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空的星

人常常自作多情地把一些原本簡單的問題繁衍得異常復雜。比如什么是活著？你當然可以用很深奧很哲學的文字詮釋。但是唐古拉山兵站一個叫裕的兵，一邊擦拭著槍一邊看似不經(jīng)意地對我說：“生活，就是生下來好好活著。每天吃好睡好，站好一班崗！”這話多像父母對服役的兒子離家前的囑咐，又像退伍老兵告別軍營時給新戰(zhàn)士的留言，質(zhì)樸得暖心暖肺，深情得刻骨銘心。

裕說畢這話，輕輕地一抬頭，就將目光放在了高處。

真理總是亮亮的簡明的。

生活中常常有人活得很累，他們拐著彎走路，繞著圈說話。或追求名利勞心傷神得夜里睡覺也睜著一只眼睛，琢磨著哪只喜鵲會落在自家屋頂；或謀圖發(fā)財力不從心地給自己設定了許多遙遠渺茫的目標；或想在仕途上再攀一個臺階四處燒香拜佛……

“我就不相信墜落了的葉子還能再長到樹上！”裕這樣說著，根本不用看就很輕巧地把一個精致的零件扣在槍栓上。

論年齡，裕起碼小我兩輪，隔代人。但我很欽佩他那種坦然、隨遇而安的人生態(tài)度。普普通通一個士兵，活得明白，內(nèi)心充實。我想讀懂他，把我也變成他。有一次在從北京奔赴拉薩的途中，我特地在唐古拉兵站留宿一夜，和他有過一次長談，打開了他的封面，讀出了屬于這位守望在邊疆士兵的語言。他雖然只有年輕的經(jīng)歷，卻保持著雪山的高度。他的爺爺獻身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平息西藏叛亂的那場兵荒馬亂的戰(zhàn)爭中，后來他的父親又踏著父輩的血跡上了青藏高原。裕是他們家族中第三代高原軍人了。

他用美好的心情對我說，一個人守著一個地方，他就一定能找到真理。不管天有多冷地有多涼，也不管海拔有多高氧氣有多稀薄，只要堅守崗位，只要有一縷陽光，就應該枕著它走進明天的夢鄉(xiāng)。

當裕知道我有一個戰(zhàn)友長眠在藏北草原時，他很痛快地答應帶我去尋找戰(zhàn)友的墓。他說你一定會看到他的。他還告訴我，他的爺爺就是在藏北那塊土地上獻出了生命，爺爺?shù)膲炈恢倍紱]找到。但是他幾乎每年都要去祭墳，只要站在藏北土地上，他就聽到了爺爺在地下的呼吸。

裕把我領到一個無名烈士墓前站定，我的靈魂在戰(zhàn)栗。雪水河的水在昨夜又漲了一指。靜靜的荒原上不時地有汽車飛過，幾里外就是長途汽車站，一張票可以把你送到西藏的許多地方。唯荒原深處這些烈士墓一直聽不到車笛聲，我和裕跋涉大半天才抵達。

這樣的墓堆在青藏高原上隨處可見。有的在雪山下，有的在冰河旁，有的在戈壁灘。大都是孤墳一座，偶爾有兩座連在一起，也是墓里的主人活著時誰也不認識誰。那是好心的人為了不讓亡人寂寞有意無意地做起了兩個緊挨著的墳堆。多情的芨芨草有時會把兩墳相牽在一起，祭墳的人心里就多了一份溫暖。這份暖意也許會走到深處，讓亡靈一起感受著人間的溫馨！

墳里的亡人多為無名者，也少有人知道他們葬于何年何月。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兵。個別的也許并不是軍人，人們依然很固執(zhí)地稱他們的歸宿地為兵墳。這只能理解為高原民眾對軍人的敬重，他們把所有獻身高原的人都尊貴地當成兵看待。

荒郊野地，祭墳的人肯定稀缺，卻都是滿懷虔誠而來。

祭墳人包括我。裕是我的引路人。

看墳時的感覺可以稱作神圣亦可以稱作沉重。那些墳——其實只是一個小土堆，它總是突然出現(xiàn)的，因為小而荒蕪，起初你絕對不會認定是墳。野風掃過后留下的一堆沙粒，幾堆風化得斑斑駁駁的石塊壓在枯萎的頂端。

