？論年齡、資格、經驗、能力、業績，咱哪樣不如人家了？憑什么人家就搞到那么好的職位？”末了還語重心長地開導我：“老弟，你年輕，有奔頭，一定要吸取經驗教訓啊，不要死做事了，做死了沒人理你！”

七

從十點半起，就陸續接到請吃中飯的電話，我都沒有拒絕，一個調子回復：“謝你盛情，只要領導沒有交辦陪客任務，一定赴約。”最后，我挑了一個最是推辭不得的飯局，決定去。

酒當然是五糧液了，這酒口感好、不上頭——只要是真的。喝了該有半斤了吧，借著酒興，我向局長主任們提了幾個飯桌以外絕不能提的事，而他們也表現得十分豪爽，在一片“感情深、一口悶”的吆喝聲中猛拍胸膛：“此事包在我身上！”

那天，我辦了兩件事：一是為老家修建水泥公路募集了兩萬塊錢。二是為一位開個小店謀生的下崗親戚減免

了部分罰款和其它費用。

八

下午極熱。氣溫39度。地面溫度50度以上。無風。沿河路的柳樹沒精打采地垂著頭。河水泛不起一絲波紋。路邊高壓電桿下的變壓器發出嗚嗚的響聲讓人更覺燥熱沉悶。

路上車輛和行人極少，一小伙子騎著摩托車飛馳，前面有個下水道無蓋，小伙子躲避不及，摔得直罵娘。我一手置于額前遮擋陽光，一手扶著龍頭，電動車不緊不慢地前行。大橋上十幾個農民工正頂著酷熱加緊施工，由于大橋檢修主道封閉影響市民過往，平日里這些工人就沒少挨市民的罵，仿佛檢修大橋是這些工人們的錯似的。但他們卻默默忍受著，為了每天四十元的工錢，他們所能做的只有加班加點加快進度而已。我盯著一蹲在地上扎鋼筋的壯年漢子看，那黝黑油亮的皮膚上已起了一溜水泡，估計有三四十個。我逗留一分鐘汗衫便已濕透，于是趕緊離去。路上，我在想象夜里那漢子經受水泡破裂帶來的痛楚，我有過這樣的體驗——當初在農村，三伏天割谷犁田插秧，挑兩百多斤的擔子，扛五六米長的水車，晚上還得咬牙忍受肩背上水泡破裂的苦痛。

九

辦公樓死一樣地靜。下午三點鐘以后，才陸續有些男女以手作扇邊扇風邊沒精打采地開門。

市府辦三次來電。一是明天要派督查組來檢查安全生產工作，讓做準備。二是市里有個領導近期要到浙江江蘇等地招商引資走訪客商，讓準備一些土特產品。三是市長熱線辦的電話，說有一代課老師反映前幾年村里拖欠她兩千八百塊工資至今未付，要我們去作調查，盡快處理并回復。又有五個鄉鎮的工作人員送來了不久前召開的全縣領導干部會議的貫徹落實匯報材料。我無需看也知道里邊寫的是啥，因此，待他們一離去我便收回強裝的笑容，極不耐煩地將那些材料扔進廢紙簍里。

晚餐又有人請，但妻子打來電話：“你多少天沒在家里吃過飯了？就算不陪我，也得陪陪你老爹和兒子啊！再說，天天喝酒，你看你現在的身體！”

十

夜。河濱公園。有風。風是熱的。我陪妻兒散步，六歲的易易躲在一株塔柏之后大叫：“爸爸，找不到我！”

手機響。是余主任，他的聲音充滿醉意：“我們在天堂——歌舞廳，都是些老——老朋友，就缺你了，快——快來。”沒等我開口，他就掛了。我無奈地看看妻子，妻說：“去吧，早點回來。”

到了天堂歌廳，走進那個最大的包廂，果然都是些熟面孔，茶幾上照例擺滿了已經打開蓋子的啤酒，有好歌者雙手捧著話筒忘情地唱著：“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我坐在那里嗑瓜子，有好事者遞上話筒：“該你了，該你了。”我不客氣，接過話筒，一連唱了四首——《草原之夜》、《烏蘇里船歌》、《紅河谷》和《神奇的九寨》。完了撒個謊：“對不起，剛唱歌時，領導來電催回辦公室，失陪了！”

走出天堂，我一頭扎進熱風里。一路上默默地想：日子就這樣過嗎？我拾起一粒石子，狠狠地擲向河里，可是，過了很久也沒聽到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