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先說一點自己買書的故事。
那天我約了政大書城老板李銘輝(輝哥)聊天,順便在政大書城臺大店進行年終歲末書籍大采購。養成在網上買書的習慣后,我平均一個月才進一次實體書店,而每一次進實體書店就懊惱在網上買書這件事。2010年11月21日金石堂書店營銷總監盧郁佳以“鄉鎮書店崩潰,知識陸沉”為題投書“中國時報時論廣場”。臺灣三百多鄉鎮,至少有120個鄉鎮從來沒有書店,或者失去了書店。沒有實體書店就上網絡書店買書不就是了。對,也不對。“書店是這樣一個地方,再窮的孩子,書店也總準他站在店里讀完整本書再放回去,”盧郁佳寫道,“理論上從網絡上可以買到數萬種冷門書,但得先知道這本書才買的到,如何知道有這本書?答案還是逛書店”。網絡書店售出者十之八九皆暢銷書,它把讀者變成了一個“我們都看一樣的書”的群體,這是好事,而好事里總包藏著壞的因子。人屬于群體,但也是個體,作為一個號稱愛看書的個人,怎么可以在讀書這件事上沒有自己的主觀和獨特性?
這一次逛政大書城,我買了主題偏冷的科普書《鳥為什么唱歌?》、心理學書《不再迷路》。買了臨床心理學家瑪莉派佛的自傳《世上最差勁的佛教徒》,許多年前我讀過她的《拯救奧菲莉亞》。買了倡揚“好的資本主義”的《紅皇后精神》。這些都算是新書,但如果不是泡在書店,對我而言它們就等于不存在。我買了推理小說《鐵面特警隊》,是因為喜歡那部電影。沖著書腰上一行“Amazon書店史上評價最高的不朽傳奇”,我也帶走一本網絡上強力推薦的奇幻推理《奇風歲月》。裝進袋里的還有托馬斯·品瓊的小說《V》,這位諾貝爾文學獎級的作家,臺灣讀者風聞已久,也知道他的文字難以迻譯,所以不太可能暢銷。當然我也買了近幾個月最暢銷的日本小說《告白》。如果所有出版社都以暢銷與否衡量書的價值,該不該出版,臺灣書業黑暗末日就在轉角。
臺灣知名經理人何薇玲說過,逛實體書店就像尋寶,而寶藏通常埋在人煙稀少的冷門區。
鄉鎮沒有實體書店,鄉鎮圖書館呢?答案是,地方政府有錢蓋圖書館,但沒錢買書,圖書預算少得凄涼。
實體書店版圖在萎縮,對政大書城來說,這更是劇烈變動的一年。政大書城師大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掉,毫無疑問會是今年臺灣十大書業新聞,輝哥還因此成為社會新聞焦點。我所居住的基隆,公交車巡回站旁的誠品書店打烊了,火車站附近的金石堂書店也在今年消失。但輝哥畢竟是輝哥,他可以快刀斬亂麻關掉師大店,但另一方面,人已在東部花蓮,誠品書店絕跡之處,買下一塊地,打算以復合商場的模式經營政大書城花蓮店。
“臺灣最后大約只剩下300家實體書店,其中100家連鎖書店、100家獨立書店,100家有特殊背景的”輝哥說。以生意人而不是理想主義者的身份,他永遠相信可以在枯地上挖井。
臺灣不過是世界的縮影。書店作家鐘芳玲在新書《書店傳奇》提到,這十年來美國曾高達7000家的獨立書店如今僅存2500家。硅谷有一家走過半世紀的小區書店“凱普樂”,買不起書卻在此得到滋養的年輕人不知凡幾,所以當它宣布結束營業,馬上有人成立拯救網站,接之對書店懷抱深情的高科技業者挺身而出,“揪團”集資,條件是“不要存回本之心”,可見當今之世無人認為投資實體書店是個好生意,如此四十天后,凱普樂奇跡式的死而復生。2010末,美國兩大連鎖書店邦諾(BarnesNoble)和Borders則不知能否度過大雪紛飛的圣誕節。
書店,實體書店,會不會就此轉型成附屬財團的公益事業、慈善事業,工作人員則一律換成不支薪的“志工”?如果不是,一如誠品書店,結合商場的復合式經營則是唯一生存之道?