裕指著一個土堆對我說，這很可能就是你那位戰(zhàn)友歸宿的家。墳上的土顯然是新堆的。

我很能理解裕說這“可能”二字時的無奈和酸楚。五十多年了，誰也難把每個墳的主人確認。雖然他這些年盡力盡心地調(diào)查、考究，也未必能做到。

我問裕，墳上的新土是你添的？

他沒答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墳，目光把墳摟得很緊很緊。

當裕提醒這墳是我要祭奠的戰(zhàn)友時，我馬上就感到真的有一雙憂郁的眼睛對視著我。他沒有絲毫的抱怨遲來的我。我卻自愧難當，跌跌撞撞，暈眩，跪倒在墳前。

裕已經(jīng)先我一步跪下了。

此刻，二零零六年七月的一個中午，太陽以很強的輻射力照射著青藏高原。寂寥的藏北草原喧鬧退盡，幾只地鼠鉆出鉆進地嬉戲于幾個洞穴之間。遙遠的故事淌成一條深邃的河流，清澈，沉穩(wěn)。同志，我的戰(zhàn)友，我披一身昆侖風塵來到你身邊，在墳前剛站穩(wěn)，天空忽降六月雪，墳頭馬上濕漉漉的見水滴了。

裕說，那是戰(zhàn)友的眼淚，他有話要跟遠道而來的你說。

我自言自語地說，戰(zhàn)友，你說吧，我聽著。我也要說，你也聽著。咱們都是兵，兵跟兵最親，就講掏心窩的話！

雪花落地就化成水，你的墳上淌著細細的流水。這里是遠方的遠方，沒有你的親人在身邊為你撐起一把雨傘，任憑雨水滴打你的周身。我呢，手頭也無防雨的寸布。同志，你一定身上冷心也冷。挨凍的人兒最寂寞。今天我陪你說說話。也許我的幾句話能排除你心頭的凄冷，也許它會更加讓你悵惘地感到離開人世的孤單。

其實，我并不知道你準確的姓名，聽音意好像叫齊琛。你準確的年齡我就更說不上來了，大概只有十八歲吧！陌生的戰(zhàn)友，實話告訴你吧，我已經(jīng)苦苦找了你好多年，這個心愿一直無法了卻。我只記得，這么多年來只要到拉薩、到日喀則路過你長眠的這個地方，我都會停下車走近你。只是藏北的地面太大了，你當年就寢的具體地方我確實難以找到。我只能憑記憶站在可能是安埋你忠骨的地方，默默地悼念著。我還清楚地記得你是個很瘦小的個頭，可是就在你英勇獻身的那一刻，突然高大無比地閃爍在大家面前。那是你最后的飛翔。我知道，你是一部大書，我永遠也讀不懂你的全部。但是我執(zhí)著地相信，默讀你千遍萬遍總會一步步向你靠近。

在這個世界上，恐怕包括你的家人在內(nèi)，沒有幾個人知道你是在怎樣的情況下以怎樣的姿勢走完你的人生的最后里程，永遠長眠在這藏北的大漠上的。這讓我感到驕傲，也使我每每想起那個你離開人世的時刻，心情就異常沉重，我的高原之旅就只剩下疲憊的悵惘。當然，我也有一種擔當，一種責任。今天我再次跋涉來到藏北，在裕的指引下總算找到了可能是安葬你靈魂的地方，只能說是可能，這已經(jīng)使我很滿足了。我要和你對話，也是和關心你的所有人對話。我要翻開歷史所遺忘的那個痛心疾首也是驚心動魄的時刻，我看見了太陽照在地上的金線是彎曲的，那是回憶你的角度，那是我想你的心態(tài)——

我說，親愛的戰(zhàn)友，你不會寂寞，也不應該寂寞。離你不遠處就是一座喇嘛廟，它那飛檐那卷脊的金磚銀瓦，把藏地涂染得金碧流彩，你怎能不感到生活的豐盈！這座喇嘛廟經(jīng)歷過一場戰(zhàn)爭卻能完整地走到今天，還不是因為有了你的勇敢獻身！

人呀，生固然重要，死尤其重要。怎么死絕對體現(xiàn)著生的質(zhì)量。其實人從生下來那一刻開始整個一生都在走向死亡。從生到死的距離并不遙遠，哪個人也逃脫不了死亡這一劫。特別是軍人應該時刻有準備獻身的思想，和平年代也不例外。敵人的槍口出其不意地對準了你，陷身各種災害中的群眾等待你搶救，高山缺氧及致命的頑疾無情地向你襲來……當然我們不懼怕死亡，要戰(zhàn)勝死亡，尤其要減少非戰(zhàn)斗減員。但是一旦死了，就死得其所。逝去的是肉體，留下的是精神。

喇嘛廟通體閃亮完整且完美地靜靜地站立著。我深信不疑它的下面隱藏著一張生動的臉龐。墳頭的枯草春發(fā)秋枯，枯木又生。它壓著墳里的兵，兵不會在枯萎中沉沒，高原的永凍層堅定著他的身軀，燦爛著他的生命。

