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湛寧(下簡稱“韓”):以前聽楊弦的校園民歌,常為它歌聲里所流露出的濃濃鄉愁所打動,還有很多詩歌,如余光中、鄭愁予的詩歌,都非常喜歡。臺灣與大陸始終是分不開的。
黃永松(下簡稱“黃”):臺灣其實是一個文化跨越新時代的實驗城。臺灣人口大概可以分為5個宗源:泉州人、漳州人、客家人、外省人和原住民。所以,初到大陸,我便循著移民的路線走到了泉州,來印證祖先遷移的歷史,并在《漢聲》第19期做了“臺灣的泉州人”,在第21期的時候,我又做了“臺灣的漳州人”,緊接著就是客家人,完成了尋根系列。
韓:這幾期我都有看過,您對信息的搜集和整合實在是非常細致和深入,本土人都很難達到這樣精細的程度,大陸好像還沒有雜志可以做到這種程度。您能為我們介紹一下您的工作方法嗎?
黃:這首先要感謝我的總編輯吳美云小姐,她從美國回來,很注重田野調查,這種方法的真實性和有效性讓我吃驚,后來我們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從考古學、歷史學、文化人類學的工作方法中得到了啟示。
民間文化的世界很大,當工作逐漸展開之后,編輯內容越來越多,我們需要更加系統、更加標準的方法。所以我們建立了一個系統的方法,歸納了5種10類56項選題覆蓋,來組成民間文化的基因庫。其中對工藝調查,我們為編采人員制定了“考工四法十六則”。
更重要的是,選題覆蓋有四個條件:一、只做傳統的,不做現代的,傳統的才需要保護,現代的已經有很多人在做了;二、只做中華民族的,不做西方的;三、只做民間的,不做宮廷式的,也不做上層知識分子的,我們需要關注基層;四、只做活生生的,不做已經消亡的,保護和傳承才是我們最終的目的,如果已經死掉了,可以慢慢考古。
韓:那您是如何將調查到的東西展現給大家的?這么豐富的東西變成書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對于書籍設計您有怎樣的心得?或者說您的設計準則是什么?
黃:“文質”才能“彬彬”,有好的內容,就會有好的設計。我對設計,要求包含“文”的部分,訓練我們的編輯,要先紀實,再編輯,先把對象把握清楚,再來考慮怎樣寫它。至于設計,我們一定尊重內容,根據內容來處理形式。美術編輯要有一半以上的文字編輯能力,反之,文編也要知一半以上的美編,雖各有專精,但要相互能重疊交融。
另外,《漢聲》做的是文化推廣活動,“深入淺出” 是我們的追求,“深入”是我們要做最詳實的記錄,“淺出”是我們的書要讓大家看得懂,喜歡看。打個比方,京劇為什么要使用生旦凈丑的臉譜?忠是紅,奸是白,花臉是張飛,這是一個歸納的類型化過程,在人很多又沒有麥克風的情況下,要推廣,就需要這樣的形式;再比如說泥人,惠山泥人就是在程式化中慢慢衍生出來的美感載體,它把我們的美學展現得透徹得不得了,泥人不重表情,而重服飾和動作,這其中包含了許多象征性的東西,它有一套完整的程式法則,從古代老媽媽給孩子捏個泥小狗開始,一脈相承。
韓:佩服您嚴謹的工作態度之余,您對理想的追求讓我感動,尤其是知道了您在寧波慈城規劃的“天工之城”創意園區。您為什么選擇寧波慈城?它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黃:寧波是浙江制造業的大基地,是中國產值最高的地方之一,寧波港又有著“五口通商”的歷史背景,所以它的文化是豐富的。幾年前,我因朋友邀請去了寧波,發現寧波有好多外商,他們或是提取原材料,或是制造產品,而寧波的本土制造業多處于“代工”的地位,我覺得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寧波是一個應該提升的地方。
隨著走訪寧波次數的增多,對寧波有了更深的了解之后,我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寧波的老縣城——慈城。在城市開發的過程中,經濟中心移到了新城,慈城一直處于“被冷落”的狀態,好在“被冷落”,老慈城和城內許多民間的東西得以完整保存。
我們的祖先——遠在春秋戰國時候的諸子百家,非常重視工藝,他們用工藝來講道理,以技藝作為例子闡述思想,借物明志,以器說理。儒家說,文質彬彬;道家說,大巧若拙;墨家重視材質的來源不易,提出節用;而法家反對紋飾。現在我們都在談文化,喧嘩表面的東西太多了,我們應該學習祖先,先認識自己有什么,這是最重要,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沉淀下來,才能產生真正的民族形式。我一直有一個想法,就是通過垂直整合產、官、學、藝、民,來組成我們特色的產業結構,形成有機的產業,并使它在國際舞臺上有所提升,從“制造”變成“創造”。“文化創意產業”的意義就在這里,我們以慈城作為努力的開始。
韓:到了慈城以后又是怎樣的狀況?會不會遇到很大的困難?您是怎樣展開研究和工作的?您又是怎樣引導大家的?
