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高考給我留下的唯一回憶不是考場上數(shù)學題目解不好的焦慮,而是每場考完試后都守在學校大門口等著接我的父親。
從遠遠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微微伸長的脖子后隱藏的期待。他費了很大勁才找到我,看見我的時候他那松了口氣的樣子,就好像兒子剛從戰(zhàn)場上安全返回。把我招呼過去后他沒有問我考得怎樣,只是簡單地聊起最近天氣怎么這么反常,濕漉漉的。這一點讓我十分費解,不似他以往的風格,不過我也確實沒有興趣再去跟他回顧考得糟糕透頂?shù)母鏖T科目,然后父子倆就這么有一句沒一句地邊聊邊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甩下大大小小兩串腳印。
高考后的一天,父親把我從電腦桌上叫下來,指著一本《招生指南》某頁說道:“你就報這個學校!”我掃了一眼,叫什么“中國XX學院”,名字還挺長,我?guī)缀趺摽诙觯骸安粓螅乙獔骕X大學!”我有些底氣不足。父親橫了我一眼,說道:“這個XX學院將來畢業(yè)了直接分配,要是上你說的那個學校,將來畢業(yè)了還要低三下四到處托關(guān)系拉人情投簡歷找工作,你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能在外面找到飯碗?”
父親每天都要上網(wǎng)查看我的錄取狀態(tài),直到屏幕上最終顯示:“恭喜你,已錄取。”方才罷休。只是為了方便我在夜不歸宿時打電話回家講一聲,給我買了一部手機,摩托羅拉E398,直板,彩屏,可播放部分視頻、音頻等多媒體文件,也就是剛剛流行的所謂的音樂手機。
離入學報到還有一個來月的時候,遠在南方某城市工作的三叔來電盛情邀請父親和我這個“考上了大學很有出息”的侄子去他那走走。考慮到入學后這樣的機會可能不會常有,我欣然應許。簡單地收拾了一下,父親就帶著我和我那當時3歲的弟弟坐上了南下的火車。
結(jié)束了十幾個小時痛苦的硬座,我們終于抵達這個中國最早接受改革開放浪潮洗禮的城市深圳。光找出站口,就讓鄉(xiāng)下來的父子仨人在車站里暈了半個鐘頭。走出車站迎面撞來的高樓大廈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晃得我睜不開眼,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讓人躲閃不及。就這樣父親帶著我和弟弟小心翼翼地離開火車站,蠕動到距離不遠的一個汽車站臺上,等待三叔開車來接。說來也怪,剛剛還是晴朗炎熱的天,忽然間變得陰云密布,黑壓壓的天低得仿佛觸手可及,然后嘩啦啦的大雨就這么傾瀉而下。我們退縮到旁邊一幢建筑的屋檐下避雨,屋檐很窄,父親護著我和弟弟盡量往里靠,自己卻依舊有大半部分身體暴露在外。過了好一會兒,我聽見他口里很奇怪地冒出一句:“老三在這邊的日子也不好過。”就這樣耗了十幾分鐘,大雨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父親的身軀也早已濕透半邊,但仍然保持著最初堅挺的姿勢將我們擋在身后。這時三叔的車終于到了,也顧不上這輛看上去年代有些久遠的捷達愿不愿意,我們一頭扎進了車后座。
三叔是父親的三弟,早年下海,在商界混跡多年,雖每年回家時顯得風光無限,但實際上家人都知道他在那邊不甚如意,至今仍替人打工。隨車來的還有堂弟堂妹,三叔的兩個孩子。堂妹上初中,堂弟上小學,都是趁著放暑假來這邊玩。看到我們時他們顯得很興奮,一路上,三叔和我交談甚多,問及了有關(guān)大學錄取的一些情況,更多的是囑咐我多教育教育他那對活寶,車一直開了40分鐘,道路越來越窄,兩旁的樓房越來越破舊,我們仿佛來到了這座城市的邊緣,最后車在一個小旅館門口停下了,這就是三叔給我和父親安排的住處,我有些失望,但還是表示了理解。三叔說:“你們暫時就住這里,條件不是很好,將就兩天,明天讓堂弟妹他們兩個帶你們出去玩,我還要上班,晚點過來一起去吃飯。”于是,我們就在這個小旅店某個狹小的單人間里擠了一晚。
第二天,父親徹底焦頭爛額了,一個40多歲的中年男人領(lǐng)著4個從3歲到18歲大小不一活蹦亂跳的學生在一個陌生的大城市里滿世界跑,這個畫面有些滑稽。僅依靠兩個中小學生走過一次的印象來帶路那太幽默了,好幾次我們在公交車上突然發(fā)現(xiàn)要么坐錯了線路要么坐反了方向。父親也覺得再讓那姐弟倆這么折騰下去找到明年也找不著地方,索性給了他倆一頓呵斥,讓他們閉了嘴然后買了張地圖開始自己研究。他抬頭看一眼周邊的建筑、道路,又低頭使勁盯著地圖四處尋找,試圖確定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眼里有些茫然。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眼珠子有些渾濁,顯露出一絲老態(tài),不復過去的凌厲和尖銳。以往父親瞪著我的時候,眼睛能射出刀子來,讓人脊背一陣陣地發(fā)寒。他對方向的辨認也不是那么準確了,牽著弟弟走時腳步開始蹣跚,連背也微微駝下去了些。我這才意識到,父親已經(jīng)開始衰老了,就像一頭雄健的獅子失去了往日的敏銳,變得行動遲緩反應遲鈍。
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辛苦的顛簸,中途還轉(zhuǎn)了一道車,我們終于到達城市邊的一個海灣,便一個個爭先恐后著撲向了大海。置身海水中的父親抱著弟弟奮力游著,似乎又回到了年輕時候,渾身使不完的勁兒。
不知不覺到了下午17點,太陽漸漸落下,海水慢慢變涼,我們開始收拾行裝返回。回程人群異常的多,每輛公交車都被擠得不留空隙,幸運的是我們一行五人居然占到了后排的三個位置,堂弟和堂妹兩人擠一個靠里的位子,父親抱著弟弟坐在中間,我在父親旁邊。一整天的游玩讓我們疲倦不已,剛坐下沒多久困意就席卷而來,公交車上下顛簸著如同搖籃一般,堂弟堂妹姐弟倆相依偎著靠在一起睡著了,父親抱著懷里早已熟睡的弟弟也靠著椅背閉上了眼。周圍的乘客個個昏昏沉沉,滿滿的車廂內(nèi)異常安靜,空氣中四處彌漫著困倦的哈欠聲。
就在我也昏昏欲睡時,口袋里的電話突然響起,陳奕迅的《單車》高潮部分的旋律瞬間充滿了整個車廂,數(shù)十雙陌生的眼睛“唰”地朝我投來異樣的目光。其實這個城市1000多萬人口里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外來人員,當?shù)厝耸歉静粫D公交跑到這么遠的海邊來的,就算來也會開私家車。包括這輛車上的大部分人應該都聽不懂粵語,他們或許在埋怨我打斷了他們難得的休憩吧。看了看來電,是找父親的,父親自己并沒有手機,這個夏天所有找他的電話都是打到我這里再轉(zhuǎn)接給他。我抬頭看了看旁邊的父親,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睡著了,又看一眼弟弟,正緊緊貼著父親的胸口酣睡著,兩手抱在父親的臂膀,一如15年前的我。
“騎著單車的我倆,懷緊貼背的擁抱,難離難舍想抱緊些……”我按下了掛斷鍵,《單車》的旋律戛然而止,然后閉上眼睛,靠著椅背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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