我說的這個兵就是齊琛。

其實他離開我們以后，一直在路上走著。只是走的是另一種路，沒有計程器能記下他走的路程。他對我們的感動不也是在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這不是路又是什么？

他是我入伍來到青藏高原的第二年，一九五九年深冬獻身的。當時西藏上層少數(shù)反動分子肆無忌憚地發(fā)動了一場罪惡的叛亂，青藏高原的山河籠罩著一片慌亂迷茫的狼煙。我們汽車團從華北平原移防來到昆侖山下，腳跟還沒站穩(wěn)就全力投入到平叛運輸?shù)木o急任務中。可以用這八個字來形容我們風風火火的跑車情形：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人們大概很難想象得出我們行車之艱難之險峻的程度了。哪里有叛匪的騷擾，我們就得把平叛部隊送到哪里，同時運載的還有部隊必需的彈藥和食品。這樣我們的車隊就不得不常常駛出青藏公路開辟便道。那是真正的開辟呀！藏北無人區(qū)很少有人走過，更別說跑汽車了。泥沼、冰河、雪路，隨時橫在眼前，你就折騰吧。汽車實在開不動了，我們只好停下車把東西扛上去。遇到冰河，水深齊腰，河面漂著一塊塊浮冰，東碰西撞發(fā)出稀里嘩啦的聲音，那也得趟過去。遇到雪山，直陡陡的，冰堅雪冷舉步難，那也得攀上去。經(jīng)歷太多的艱難，目睹太多的險惡，我們的目光反而變得堅毅，自信。

那是我們的小分隊來到藏北草原無人區(qū)的第四天。因為一座喇嘛廟，平叛的部隊滯留在這里，我們車隊也隨之停駛。有一股被我軍追殲得狼狽逃竄的叛匪，在走投無路時躲進了廟里。顯然這些背叛祖國的惡人也知道解放軍有鐵的紀律，遵守宗教信仰自由，保護寺廟和僧人。他們頑守在廟內(nèi)的大殿，被我軍圍困了三天，拒不言降，還毫無目標地不時朝山野放著冷槍。消滅叛匪與保護寺宙是兩個矛盾著的又是同等重要的任務。

如何抉擇？

“滅掉匪徒！”排長翻山而走的聲音果斷得斬釘截鐵。后面還有話：“寺畝的一磚一瓦也不能耗損！”

站在寺廟門口那個兵是在守衛(wèi)佛堂還是監(jiān)視叛匪的動向？

廟門牢牢地關閉著，它不在高處，也不在低處，它只是在叛匪的手里戰(zhàn)栗著。夜深沉，天上無星無月，地上無光無燈。死氣沉沉的喇嘛廟在這個晨曦即將誕生的時刻，實際上已經(jīng)演繹成了離經(jīng)叛道的廢墟。那些誦讀經(jīng)書的活佛不知藏于何處。

寒風吹動，從遠處吹來又回到遠處。承載著厚厚夜色鱗瓦的屋頂，一小塊被枯草碎石荒蕪著的廟前場子和不時被寒風碰響的飛檐上那個孤獨的佛鐘，對應著那些奔跑著逃命的亡命之徒的背影，他們的夢想覆蓋了落滿塵土的藏北歲月。

半夜，匪徒又在躁動了，不知為什么只是僵冷地癟叫了幾聲又沒有了動靜。也許虛弱的內(nèi)心開始敞開，但這并不代表悔罪的復歸。一切又死寂般沉入深夜。

藏北一片沉默。

夜鳥長長地有氣無力地啼叫了一聲，時間就彎了。斜月清冷。西藏大地應該是入睡得最酣暢的時候，喇嘛廟恰恰煩躁得最不安寧。在臨時構(gòu)筑的前沿戰(zhàn)壕里，帶隊的排長和幾個班長正商討著兩全其美的敵殲對策。他還是那句話：“必須拿下！”后面緊跟著一句話，“我說的不是寺廟，而是窩在廟里的叛匪。”

