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是我幼年時的朋友。論輩分,高我一輩,但我從不叫他叔。他似乎也不在意,總是笑瞇瞇的。
兒時的阿海是很聰穎能干的。年齡比我大兩歲。他剃著短短的楊梅頭,眼睛忽閃忽閃的,眉毛與眼睫毛都很濃。身后喜歡跟著幾個小伙伴,少年時的阿海就流露出一個老大的氣宇,一副機靈的樣子。大概是屬于同一年齡段吧,不常回家的我,只要一回到七甲,總見他第一個笑嘻嘻地跑來找我;或者是我回到七甲,未邁入家門先趴到他家的木格子窗臺上,快活地喚:“阿海,阿海……”
因為這些,每次隨父母回老家總讓我充滿期待——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快活的。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他帶我們到村中的小河里掏魚。冬天的小河已干涸,水流不及春天的十分之一,河床裸露著亂石,在風中飄動的,是一些稀疏地亂糟糟野草。我們在阿海的帶領下,在河水中筑了兩條簡陋的河泥壩,然后用破臉盆、瓦片、手掌輪番潑水。待到河水慢慢地淺下去,總能看到魚兒撲喇、撲喇地蹦起來。我們歡騰著捕魚,小臉上、衣服上到處都是水漬、泥汁與枯草葉。分魚的時候,阿海會把大條的鯽魚、鯉魚分給我。等我把裝有魚兒的木桶拎回家,倒到水缸里——魚兒在水缸里仍快活地游來游去,喜悅總在小小的心田里激蕩上好些天。記得阿海還帶我們去生產隊的稻草垛里玩過捉迷藏的游戲。稻草垛散發著稻禾成熟的氣息,我們偷偷地在高大的稻草垛里,抽出幾捆稻草,人悄悄鉆進去,好像陷入寂靜的不是我們,而是整個村落——整個村落在這時變得迷蒙起來——人在中間,被馨香與暖和包裹著,心情緊張的就像是躲避搜查的地下黨——四周彌漫禾香的是稻稈,淡黃的是冬天洇進稻窩的陽光。那種馨香溫厚的感覺,至今還在我的腦海里翻滾。1990年,我還寫過一首詩:“一個地方躺久了/感覺就會不一樣//淡淡的澀氣/徐徐的苦味/現在是青青的馨香……”寫的其實就是那次的感覺。
聽到阿海的死訊,是在半年之后的一個黃昏。那天下午,天氣晴朗,阿海被人從池塘中撈起,直挺挺躺在祠堂里——哦,一個充滿活力生機的人,就這樣逃走了,把生龍活虎留給了池塘,把沉默留給了自己。一家人哭昏在他的身旁。阿海他是午飯后偷偷地去池塘游泳,腳抽筋后出事的。同時溺水的還有村里的一位大族公——他下水是為救阿海——一個好人;一個我們七甲村史上杰出而優秀的村支書。這些都是后來我在奶奶的嘴里陸陸續續知道的。那一年回家,我習慣性地趴在他家的木格子窗臺上張望。阿海的母親正在吃飯,看到我后眼睛直愣愣地瞪著,瞪著,竹筷掉在了地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一激靈,飛快地跑回家。從此再也沒敢去他家了。30多年過去了,至今我還沒有膽量邁入他家一步。
后來,我偷偷地去了那口池塘。在大人再三囑咐我不要去那口池塘玩耍的時候,我還是去了。也許算是去緬懷與祭奠這位朋友吧。池塘四周竹木茂盛,堤岸到處恣肆著綠森森亂糟糟的雜草,水面呈藍苔色,漂著白色臟兮兮的泡沫。水中會出現什么呢?我一激靈,連忙跑回家。
我極少回老家,或許與阿海的死有關吧。昨夜讀周作人的《初戀》,竟無端地回憶起了這位幼年的朋友,卻怎么也想不起阿海具體的模樣了——所謂嘩嘩的潑水聲、楊梅頭、忽閃忽閃的眼睛,以及稻草垛間爽朗的笑聲,只不過是我坐在書房里的一種想象吧。我拿著筆,心中一片空白……
責任編輯:孫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