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時候,我從柘榮奔喪到管陽西陽,外婆已經(jīng)送去火化了。正在燒水的舅公說,水管凍住了,外婆上山,得待子孫齊備了,吃了酒飯。確實,眼見這屋那屋,里里外外的已經(jīng)擺了十數(shù)張桌子,素菜也先期擺了幾道。
我不得不到灶旁坐了下來,看著灶堂里燃燒的枯枝發(fā)愣。一同在灶口取暖的還有外甥女。她今年21歲,長得水靈,剛從蘇州茶莊回來。外婆則89歲了,五代同堂。她應該算是外婆的重孫了。
外婆是小腳女人,三寸金蓮,平生吃素,少有言語,但見了生人熟客總是樂呵呵的,給人以溫暖隨和、閑適放松的感覺。以往我們回鄉(xiāng),盡管一路顛簸,眼前跳躍的卻都是外婆手搭涼棚憨憨仁笑的影子。遠近人去了,總有一口飯吃、一碗茶喝。加上同堂五代,外婆經(jīng)常辨不清張三李四的名字而張冠李戴:見了我,習慣性的喊三弟的名字;見了四伯,則忙不迭地叫三叔的名字,大家便也跟著樂呵呵的笑了起來。外婆的人脈悠遠,口碑綿長,猶如天然萎凋的白茶芬芳,一路散開。
我和外甥女一邊往灶堂里添柴烤火,一邊寒暄彼此的近況:談到閩東水土與蘇州的氣候,談到她去離蘇州時分的茶色與膚色,談到北方的市場、南方的茶。我是柘榮茶癡,待她說道茶里乾坤的時候,便勾起了茶癮且不可收拾,于是立馬四處尋了起來。舅公家里沒有開水瓶,也沒有茶罐,只有水在鐵鍋里不斷沸著。舅公不斷往外邊舀水也不斷外里邊添水,新水很快被不是很干凈的瓢子污了——那是用來預備置辦宴席洗刷用的熱水。
舅公看我的眼神,很快明白了我的心思。他迅即舀干了鍋里的熱水,又從屋外鏟了好多新雪進來。剎那間,鍋里熱雪化氣的吱吱聲和灶膛柴枝燃燒時的吱吱聲交織在一起,伴著青煙釀出了薄薄香香的天籟之音。舅公從梁上懸掛的藍碎花布袋子里抓了一把外婆鞣制的老白茶,隨手放在了青花纏枝大碗里,待雪水新開的時候,舀了一瓢晾了一袋煙工夫,再徐徐倒了進去。舅公說,他雖不喝茶,但外婆每年還是送茶來。原來,外婆把他當成了嗜茶如酒的三叔公了。在淡雅氤氳的碗底,我分明看見了外婆慈愛的笑顏。一絲遙遠模糊的親情思念便悄悄滴在了她的臉上。外婆無疾而終,在步步緊逼的春節(jié)喜氣中,親友們大致是以一種葉落歸根的自然心態(tài)來面對。因了我的一滴淚,全都凍住了。外甥女打了圓場,從我手里端走了青花瓷,抿了一口說,對了,這便是我在蘇州時顧客時時討要的白茶!
茶里喝出了蘭花香,外婆化了一縷青煙。
晌午的時候,同堂五代都來了。沒有悲哀,大家圍著一桌桌素菜談議白喜。只有最親最近的母親紅腫著眼睛。舅公過來敬酒,我便一杯一杯飲著白茶。
席散,我向舅公要了剩下的老白茶,預備在撰寫紀念外婆的文章時飲用。
責任編輯:蔣建偉
攝影:陳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