說這話時他的眼里又要噴血了。士兵的血最圣潔。因為他們的血來自干凈的內(nèi)心。士兵們看到自己的統(tǒng)帥（不是統(tǒng)帥又是什么呢？這里唯一的就他有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威）仰望著并不高大甚至顯得幾分低矮的寺廟沉思著，他的手指從扳機上慢慢地松開了。他的心事士兵都知道。心臟正在發(fā)慌，統(tǒng)帥的心疼痛著。在戰(zhàn)火燃燒的這片慌亂的鄉(xiāng)野，喇嘛廟的命運理所當然地壓在了他的胸部，傷肝撞肺地疼！開槍還是不開槍？叛匪和寺廟，還有誦經(jīng)的活佛們，交織在一起，使排長復雜的心情涌動著矛盾。就如同莊稼人耕耘的土地到了收獲的日子，他的鐮刀舉起來了卻突然又收住了。不忍心割斷這苦心經(jīng)營的苗苗，那是他們用汗水給大地培植的一段錦繡前程，麥子、玉米或者稻谷。怎么能舍得割掉！割了就永遠沒有這一棵苗兒了，鐮刀不能割斷生命！眼前的這喇嘛廟以及在佛殿誦經(jīng)的活佛們，那是祈禱西藏大地平安無事的圣殿，是圣殿里的白度母，和平的象征。戰(zhàn)爭不能傷害和平！是的，不能。

但是，必須除掉罪惡！除掉是為了和平。

排長將目光從寺廟收回來，掃了掃身邊的兵。他要點將了，挑選沖鋒陷陣的勇士。

他的手臂伸出來指向寺廟門前，那里有個站崗的兵。齊琛，目光始終盯著寺廟。端槍，手指放在槍機上。

“齊琛，上！”

排長終于下達了命令。

齊琛挺胸，立正，小跑來到統(tǒng)帥面前，一個標準的軍禮，報告排長，齊琛領受任務！

與此同時，一下子就有五個兵出列，挺立在排長面前。五棵青松。

排長并沒有左顧右盼，還是給齊琛下達了戰(zhàn)斗口令，要攻下這個碉堡，必須做到不開槍不打炮！

齊琛把槍交給排長，同時接過了排長遞過來的話筒——其實只是一個用雙層報紙卷成的圓筒。他不帶一槍一彈，機警的雙眼瞅了瞅前方暫時顯現(xiàn)著死寂的寺廟。先是慢步走了一段路，然后匍匐而行，最后站在天然形成的土坎前。

朦朧月色下，他一雙穿透夜幕的目光，沿著一條被夜霜打蔫了的通往寺廟的小路，抵達屋檐下的一個窗口。那窗口黑洞洞的仿佛沒有底。

夜蟲爬過沙地干癟的寂靜。

齊琛抬頭，目光到了高處。不能說他圓瞪的雙眼寒氣逼人，恰如其分地說是光芒四射。這些天叛匪模糊了神圣的佛光，他要用這刀刃一樣敏銳的目光把圣潔與邪惡切開。他喊話：“你們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投降吧！解放軍優(yōu)待俘虜！”

翻譯把喊話的內(nèi)容傳遞過去。內(nèi)容是部隊統(tǒng)一擬定，官兵都會喊。

那窗口沒有反應。僵持了一會兒，一聲冷槍射出。槍聲尖尖地劃過夜空，先是凝聚，隨之分岔散開。兵們聽得出是杈子槍聲。

又是無邊無際的沉寂。能感覺出那窗口開得很小。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等待誰？

齊琛站在了一個沙包上，他完全把自己暴露在敵人面前。

怪事！他要干什么呢？

那窗口終于睡醒了，黑洞洞的地方射出火花，噴濺起槍聲，沖著齊琛。

這一刻，除去得意忘形的叛匪，所有的人都明白齊琛的意圖是在吸引敵人的火力。

槍聲密集，繼續(xù)響在齊琛的胸部、腰部……

這一刻，排長的心像刀剜一樣劇疼。他慶幸自己的兵能按照他的意圖去執(zhí)行戰(zhàn)令，那是不得不付出生命代價的命令。排長卻不敢看齊琛一眼，又不得不看在戰(zhàn)火中永生的自己的士兵。

敵人繼續(xù)沖著齊琛射擊……

時機到了！排長的眼里又噴火星了。那不是火星而是血！他快刀斬亂麻指揮部隊分成三個小分隊，悄然繞到兩側(cè)和后面包剿了守敵，奪下喇嘛廟。

齊琛壯烈犧牲。

戰(zhàn)斗選擇了齊琛，齊琛選擇了死亡。

一切都是既定的，自然而然。沒有宣言，只有行動。排長決策的行動，齊琛獻身的行動。

暗中的力量最有力量。因為那是覺悟。

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我們在喇嘛廟的紅墻下找到了齊琛的遺體。他身上中彈二十多處，整個胸部布滿彈洞，網(wǎng)狀。他的雙眼圓睜，瞳仁里聚著一片月光，那是他最后的聲音，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祝福。

