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位于臺北城南的泰順街,貫穿人潮雜沓的師大夜市,街的盡頭,棄離重重喧囂,顯得安適寧和。在這靜謐的街尾新生了一家書店,名為“布拉格書店”,隱逸于地下室,與一間咖啡店共生。
這天晚上,布拉格書店被占領了,有人誓言要挑戰它的使用極限,將整座實驗劇場移植至此。一張又一張日歷蒼白卻頑強地躺在地板上,仿佛毀壞的時光,遲遲不走。凌亂的場地中央,整齊地陳列了四排座椅,走道顯得狹窄。臨近晚間八點,演出即將展開,觀眾被允許入場的那一刻,每個人步伐疾疾,紛紛在最短時間內揀選一個滿意的位置,然后坐下。他們正走入一節偽裝的車廂,扮演乘客的角色。
這是由“逗點文創結社”一手打造的影像詩劇場,整個入場程序干凈利落,來客的眼神里有一種叫做“目的性”的成分。像是店主人銀色快手所述,來訪的朋友大多懷抱特定目的前來,無非是為了尋書、獵書,期盼在布拉格書店里填充個人對于文學、文化空間的想望。
甫于今年盛夏七月開張的布拉格書店是這樣一個容許大肆顛覆、宜于秘密結社的場址。偌大的空間四面有墻,墻上有書,書后有數不盡的故事。銀色快手憶及,兒時住處附近有間舊書店,位于菜市場入口處,書籍的陳設素樸但不顯凌亂,幼年的銀快就在里頭翻找起故事書來。同一條街上,另有一間占地四層樓高的大型書店,此二處成了銀快童年的圖書館。自小便接觸舊書的他,求學過程中像一尾銀色的蠹魚逡巡于公館、牯嶺街、國際學舍、光華商場等地探詢文學絕版書,一路從1970年代浸淫舊書世界至今。
“理想中的舊書店比較古色古香,有點像茶藝館,又像舊貨店。”舊香居的雅趣氣質算是比較接近銀快心目中的理想書店,其中古意盎然的情調叫人愿意沉靜下來。然空間寬敞、擺設簡凈的布拉格書店卻選擇了以另一種方式親近讀者,銀快說,書店是為了這城市的愛書人存在,而這世界已然太過擁擠,就算只能提供一個地下室的星空,也很值得。
早在催生此一實體店面前,布拉格書店就已經在網絡上占有一席之地。2006年末銀快以“銀碗盛雪書房”為名,開設網絡書店賣場,靈感來自林耀德絕版詩集。及至2009年更名為“布拉格二手書店”,乃布拉格為其鐘愛的作家卡夫卡的文學原鄉之故。盡管網絡書店消弭了空間隔閡,招引來無數遠方的讀者,但多半無緣得見。銀快特別強調“書店是一個人與書邂逅的場所”,遂希望藉由打造一間實體店面,聚集流散的讀者。今年春天,好友經營的咖啡店欲開分店,邀請銀快夫妻,齊力打造復合式的藝文空間,一個沉積已久的夢想就這么實現了。
我們最著迷的迷宮,正是那座夢中書房
我的書房是
我的秘教圣堂
在此我看見幻象
得到安息與力量
我的書房時刻在擴充、衰敗
像我另一個版本的
肉體
或靈魂
充實、迷人、被極力經營
也屢屢氣餒于時間、歷史必然的荒蕪
──羅智成《夢中書房》
羅智成知名詩作《夢中書房》雕塑了一間圣殿,擁有豐盛而寂靜的收藏,以歷史、以文明壯大靈魂的邊界。銀快極喜歡羅智成的詩集《夢中書房》,他渴望布拉格書店能像詩人的書房。從個人書房延展到一間書店,從一種私密的收藏到公開的展演,意圖透過其中的陳列讓讀者感受到書房主人的用心。銀快說,“起先并不是以書店作為出發,而是把私人書房公開陳列、甚至販賣的方式去思考。”書頁的觸感、紙張的芬芳、乃至新舊版本的差異比較,都是銀快所著迷并關注的,他也期待來到布拉格書店的旅人們,不經意摘取下書架上任一書籍,因而啟動一趟靜好的心靈之旅。
距離柜臺最近的一方角落,是詩的集合,作家輻輳一地,隱約中有一股美麗的光芒。“那一柜都是我很重視的詩集或珍本,卡夫卡的書也放在那一柜,多半會注意那一柜的人多少都有一種朝圣的心理。”架上陳列著一整排林耀德的主要著作,是銀快甫搜集到的珍本,他抱持著文人獨有的氣節,堅持那一系列書冊若要售出,必定要全部賣給同一人,“我希望他是非常珍愛林耀德,而非只是慕其名。這些書會留給最需要的人。有時候書跟人有一種彼此認定的感覺,如果這批書應該屬于某個人,我會寧可賣給那個有緣人,而不是賣給出高價的人。”