黃:首先是政府注重抓“大”的,對于手工藝這種邊緣產業,以往只是被用來作為有“民族風味”的宣傳材料。他們也想要自己的產品有民族風味,但具體卻不知道怎么利用這些資源。我建議說:“民族風味不是讓你去做老東西,而是要培育年輕的學子們去了解這些老東西,從而融入到他們的設計中去,就有民族風味了。”在臺灣,“工藝精神”已經被提出來了,匠人成了一類“新貴”,而在大陸,工藝卻被邊緣到了“徹底邊緣”,好在它還有“草根”,民間工藝的種類還很多,其中的“道與術”聯系未曾間斷,我們還可以去發掘它的脈絡。
為了使大家更清楚傳統文化的價值,我舉了一個羽絨衣與紫砂壺的例子:登山的人都要穿羽絨衣,專業羽絨衣的外套布料是一種專利材料,它不但薄、輕,重要的是防雨又透氣,發明者因此賺了全世界很多錢。在我們的傳統工藝中,不乏這樣神奇的東西,你只要把他擦亮,擺一擺,就會光芒四射,比如紫砂。紫砂泥的結構很特殊,不透水但透氣,研究發現,它的分子里面有氣孔,分子之間也有氣孔,所以在制作紫砂壺的時候,不能灌漿,也不能上釉,而是要通過拍打,就像北方人做饅頭的“揉勁”,拍打的過程把這些組織都順向排列了起來,也就是包漿,中國人喝茶是講“氣”的,瓷質茶壺泡不出紫砂茶壺這樣有生命的茶。這是一種智慧,要用科學的方法對待我們的工藝文化。
在寧波慈城,我做了一系列展覽,并且讓老工藝家們開班授課,給人們講解這些傳統工藝中蘊含的道理。今年7月份的時候,BBC播了一個節目叫做“傳承的英雄”,在全球選了18個“英雄”,慈城就被選上了,因為我們有這些精彩的內容。
韓:“傳統是每個時代所留下來的最好的東西”,其實我們的制造業曾經是遙遙領先的,祖先留給了我們許多好東西,手工藝是其中最具有活力的部分。
黃:手工藝讓我們拾回了遺失已久的信心。明末清初時,我們的GDP還是全世界最高的,我們的陶瓷和絲綢是西方人所追求的時尚,我們賺取的利潤讓他們害怕進出口貿易的失衡,那時歐洲窮得很,他們開始發達是在產業革命以后,他們將機器產品置入進來。1637年笛卡爾寫了方法論,這個方法論讓他們有了自己的“道”,產業革命又讓他們有了“術”。
韓:那個時期應該是中國明朝,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好像也是在那個時候寫成的。但是《天工開物》對中國的影響似乎遠遠比不上笛卡爾理論對歐洲的影響。您將慈城取名為“天工慈城”,是不是因為《天工開物》這本書呢?這樣的命名有什么特殊的含義嗎?
黃:我們的工業革命本來也可以很精彩。就在1637年,與歐洲的笛卡爾同時,明朝人宋應星寫了《天工開物》。這本書誕生的時代剛好趕上了改朝換代,它本可以作為一個“蹺蹺板”蹺起我們的產業革命,然而就在這時,《天工開物》卻失蹤了,今天你所看到的《天工開物》是在民國時期找回來的。民國初年,一個實業家為了建立煉銅系統,四處搜集歷代煉銅資料,他偶然在云南地方志上看到了一段寫得很好的關于煉銅的記載,其出處是《天工開物》,于是他就去北京尋找《天工開物》,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這本書,甚至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直到抗戰開始,他在一個日本朋友的書架上赫然發現了《天工開物》,他的朋友吃驚地說:“你們怎么會沒有?我們日本有很多版本,漢文版、和文版、英文版、法文版、意大利文版、德文版、蘇聯文版,通通都有。”就拿了《天工開物》去學習。西方產業革命興起和日本明治維新也用了這本書作教材,反而是我們自己,輕百工,遺失了這本奇書。重用《天工開物》中的“天工”二字為名,我們希望能夠結合各方面力量,推動“開物”,讓本土制造業轉型。
韓:為了我們共同的文化之根,為了子孫后代能夠享受先人的智慧,感謝您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作為結束,您想對我們書籍設計師們說些什么?
黃:做事一定要堅持,堅持才能積累,積累才能調整,調整才能感悟,感悟才能深度化,深度化不是死的,它溫故知新,為創新做準備。去慈城的時候,我曾賦詩一首:“問我何意來慈城?笑而不答心自誠,產官學民溝通難,垂直整合浩蕩處,天工慈城在人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