這是2010年,一個高高盤旋的驚天問號。
淡閱讀、影響力書與年度好書
“淡”是2010年臺灣人民選出的年度代表字。這個字很有意思,有水有火,卻反而平凡無奇,沒滋沒味,不熱鬧不華麗不驚嘆。“淡”既是現狀的描述,恐怕也是世人棄絕喧囂,某種對“平淡是福”的期望。這一年的“臺灣之光”如小胖林育群、臺東賣菜的陳樹菊、做面包的吳寶春,都是平凡的小人物。經過年復一年的下跌探底,2010書市已進入“跌幅有限,成長不能”的平淡穩定期,沒有2009年虎虎生風的《暮光之城》系列,沒有《大江大海》這樣擲地有聲的大書,《直搗蜂窩的女孩》實則延續2008、2009《龍紋身的女孩》、《玩火的女孩》聲勢,集成紅遍2010年頭尾的“千禧年三部曲”;最近因電影而銷售再創新高的日本推理小說《告白》,其實是2009的產品。“淡”,另一個意思是欠缺引爆潮流的熱門商品,仿佛是為2010年的臺灣出版量身裁制的一個字。
金石堂書店選出蔣勛為“2010年年度風云作家”,理由為“長久以來,弱勢者視美為奢侈,不敢言美。利益者視美為夸富,役使糟踐。美感已為GDP所犧牲,直到經濟轉型,苦于品牌升級,設計加值之時,才回首茫然,心虛自卑,模仿失據。而先生卻早數十年已藏寶救亡,出之于小說、散文、藝術史、論述、繪畫,苦心孤詣重構民族美學與歷史記憶,啟蒙俗民生活中的感官審美享樂,獻身為美的傳道者,謙卑明亮,氣勢恢宏,給了我們歡喜感動與榮耀自豪”。
如果要表彰蔣勛對美學常民化的貢獻,他應該得的是終身成就獎。
《蒼涼的獨白書寫寒食帖》、《手帖:南朝歲月》是蔣勛2010年兩本重要作品,恰巧都是寫手帖,前者為郝明義“網絡與書”策劃之“經典3.0”叢書之一。“帖”是為魏晉文人書信,未經修飾的生活日記細節,因為書法之美而流傳下來,淺短內容有如今天手機短信。“窩在家里讀帖”是蔣勛的生活日常,用以對抗電視,對抗選舉,對抗現世流竄之惡聲惡語。他迷戀手帖的“讓文學回到一個簡單生活基礎上”,也從手帖中讀出了一個時代的面貌。
《手帖》可視為2010年“大眾淡閱讀”代表,一種疏離于時代,背反潮流,無一絲一毫實用目的,卻可撫平內心紛亂的閱讀。
我們還可以從金石堂傾向大眾閱讀的“十大影響力書”名單進一步窺探2010年的出版/ 閱讀風貌。“影響力書”雖然也有不暢銷但重量級大書如《馬奎斯的一生》,但也僅止于此。“影響力書”最大特色是必須量質兼具,所以選出了侯文詠《不乖》、劉梓潔《父后七日》;汪培珽親子教養書《管教啊!管教》;蔣勛《蒼涼的獨白書寫寒食帖》;王伯達“財富即將重新分配,央行沒告訴你的真相”的《民國100年大泡沫》;把拍打拉筋發展成全民運動的蕭宏慈的《醫行天下》上、下冊。這是華文創作部分。臺灣人最愛的中國大陸書是什么?市場給了答案,就是代表中醫養生類的《醫行天下》。
翻譯書部分,有代表氣候變遷議題的《100個即將消失的地方》;解釋世界政治經濟何以如此的《世界,為什么是現在這樣子》;天生缺少雙手雙腳卻把人生活得痛快精彩之《人生不設限》,以及上述的《馬奎斯的一生》。
“中國時報開卷版”選出的華文創作好書,包括黃勝堅醫生為“善終權”發言的《生死謎藏》、張娟芬探討死刑存廢的《殺戮的艱難》、紀實臺灣勞動家族故事的吳億偉《努力工作》、劉克襄書寫十五個執著而認真生命的《十五顆小行星》、楊照“理解政治的五十個關鍵詞”與“面對未來的五十個關鍵詞”的《如何做一個正直的人》、陳淑華“臺灣36種滋味的追尋”的《島嶼的餐桌》、舒國治“自成一家之言臺北學”的《水城臺北》、唐諾《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林黛羚《蓋自然的家屋》等,如果加上翻譯類的《富國的糖衣:揭穿自由貿易的真相》、《老爸給我的最后一份禮物》(注:為照顧老病父母者書寫)、《摩托車修理店的未來工作哲學》(注:“用自己的手工作”、“有生產力的勞動力才是所有繁榮的基礎”),很明顯傾向一種“時代新興議題取向”的選擇標準,而且沒有一本與影響力書重疊。