羅智成、顧城、夏宇也是銀快格外偏愛的詩人,為了維生,他也幾度忍痛拋售難得的珍本。銀快長期關注絕版書市場,據他觀察,網拍曾有一波絕版詩集的拍賣熱,但那一波熱潮已然過去,“那一波拍賣熱里面所謂的珍本或有名的詩集我幾乎都擁有過,有一些索價不菲我都已經藏到家里去了 ,有一些是真的怕被損壞,因為太珍貴了,比方詩人洛夫親筆簽名詩集《石室之死亡》初版本。”
布拉格書店的藏書以文學為大宗,剛開店時,文學類書籍占了95%以上,隨著不斷買賣促進了書籍的流通,開拓新書種。銀快本身涉獵的以中西文學、日本文學、詩集為多,而后逐漸引進社會科學、哲學、女性主義、設計、美學等各式書目,主要仍緊扣人文藝術范疇。另有一批偏愛奇幻、妖怪、怪譚、異端、巫婆、謀殺等主題的特殊讀者,也會至布拉格書店尋書、挖寶。銀快本身長期搜集這類書籍,也有意經營這樣的閱讀社群。銀快笑言,盡管此類藏書看似小眾、冷門,然一旦遇著瘋狂熱愛者,可能就會一舉抱走二、三十本書。他將此類型書籍歸類為“獵奇”、“怪書”,除奇幻文學,也含納冷僻知識、犯罪心理等層面的主題內容。
2003年可以說是銀快閱讀上的轉折點,他發現一些古怪冷門的題材少人研究、整理,便由此著手撰寫相關書介及文化觀察,如“邊城”、“三言社”等已從市場上消隱的出版社,曾出版關于挖鼻孔、放屁、臭味的歷史等叢書,漫談各類怪癖和嗜好,又或是探討地下社會、古今中外黑幫、秘密結社等誘人話題。這類書籍進而開啟銀快對神秘學、New Age(新世紀)、宗教學、神話學的興趣,進而探索人類的深層心理。言及至此,銀快愉悅地透露,或許日后有機會將另辟一間專攻神秘學的主題書店,并找人駐店占卜,兼售神秘學道具,想應能創造一番話題。
收魂、儀式、收書術
既然經營二手書店,便常有外出收書的經驗。據銀快觀察,家中藏書出清多半是藏書者的人生遭逢轉變,像是搬家、畢業、出國、或家中有人往生。銀快提到《遺物整理商看見了》書中所述與其收書經驗頗有巧妙互通之處,該書是由創立日本第一家遺物整理公司的吉田太一親述的工作筆記,他接獲的任務常是某人逝世后遺物無人保管,欲一次清運掉,抑或需前往清理一個悲慘的命案現場。“其實我們在收書的過程中,往往會藉此窺看到對方的閱讀習慣和歷經哪些過程,因為生命有什么問題,人就會從書中尋求解答。”盡管書籍并不言語,卻不自禁暴露了一個人最私密,宛如靈魂的切片,安靜地枕躺在書架上。收書人,不僅收書,也間接收藏了依附著這些書的心事與舊日時光。
每每去他人的房舍搜羅一屋子的書,銀快也會不自覺地陷入其主人形塑的空間氛圍或纏繞于書堆中的記憶,他偶爾會納悶,怎么會舍得扔掉這般好的書?一旦告別了這些書,與之連帶的、長久寄生于上的記憶與情感也將一并殲滅的。銀快轉述香港作家梁文道曾在文章中描述過的一則動人故事:
一個不用功的大學生在書店當工讀生,偶然的情況下到了他最討厭的教授家收書,那教授已經往生了,家人打算將書處理掉。學生從教授的藏書中發現他對園藝、橋牌頗有興趣,書房一塵不染,且分類清楚,他突然覺得要是那些書被賣掉,就好像教授的靈魂被打散一樣。于是他涌現了一個念頭,計劃買下這批書,保全教授的精神,便花了兩年多的時間,以工讀金抵償書籍的費用。
“他讓我有一個很深的感動,其實一個人的藏書某種程度他的精神是投注在上面的,所以我在這件事情上會得到有別于做生意的一種感悟。”銀快道出因著收書而涌生的一絲慨嘆,“我會進入不同人的家里,他們允許我進去,因為我的特殊身份,可以窺看到我可能不該看見的東西,也可能經由交談了解他們過去的閱讀歷程。這既新鮮有趣,又有點感傷。因為他選擇跟我交易,就意味著決定跟這批珍愛的藏書告別。”
