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胡蘭畦年輕時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有“絕世佳人”之稱,是中國第一個女將軍(國民黨少將),才貌雙全。她是明朝開國大臣胡大海之后,自幼受革命精神熏陶,能吃苦耐勞,具有勇敢大無畏的精神,曾被一軍閥看中,欲納為妾,被她斷然拒絕。1924年曾嫁一軍官,夫妻倆為掩護陳毅將軍付出許多。1929年胡蘭畦被蔣介石點名驅逐,遂赴德留學,加入德國共產黨,曾與德國共產黨領袖、大學者萊曼相戀。后被捕,在法西斯牢中度過三個月,又被驅逐,去了蘇聯,1936年回國,任何香凝的秘書。1937年后,胡蘭畦曾經與陳毅元帥有過一段深厚的戀情。為了革命的勝利,兩個人聽從組織安排放棄了刻骨銘心的愛情,表現出兩個高尚者直面人生的勇氣。胡蘭畦后來終生未嫁,獨自品嘗著人生的酸甜苦辣。這是我從一些資料中得知的。
20世紀末,也就是蕭三仙逝后不久,我專程去成都采訪了胡老。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去訪問胡蘭畦的那一幕。那是在1984年,初夏晴朗的一天,山風悠悠,陽光璀璨。我在《成都日報》社后邊的一個小院里找到胡蘭畦老人的住所,就在那間整潔、簡樸的居室里聽她侃侃而談,綿長的回憶把我帶進那個遙遠的、風起云涌的時代。已屆耄耋之年的胡蘭畦早已找不到青春時代的風采與美麗。她穿了一件厚毛背心,但行動并無老態,很熱情,思路敏捷,珍貴的過往依然清晰如昨。因怕她太累,這次采訪是分幾次進行的。她毫無保留地暢談往事并把蕭三寫給她的信交給了我(我轉給了中國現代文學館),讀時不勝感動。
晚年胡蘭畦
選擇胡蘭畦這個采訪對象與蕭老生前的“鋪墊”有關。
蕭三講,自己在蘇聯時,胡蘭畦已小有名氣:她于1930年春到德國留學,認識了何香凝、廖承志等同志。在留德學生中組織反帝同盟,宋慶齡是該組織領導成員之一。由于進行反法西斯、反日本帝國主義的宣傳活動,曾被德國反動派抓進德國女牢,經宋慶齡、魯迅等人在上海以人權保障大同盟的名義,向德國領事館提出嚴正抗議后,才獲釋。
蕭三說,1930年春至1933年春,胡蘭畦幫助國內進步人士做了不少工作。
蕭三與魯迅的聯絡,還有其他一些進步人士與國內的通信聯絡,許多都通過她。由于國民黨的嚴密封鎖與查禁,對于發自赤都莫斯科的書信基本采取查封、沒收及迫害收件人的政策,而從中國寄到蘇聯的信件,基本上也是寄不出去的。這就迫使革命人士不得不采取迂回辦法來實現聯絡的目的——雙方只好把信件、書報等先寄到德國胡蘭畦處,再由她貼上新的包裝,“改頭換面”從柏林轉寄國內或莫斯科。有不少人是通過廖承志介紹到胡蘭畦處來的,當然也有遺失的信件。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年,直到胡蘭畦被捕、被驅逐出德國。胡老當時還記得,廖公介紹來的一位在蘇聯的中國人老賈,信件比較多,1932-1933年整整一年老賈都有頻繁往來信件,后來老賈也直接跟胡蘭畦通信,談文藝、文學、文聯的事情,非常信任她,直到胡老被捕才中斷,最終她也不知道這位“老賈”是誰。
胡老說:“東德反帝同盟和蕭三有些聯系,工作上有些事情我同他通信、商量。有些中央同志在國外都用外國名字,我也不問他們的真名。我是1931年入的黨,我把它當做黨的工作任務來完成。很多事情我向他請教,他總是很仔細、很樂意地給我回信。比如我在德國工作思想上的苦悶問題,就給他寫過長信?!?/p>
德國火燒國會之后,胡蘭畦就被捕了。三個月的鐵窗生活剛剛結束,隨即被德法西斯驅逐出境,到了法國本想繼續進行革命工作,不料又被限定24小時內離境,轉到英國,英國也不準居留。身無分文的胡蘭畦只好寫信給蕭三,希望他能贊助她購買一張由西伯利亞回國的火車票。正在莫斯科忙于革命活動的蕭三立即復信,不僅答應代她購票,并介紹她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出席即將召開的蘇聯第一次作家代表大會……胡蘭畦大喜過望,她的命運從此發生了根本變化。
這里插敘一件事。
蕭三從獄中出來后,曾收到公安部呂漢松同志1982年2月10日來信,看來他們很納悶:“從魯迅日記上看,魯迅曾給蕭老書簡應有6封,尚缺1933年11月24日、1934年3月6日、1936年4月20日……”蕭三無法解釋。
我們只好猜測:1934年與1936年兩封信,若寄胡蘭畦轉,自然會落入德法西斯手中,因為她已被捕。也有可能國內根本沒有讓信寄出,“沒收”了……總之這兩封信的遺失應在預料之中。至于1933年的那一封,什么情況都可能發生,總之,左翼人士的信件丟失不奇怪。
蕭三回答公安部時說:“自從我1935年去了解散‘左聯’的信后,他(魯迅)不再與我往來了,誰知他還來了信?”