唯一一本華文小說是大陸旅美作家張翎《金山》。施叔青“臺灣三部曲”《三世人》沒有,伊格言《噬夢人》也沒有。
翻譯好書則壓倒性的多,文學小說唐德里羅《白躁音》和奈波爾《畢斯華斯先生的房子》都是已成為經典的大師之作;《當我們一起跳海》為法國暢銷黑色幽默小說;《看得到的化學》是難得一見的圖多于文的科普書,也難得一見的暢銷;《現代主義:異端的誘惑》為大歷史學家彼得蓋伊縱覽現代主義十大藝術領域扛鼎之作;《傷心人類學》是人類學家露思貝哈充滿學術反思的類自傳。
最會制作暢銷書的圓神集團以及最強調出版“優質好書”的天下文化,很意外的沒有一件出版品入選為年度好書。
永恒的殘酷書舞臺
觀察書市到頭來總有一種在殘酷舞臺上玩旋轉木馬的感覺,木馬高速轉啊轉,跳上舞臺的人(書)多數很快被拋擲出來,但木馬上從來沒有空的座位,如何在木馬上坐久一點,穩一點,或者如何在被拋擲后再回到馬上,成了殘酷舞臺上永不歇止的游戲。
2010年的出版殘酷舞臺,淡則淡矣,漂亮的、澎湃的、熱烈的演出依然生生不息,輪番上陣,新出版社登場恐怕是其中最受矚目者。前時報副總編輯葉美瑤與大陸合作操盤“新經典”,城邦集團麥田總編輯陳蕙慧與香港合作成立“新本事”,著眼兩岸三地華文創作。丘光“櫻桃園”專門譯介俄羅斯經典。陳宗琛“鸚鵡螺”以“經典大眾化”、“經典再生”為主軸,創業作《奇風歲月》。李永適“大石”譯介知識性圖書,創業作《終極恐龍百科》。商業周刊則推出第一本自制書《教養的賭局》。逗點文創結社,號稱“日港臺文學圈夢幻組合”的“超熱血新生代”出版社,已推出三種新銳作家詩集如林維甫《歧路花園》。
新人作家是另一現象。寶瓶文化以“文學第一軸線”推出“未來10年,文學長流無法不正視的6個名字”并舉辦一系列座談會,這樣大舉包裝新人的方式堪稱壯舉。劉梓潔的第一本書《父后七日》也由寶瓶出版,叫好叫座,加上入選開卷好書的《白噪音》、《當我們一起跳海》,邁向第十年的寶瓶無疑是2010年最亮眼的出版社。
大陸新一代明星作家韓寒作品雖然曾在臺灣零星出版,但是從《他的國》、《青春》、《1988》到《出發》,半年之內以“舊的新人”之姿跨三家出版社連出四本書,這樣的速度實在也很空前絕后,這是臺灣在韓寒成為《TIME》雜志百大影響人物后吹起的“韓寒現象”。有些作家則是轉換領域,譬如小說家成英姝寫塔羅牌書《神之手》,財經作家黃國華寫旅行書《不只是旅行》。
這也是出版社努力重溫舊夢的一年。盛極一時的領導書《仆人》九年后新版重出江湖,《浪游之歌》、《與死者協商》也再度以新裝上市。有些書,不但換封面還換書名,譬如原來叫《弗洛伊德沒做過的13個夢》的《龍蝦腦與意大利羅曼史》。王文華《蛋白質女孩》推十周年紀念新版。尤薩因獲2010年諾貝爾文學獎而從灰暗角落移到舞臺中央。約翰厄普代克的《兔子,快跑》五部曲也逐一上市。書不是衣服,無所謂退不退流行,為已經被遺忘,或者曾經營銷失敗,時不我予的好書再努力一次,這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挪威的森林》、《人間失格》、《惡人》、《告白》、《波西杰克森:神火之賊》等都因為電影而衍生“電影書腰版”或“電影封面版”,有些書則配合電影電視推出如《打不倒的勇者》、《父后七日》、《龍馬傳》。文化界“閱讀淪為電視、電影附庸”的憂心從不停止,但出版搭電視電影便車的現象也不會停止。
舞臺永遠是殘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