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利的一夜,在甜夢正酣的三更時結束。從臨街的窗,又聽見若有若無的陣陣“踏踏”聲。哦,久違了,家鄉早集的腳步。
這是窯灣,蘇北小鎮,京杭大運河從這兒流過。古時這河里有船,岸上有纖,“纖家”經過,常在這里的幾座磚窯旁歇腳、避風。船家問:“灣(停靠)在哪?”“纖家”答:“窯上灣。”窯灣由此得名。船只晚上停靠,凌晨啟程。啟停之間,賣吃食、青菜的因此而至,遂成早集,俗稱“夜貓集”。而窯灣又有“東望于海,西顧彭城,南瞰淮泗,北瞻泰岱”之方位,居南北水路要津,成為當時少有的水旱碼頭,引商賈大家紛至沓來,令早集經年不衰,相襲至今。
天未亮,人早行,習慣成自然。雞啼伴著腳步,腳步踩落三星。燈火輝映處,一聲“喝嘍!粉條雞蛋皮豆腐干多厚”,悠然而響亮、蒼勁又綿甜,多年錘煉,別有韻味,非一般人所能學來。老人姓馬,雙目失明,小鎮卻在他的吆喝中打著哈欠睜開了眼。來了,四鄰八鄉的、挎籃挑擔的、推車拉袢的、搭車乘船的……稀稀拉拉,三五成群,又連綿不斷,落腳之后,都愿來這兒喝上一碗,喝一碗皇家遺風!
相傳明太祖朱元璋年少時,家境貧寒。他孝敬老人,不愿讓母親挨餓,曾偷偷“掀”了一大戶人家的鐵鍋,不好在白天集市上賣,便于次日凌晨,扛鍋來到窯灣早集,賣給了一位燒辣湯的,也趁熱喝了兩碗。這位馬姓老人,是不是當年燒辣湯的后人,未曾問過,不能瞎蒙;小吃生意一直興旺,與當年皇帝親臨攤前是否有關?更不敢揣度。而今這種吃食,稱為“嗎糊”,又是因為攤主姓馬嗎?老人已經作古,但“嗎糊”還在,于回憶中盛了一碗,細細品來,仍是兒時的滋味。
靠近“嗎糊”攤,一溜兒多是小吃,燒餅、油條、小脆子,豆汁、熱粥、豆腐腦,麻花、馓子、面蠶豆……各具特色,各有一燈,各占一方。雜而有序,亂而有致。
東方欲白未白。古屋老檐上的瓦松隱約可見,顫顫巍巍,似在訴說小鎮的久遠。人越來越多,議價聲此起彼伏。“多少錢斤?”“四毛。”“再少點行不?”“行,約(稱)點給你,自家園里長的……”老太太不再講價,給錢稱過就走。青菜是剛摘的,清新鮮嫩,露珠晶瑩;語言是質樸的,句句淳厚,不打誑話。“文革”時,紅袖箍曾圍、堵、攔、截,也未曾改了這早集,怕是就與這淳厚和清新有關。童年,最愛在這些小攤前逗留,聽聽,看看,常常誤了早讀。對了,那時上學,早讀,做操,回來才吃早飯。飯桌上,便有從集上端回的一碗淳厚“嗎糊”,一碟清新鮮嫩……
魚市開張略晚于菜市,卻是早集的高潮。這里傍依大運河,背靠駱馬湖,水產鮮貨,得天獨厚。一聲“魚來嘍”,引動多少腳步。剛從運河岸邊小船上卸下的金鯽、紅鯉、青蝦……活蹦亂跳,烹調后端上餐桌,一定還會擺尾。
早集的高潮之后,趕集人走散,如退了的潮。信步沿魚市走上運河大堤,只見一泓河水,無風無浪,寧靜安然,令人胸愜懷暢。霞光中,河面上騰起那似霧非霧的,莫非是說不出的情緒?
忽覺有點口渴,想必是剛才“嗎糊”盛情,多放了佐料,走近傍街的茶攤,要了一杯熱茶,問價,攤主竟認得我:“自家人,分文不收。”清香溫熱,實在不忍一口喝下。
走了,偏想回頭。戀鄉的情潮越漲越高,竟有溫潤的兩粒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