這珍貴的三封信的去處,就此成了世紀之謎,不知何日才能解開。胡蘭畦說,當年的記憶依舊清晰如昨:當她坐的船到達列寧格勒時,蘇聯文學會派了一個女同志到船上來接她并安排她乘火車到莫斯科。她從這位女同志那里得知蕭三同志將親自到火車站來接她。談到這里老人沉思了一下說:“對于這位素負盛名的詩人,我從來是十分景仰的,我們雖有過幾次書信往來,但并未見過面。我坐在火車上一直構思、揣摩著他的形象?!?/p>
到達莫斯科站了。站臺上,盡是一群群外國人,老人輕輕地笑了起來,說:“我忽然看見一位身穿白帆布西服、結著一條鮮紅領帶的中國人,我忽然一閃念,這一定是蕭三。我毫不猶豫地向這位不斷向車廂張望的中國人走去。他也毫不遲疑地大步向我迎來,老遠就伸出雙手。熱情洋溢、滿臉堆笑地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們竟然沒有通名就挽著臂膀走出了車站。在剛踏上一個陌生國土的時候,受到一位自己的同胞、同志這樣親切地接待,我激動得淚光瑩瑩?!笔捜嶂m畦的旅行箱,把她送到當時最漂亮的莫斯科大旅社。進入住房后,蕭三很熱情地說:“你受苦了,受苦了!”胡蘭畦說,自己這時才仔細地端詳了蕭三同志,他給人留下的印象,是一個誠懇、熱情、和藹可親的人。當時是1934年8月。
后來,蕭三為胡蘭畦在蘇一次作代會上各種場合的講話都做了翻譯,并詳盡地向她介紹蘇聯革命的歷史、現狀、政策、法令以及風土人情,帶她一同會見高爾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法捷耶夫,以及當時的一些黨政要人。胡老說:“在蕭三同志的介紹和幫助下,我仿佛被啟迪了心智,打開了眼界,進入了一個新天地?!焙衔⑿χ樕弦鐫M著幸福的波紋。她緩緩地說:“1934年8月17日,蘇聯第一次作家代表大會在高爾基的主持下莊嚴而隆重地開幕了。我第一次看見了高爾基。他是那樣的樸實和慈祥。他嘴唇上的胡須很濃,頭微微地偏著,好像一個中國的農民老大爺那樣平易近人。他是蘇聯文學界的向導,是他們嚴厲的師長,他們的保護者。
看到他,我激動得不得了。
“蕭三在大會上做了簡短的發言,介紹了魯迅在中國革命文學中的領導作用,還介紹了茅盾的《子夜》和《春蠶》。
“我第二次見到高爾基是在大會場的休息處。窗戶下安置了一個過道,蘇聯的作家代表和外賓都列著隊一個個走到他面前和他握手。我和蕭三同志也和其他的代表一樣和他握手,說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魚貫而出。
“8月26日,大會閉幕前的一個晚上,高爾基設宴招待作家代表和外賓。
“那天的宴會設在莫斯科近郊高爾克村高爾基的消夏別墅里。宴會盛大莊嚴。下午5時,汽車絡繹不絕地開向那里。高爾基站在第一層樓的扶梯口接待來賓。同我一起上樓的是蕭三同志和一位蘇聯作家、話劇《怒吼吧,中國!》的作者。我用德語說話,他給我當翻譯。當我走上樓梯口、高爾基和我握手時,我握著他的手沒有放。我說:‘高爾基同志!我不是一個作家。我不配參加到這些文學家、藝術家的行列中,更不配到你的這個盛大的宴會中來。我很惶恐。我們中國的作家、詩人都給蔣介石活埋了!我要求你為他們抗議啊!……’說著說著,我壓抑不住心中的悲慟,竟哭了起來。那位蘇聯作家給他翻譯了我的話,高爾基也同我一樣涕淚交流地哭起來。他的兒媳婦趕忙出來把我扶到高爾基的書房里,斟了一杯白蘭地給我。
“這天晚上,高爾基坐在主位上,把我安置在他靠右手邊的第一個座位上。左手邊的第一個座位坐的是莫洛托夫,再過去是伏羅希洛夫、卡岡諾維奇、馬林科夫等蘇聯黨和國家的領導人,其余作家代表順序就坐。宴會一開始,高爾基首先聲討中國人民的敵人蔣介石:‘讓我們大聲疾呼:譴責屠殺中國人民的劊子手和叛徒的罪惡!’然后他指著我對大家說:‘這是一個真正的人?!v了我最近的遭遇,又寫了一張字條給莫洛托夫說:‘現在她不能回去,照顧她住一些時候!’”
