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城順城街有個“后秀才胡同”,名字很特別。有后必有前,所以南邊還有個“前秀才胡同”。我認識的這位書友住后秀才,當年他大概六十三四歲的樣子。我們是這么認識的:我在舊書攤搜集美國《讀者文摘》中文版,中文版1965年創刊,林語堂次女林太乙擔任總編輯長達23年之久,董橋曾參與該刊譯事(《送別林家次女》)。比較好找的是八九十年代的,六七十年代絕少見。用了十來年工夫我配齊了后二十年的(新世紀以降我停止搜集了)。這項工作需要備個小本子,找到一期就做個記號。那天我看見他也拿個小本在書攤配《讀者文摘》,志同道合,就聊了起來。何家干先生的住室(兩間,另有一間專門放書)異常雜亂黑暗,好像是他一個人住。由于我老是晚上下了班才去他家,所以看到的永遠是照射X光那樣的暗室模樣,其實何的房子是朝南的。直到他搬進新樓,我才看清楚那些一直看不清楚輪廓的家具。我眼饞的還是何所藏的港臺舊文史雜志,終于用十幾冊三十年代電影雜志換了他的一本《大人》(27~32期合訂本)。何是周璇的影迷,曾在新加坡一家報紙的副刊發表《桃花依舊笑春風》,紀念周璇逝世四十周年。
《大人》是《大成》的前身,無發刊詞,有“征稿啟事”,刊物宗旨已在封面上表明“論天下大事談古今人物”。主編是同一個人沈葦窗(沈與中國早期漫畫家沈泊塵沾親)。何說《大人》刊名是集譚延闿的法書,第一期《大人》48頁,終刊時是104頁。最多的時候有124頁之多,再加上中間的圖畫折頁,刊物顯得很是厚實。關于發行量,第十四期稱“本期起本刊發行足五萬冊,內容并擬陸續擴充至一百頁。”五萬,有這么多么?《大人》1970年5月到1973年10月總出42期。那三年多的時間,我正在窮山惡水挨饑忍累。《大人》的慣常作者有陳存仁、胡憨珠、朱子家即金雄白、林熙即高伯雨、朱省齋即朱樸、齊璜、陳蝶衣、馬五先生即雷嘯岑、易君左、陳定山等。每期摘刊一兩篇舊文(譬如侯寶林,劉寶瑞的相聲。另外范煙橋,張次溪等在那個時候也不可能為《大人》寫稿)。香港翻印過《古今》,現在應該考慮翻印《大人》了,據我所知,全套《大人》的價格已近萬元,有行無市,拿得出全份的藏家很少。
常說古書版式之優美絕倫,現代出版物也有不遜古書者,《大人》即是鉛字書版式的典范。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繁體豎排,行格多變,字號活用,插圖安置尤其合度。題頭多用手跡,避免了單調,舊文化人多有一手好字,使得版面非常養眼。瑜壽作《賽金花故事編年》即已故名書家鄧糞翁署題。近有《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史(插圖本)》問世,其圖片質量之劣,安插之笨拙,令人捧腹。我們現在的美編,要是多翻翻《大人》也許在設計上會有點長進。
文史掌故之外還有時事人物。七十年代最紅的外交明星基辛格,真是到了萬人爭說的地步,郭沫若在一次接見外賓時也擱下主題,彎到基辛格邊上閑聊幾句。基辛格的“詐病(肚子疼)計”越傳越神。我回城后在挖防空洞時還給大家講這個故事。基辛格的私生活也是流行話題,我只記得一位外國記者的話“尼克松像大叔一樣看著基辛格的風流韻事。”意思是沒誤大事小節無害耳。《大人》載《尼克松與基辛格》,還配有漫畫。順帶著《周恩來的廚子》這樣的文章也在中美外交熱中上了《大人》,周恩來的翻譯唐聞生也有人寫。
近來因《倫敦畫記》系列的出版而被國人記憶起來的畫家蔣彝,1973年在《大人》寫有文章《憶悲鴻》,另有賈納夫文《啞行者與香港游記》,附有蔣彝照片。我們的書評作者均是就書論書,沒能連上書外的材料。謝霆鋒是當下最紅的港星,連止庵這樣的嚴肅學者都知道謝霆鋒的父親叫謝賢。《大人》里有一張謝賢和李小龍的合影,謝比李高出半頭,非常有型。另有一張李小龍和師傅合影,我少年時不知在哪本畫報里見過,這回在《大人》里重見,仍舊認為李小龍這樣的人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了。成龍、李連杰武功很了不得,但都不及李小龍的英氣逼人。
《大人》的可讀性很高,可信性你得自己小心。第四期許姬傳之弟許源來寫《梅蘭芳在香港》,有云“(梅蘭芳)就在1942年的夏天,取道廣州飛回了上海”。飛機之說當然可疑。另外,許文說梅在香港聽短波是勇敢的危險行為,也很可笑。《古今》編者周黎庵(周劭)說過一段話,“太平洋戰起,梅蘭芳適避地香港,他的‘蓄須明志’,恐怕是在香港開始的。蓄了須表明不能再唱戲了,這對本國人無異是騙小孩的手法,但對日本人卻很有效力,所謂‘君子可欺以方’,對那些蠢如豕鹿的日本軍人倒也‘可以欺方’,居然蓄了須四年之久。”周黎庵最有發言權,周認識梅蘭芳是在1943年,還差點成了梅蘭芳回憶錄的“執筆人”。周黎庵說“梅蘭芳是一九四二年春被日軍遣送返滬的,同輪有顏惠卿、陳友仁、周作民等人,張愛玲那時尚未成名,也附輪來滬,那時梅蘭芳實齡不過四十八歲。”(“《梅蘭芳》與梅蘭芳”) 張愛玲在《小團圓》中也說“這人高個子,白凈的方臉,細細的兩撇小胡子,西裝雖然合身,像借來的,倒像化裝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氣,仿佛深恐被人占了便宜去,盡管前呼后應有人護送,內中還有日本官員與船長之類穿制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后來才聽見梅蘭芳在船上。”真不知許源來怎么會誤為“取道廣州飛回了上海”。戰時有正常的航班么。
謝其章
上海出生,久居北京。近年勤于撰述,出版多部藏書藏刊的專著。計有《書蠹艷異錄》、《蠹魚篇》(臺灣)、《都門讀書記往》(臺灣)、《漫話老雜志》、《舊書收藏》、《創刊號剪影》、《封面秀》、《夢影集——我的電影記憶》、《“終刊號”叢話》、《搜書記》、《搜書后記》、《漫畫漫話——1910-1951社會相》等。香港書界譽為“謝氏書影系列”。另于報章雜志發表文章千余篇,多涉獵文壇舊聞掌故,對提升古舊期刊的版本地位出力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