戰(zhàn)友們靜立，默哀三分鐘，三鞠躬。唯排長四鞠躬，多鞠一躬，為什么？那是給齊琛父母的。排長說，種了大輩子莊稼的父母費盡苦心養(yǎng)了這么個好兒子，我們沒有給老人打一聲招呼就讓他去獻身。鞠一躬代表著我們的歉意，還有敬意。

十八歲的齊琛，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生。

前面還有追殲叛匪的戰(zhàn)斗任務，身后說不定還緊跟著追擊我們的匪徒。情況絕對不允許我們把齊琛的遺體運走，大家動手就地掩埋了他。淺淺的坑，小小的墳堆。沒有利鍬，遍地砂石，缺少土質(zhì)。他十八歲的靈魂就這樣安放在廣袤的藏北無人區(qū)了。

排長站在剛掩上新土的墳前，將一枝紅柳插在墳端，哽咽著給齊琛的父母說了一番他們永生也聽不到的揪人肝腸的話：

“爹，娘，你們的兒子小琛從今天起就永遠地不會回家了，你們再也見不著他了。藏北這塊陌生的荒原就成了他另一個永久的家。孩兒我知道你們二老是不可能為他送別了，我們這些平時和他朝夕相處的兄弟們替二老為小琛送行。爹，娘，小琛他不會寂寞，我們都會永遠把他放在我們心房里最暖和的那一間屋里，把你們二老也放在那里。父母和兒子住在一起，還能孤單嗎？你們應該驕傲，要記住你們的好兒子是為西藏的徹底解放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藏族同胞也會記著他的。爹，娘，我們馬上就得出發(fā)，不孝之子李生林愧對二老了！”

李生林是排長的名字。

我們站在排長身后和他一起流淚，他的哽咽就是我們的心聲。這時月亮從云縫里露出魚肚似的一點點光亮，還在繼續(xù)地露著……

我突然生出一個想法，這陣子最好下一場雪，少見的大雪。齊琛躺在地下太冷，需要蓋被子，雪被……

我把思緒從沉重的往事中拔出，回到現(xiàn)實。

一堆新土，墳。禿禿的，幾根枯草在墳前搖曳。為什么還像五十年前我們?yōu)樗颐χ薪ǖ臍w家？齊琛，你冷嗎？在這荒天野郊。

你為什么不說一句話，難道心里堵著什么委屈不成？

兵血染山河。現(xiàn)在誰都應該解開西藏歷史上那一縷狼煙演繹的惡作劇和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今天的西藏處處有豐盈的陽光。陽光給這個世界帶來了新的含義。

裕還靜立墳前，雙目微閉，一種完全不想理睬我的狀態(tài)。仿佛這偌大的藏北就剩他一個人了。他是否忘記自己帶著一個老兵踏塵踩雪來到西藏追尋老戰(zhàn)友？

我看著這小堆新土卻想起了大海，想起了大海涌波的胸懷。我搖了搖裕。

裕被我搖醒后，說，我們呼喚的人已經(jīng)走遠，我和你再也見不著了！

我們當然是見不著了。不過我從唐古拉山動身來藏北之前，他還燃燒著感情對我說，你一定會見到你的戰(zhàn)友。為什么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站在了戰(zhàn)友的墳前他說出了相反的話？

我沒有問他，不必問。

人所有的愿望都會在時間里消失。

齊琛是帶著怨恨離開這個世界的。沒有怨恨哪會有擒敵的力量？在他把自己暴露在敵人槍口下的那一刻，仇恨促使他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粉身碎骨的獻身！因為他最明白只有這樣的準備才能保住喇嘛廟。齊琛死了，心滿意足地死了，留下了喇嘛廟。謝掉的生命遲早要開花，他在漂浮中不會沉沒。

后來，從藏家人所祈禱的誦經(jīng)中得知，那個兵的靈魂超度變成了一塊石頭。這石頭不會砸在人間，而是孵化為一顆星星，照在藏北草原上空。

這當然是裕告訴我的。

我對裕說，你看，喇嘛廟上空真的有一顆星，很亮很高很美的星，是我能看到的藏北最高的有生命的星。

裕笑了，你真會說話，大白天哪會有最亮的星？

我說，星星是太陽的孩子，星星怎么會離開太陽呢？

裕抬頭仰望夜空，突然對我說，你看到你的戰(zhàn)友了，我也看見我的爺爺了！

我若有所思……

此刻，二零零六年七月的這個中午，西藏大地上的陽光溫馨、明麗、柔美。

藏地一個散射著光芒以及這光芒中彌漫著寺廟香火味的很普通的日子，我千里跋涉來看望戰(zhàn)友不死的亡靈！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