銀快憶起,有位客人毅然決然要告別他在臺灣的一切,遠赴他鄉展開新生活,他本身是做平面設計的,銀快至他住處收書時,甚為興奮,因架上擱滿了好書。銀快描述當時就好像那種專為大賣場設計的游戲,你只要在時間限制內盡情地搬,對象就都是屬于你的。“我幾乎是瘋狂地搬搬搬,迅速打包裝箱,當天晚上就帶走。”
孰料,當他將大批書籍從這人家中暢快地拔離后,書的主人竟接連三天都不得安眠,最后只得傳短信給銀快,央求他再到他家一趟。原以為是對方心生悔意,欲將書贖回,沒想到是當天銀快去得過分匆忙、打理得過分具有效率并且徹底,“書的主人并沒有對每一本他曾經摸過的書好好告別,對此耿耿于懷。”于是乎,銀快就像一名心理諮商師,善盡安慰的責任,陪伴對方度過一段與書告別的漫長時刻。
“可能因為我也是作家的關系,對這種事情特別有一種有別于單純處理物品的心態,其實我很重人的感情。”銀快笑著透露,“我有時候也會做出一反常態的事情,轉而建議對方可不可以不要賣這本書,因為我覺得這對他可能具有獨特的意義。”此情此景,書成了一個情感接口,一個記憶開關,那些被遺忘的時光,恐怕得從舊書堆中才找得回來。
舊書店的再繁殖
1980年代中期,就讀高中的銀快在報紙副刊上看到一夏季專號,專門引介臺北一帶的特色書店,“當時真的就把報紙剪下來,當作地圖,自己一家一家找,找到書林書店、金橋圖書公司、九歌文學書屋……有些特色書店現在都不存在了。”
牯嶺街舊書街的盛況雖不再有了,然溫羅汀(溫州街、羅斯福路、汀洲路)一帶的書店版圖卻不斷擴張,繁衍成一片連綿的風景。銀快說,他就讀中學時期,大陸書仍被視為禁品,需私底下偷偷交易,像干不法勾當似的。爾后各種簡體字書店相繼而生,“一方面是學術上的需求,我們對于多元文化思想的渴求,另一方面也見證了兩岸交流的歷程,從完全的封閉到成立專業型或普羅的簡體字書店,象征這個社會日趨開放,且朝多元化的發展。”
舊書店幾經代謝,也逐漸煥發另一番風貌,“新開的舊書店一間比一間新,愈來愈強調空間和服務,這是一個社會文化形成的過程中,大家默許的一種對生活、對消費質量的要求,對文化的提升有一定的幫助。”如今,逛書店不僅是購物而已,同時意味著對知識的追求、對某種生活態度的認同。
從簡體字書店和二手書店的發展脈絡看,銀快預言未來將有更多小型書店應運而生,經營者只消一窄仄的空間,就能賣起私人藏書、個人手作書,且賦予此一迷你書店各種可能性,以手作物專門店為例,可供同好間交流,又可兼營教學、網拍,集多功能于復合式的空間中。
觀察日本舊書業發展史,大學學區相交地帶往往是舊書市集最易繁殖之地,東京神保町便是一例,經過上百年的拓植,逐漸發展出繁茂的書店風光,形成新舊書店雜陳的街區。銀快表示,“書的流通,人和知識的交會,創造了舊書街必然形成的條件。溫羅汀之外,師大、青田、浦城、泰順這一帶,更有條件形成一個更綿密的舊書街區。”布拉格書店開設迄今,附近一帶又陸續增辟四家二手書店,足見書市的蓬勃活力。
“書店不是我們的最后一哩路,它是我們階段性的目標,書店能夠一直存在,辦活動、跟愛書人交流,這是我非常期待的,但接下來我會想做出版或跨足文創產業,希望把我經營的理念、對人文追求的理想實踐在其它方面的事業上,對華文出版能有所貢獻。”現階段布拉格書店也同時將空間開放作為展覽、講座、放映之用,平均每月高達二十次的活動,構成一道璀璨的文藝匯流。對于臺灣獨特文化的培育、散播,銀快深具信心,如何找尋方向、努力扎根、培養社群成為關鍵課題,“我很期待下一個十年的華文出版是蓬勃到我們無法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