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與貓有關的軼事一直潛藏于心底,至今想起來總有一種愧疚隱隱地縈繞于胸,心靈為之灼痛。
我們家是不曾養貓狗的。那時年幼,大人們的心思猜不透。許多年后我才暗自揣測,家里不養貓狗的緣由倒不全是因了它們不在六畜之列。百日大旱,田地開拆,赤地千里,貓狗靠打點野食茍延,還是能活得下去的。
那時我家的堂屋十分寬敞,擺一二十張條凳也不顯擠。加之家居的位置也很適中,因而隊里凡遇大事需商,鄉鄰們都樂意往我家的堂屋湊合著坐。家里人多客常,大門里若蹲臥一兩條狗,總難免會“汪汪”地吠幾陣。可能是為省卻攆狗的周章,才索性不養狗的。那么,貓呢?貓雖很溫文爾雅,家里卻也不飼它,其緣由或許是因我們弟妹年幼,深為夜間貓之凄惋嚎春所膽栗,加之那時鼠輩大不如現在那樣肆虐,于是家中便貓跡罕至。
貓跡罕至當然并非不至。
偶爾也是養過幾天貓的。
有一次,對門湖沿上鄰居家的老貓生下四只貓崽,全是那種黑白相間的可愛的樣子。小貓才三四寸長,毛茸茸的分外玲瓏,那叫喚的聲音纖細而甜美,聽著很容易使人想起玉瑩姑娘的歌聲,十分討人喜歡。我每次放學回家,總要繞到對門家放柴火的偏屋內捧著小貓玩得難舍難分。見我那樣癡心,大嬸說:“抱一只回家去玩吧!貓長大了橫豎是要變野的。”于是我將那只最瘦小的小花貓捧在手里帶回家。
時值深秋,家的柴屋并無墻壁,風很涼,為不使冷著,我將它藏于灶門下的柴垛里。我知道貓一旦長大學會嚎春,便失卻了貓的童貞童趣,那是乖不起來的。因此,回到家頭件事便是蹲到灶門邊將小花貓捧于手心和它呢喃一陣,深怕小貓長成大貓。
將小花貓捧回家不幾日,一次我放學回家,見灶下空蕩,不見了小貓,以為是隨小鴨在院的草地上曬太陽呢!因急于上學,便心急火燎地在灶臺上尋飯吃。到灶臺一看,母親給留的一小瓷碗青菜湯已潑灑貽盡。小花貓竟躬身窩在我平時盛飯用的搪瓷飯碗里,正盡興地舔食著碗口的幾粒剩飯呢!那時食堂剛散,飯的定量依然不多。眼見母親給我留的午飯被小貓掃蕩已盡,頓覺貓饞可惡。便漲紅著臉,一氣之下連貓帶碗猛然向灶下拂去。灶也是散食堂后請外公新砌的,灶臺很高,碗在廚屋的門外“哐哐啷啷”地滾動,腆著圓鼓鼓小肚子的小花貓卻趴在門坎邊猛烈地抽搐。我下手過重,心中不禁懺悔起來。便走近顫抖不已的小花貓,用手挪它一下,卻站立不起,微閉著眼瞼漸漸地不再動彈。終于,一頭三四寸長的小花貓在我掌心里永遠地睡著了。那僵硬的、毛茸茸的小小身軀上有幾處濕漉漉的、滾熱的水痕那是我的涕淚。
望著門外那只新掉了瓷漆的空蕩蕩的搪瓷飯碗,心中一陣酸楚。
我家居的地勢很高。很高的優勢往往只在漲大水時得以充分顯露。小花貓猝死后的次年夏天,洪水來了,洪水很大。小小的牧鴨船竟可悠悠晃晃地從對門湖沿上大嬸家的前門進、后門出。于是大嬸成了我家的新鄰居。搬家的時候,她家的老花貓和另三只小花貓卻沒有跟著來,早都成了野貓了。
我覺得食之不足,家貓自然就少。
大嬸的后面倒是跟來了一位形神萎瑣、溫順如貓的老人——她的男人。老人姓梁,年輕時,亦即解放前曾在城里開飯館,從發黃的照片上依稀可辨其西裝革履的倜儻模樣。或許恰因了這發黃的經歷,那年月他走路都有深怕踩死地上螞蟻的那種特定的謹慎。人老了可能都會變得萎瑣一些,老梁頭原來就矮小,加之年老萎瑣,因而,他是我見過的所有老人中最卑微的一個。那時飲水都從坡下的柳塘往自家的水缸里挑,每次我見他挑著那擔小水桶,赤著背喘噓噓地從禾場外的那六七級碼頭吃力地往上挪。蹬一級碼頭,腹壁便因肌肉的收縮往內癟一下。癟的時候,那條帶松緊的農土布短褲極危險地滑落在胯骨處,肚臍眼高高地亮在褲腰上。見此,胸中便生出憐憫來。
可是,這種印象沒隔多久便很快從我腦海中消逝。
一天下午,雨很大。隊里開會專揀落雨天。鄉鄰們又都坐在我家堂屋的十幾張條凳上七嘴八舌地談天說地。堂屋的南廂有三間房子,依次住著梁老頭、祖母,再過去就是廚灶間。祖母專事家務,因此,家務的內核——一個大米桶,便放在祖母床后的旯旮里。那天我放學早,進得屋來,因雨,屋內很幽暗。在我往墻上掛書包的時候,忽聽祖母床后窸窸窣窣作響,模模糊糊看得出有人在從米桶內舀米。祖母正坐于堂屋聽會,我覺得蹊蹺,一激動忽然喊出“有人偷米”!尖銳的童聲在空氣中穿透力極強,堂屋里扯南山、涉北海的鄉鄰聞聲后全都過來。我這才發現舀米的卻是短褲滑落在胯骨上的、干癟的老梁頭。只見他手里端著一只小簸箕,地上撒了一些米。嘴里卻喃喃地說:“我家的老花貓呢?我以為它藏在床后面呢!”
見狀,眾人都悄無聲息地重又回到堂屋。堂屋里彌散著劣質煙草味,有人咳嗽著,輕輕地說:“唉!那貓也真是!”
那天吃晚飯,全家人都屏聲靜氣。暮色中梁老頭擔著小水桶向河沿走去。望其項背,祖母輕輕嘆息著:“隔里隔壁的,小孩子家見著什么事莫亂張揚,梁老倌可憐呢!”
我端著飯碗,卻咽不下飯去,懊悔自己做事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