“宴會后的第二天,我在大旅社接到一個電話,說請我去看房子。我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蕭三同志來了,才知道是莫斯科蘇維埃政府給我分了房子,在普希金廣場附近的一條街上。當時蘇聯的房屋十分緊張,他們卻給我分了一套有書房、臥室、飯廳帶洗澡間的完整住宅,里面家具齊全,這完全是高爾基要莫洛托夫給予我的特別照顧。
“蕭三同志去南俄以后,高爾基又邀請我到他的別墅去參加過一次他的家庭晚宴?!?/p>
胡蘭畦后來的馬列主義信仰更加堅定,革命觀點也更加成熟了。蕭三也為此自豪——他為蘇聯社會主義國家介紹了一位真正的朋友。
胡老說:“蕭三很隨和很幽默,和他在一起從不會覺得緊張,像兄弟姐妹那樣相處,無拘無束。有一次他對我說:‘蘇聯駐丹麥大使的夫人很愛打扮,有人向列寧告狀,說她資產階級作風,列寧卻說,沒關系,她愛打扮,送她點雪花膏……’我聽了覺得很新鮮。蕭三是個受大家尊重、被大家喜歡的人。”
胡蘭畦于1935年3月離開莫斯科,到香港十九路軍做統戰工作。1936年她從香港再次返回莫斯科,又見蕭三。她說:“因為王明、康生對我不好,受到他們政治上的壓制,我怕連累蕭三,所以我就沒有經常找他。當我再次回到中國,我們就失去了聯系??箲饡r期我在山區,搞保育員工作,搞開荒種地,長期不在城市,與黨的關系不密切。蕭三到了延安,不知怎的從某教師那里得知我工作‘如何如何出色’的消息,而我對他卻一無所知?!?/p>
蕭胡兩人一別就是二三十年!對于胡蘭畦來說,這一段歲月更是不堪回首!經介紹,1950年后,她到北京工業學院工作,開始做總務處副處長,她拼命努力去搞好學生伙食,不料遇到“三反”,成了懷疑對象,被迫“反省”,睡在地上。后來調到圖書館任副主任,又遇反胡風問題,因她認識胡風,又開始停職反省,第二年又被打成右派,她沒有料到自己的一腔熱血換來的卻是這種結果!從此她主動和一切人斷絕了聯系,包括何香凝、宋慶齡,均不再往來……
1965年,云海茫茫,同在一個城市的老友,卻“老死不相往來”十幾年。直到有一天,蕭胡兩人在北京街頭邂逅,誰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蕭三雖稍有些變老,但模樣依舊。而漂亮女人是經不住風霜蹂躪的,此刻的胡蘭畦已是臉上爬滿了痛苦的皺紋,今非昔比了。胡一眼認出了蕭:可蕭三卻對昔日好友“對面不相認了”。胡蘭畦說:“該打該打!”又凄然地說:“我是右派?!笔捜齾s似乎并不吃驚:“聽說你劃成右派了!”胡眼睛濕潤,正要訴說衷腸,見蕭三欲言又止,匆匆離去,因為“身邊有人”,后來胡蘭畦知道了:那時的蕭三自己也已處在“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地位了。
那個瘋狂動亂的“革命”,無端地碾碎了國人奮進的夢想,以“莫須有的罪名”拘捕了多少革命者、無辜者……1967年蕭三與妻子分別被投入秦城監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是不給你申辯的權利的,一關就是幾年!
兩位于異國結下深厚友誼的老人更是彼此生死不詳了。1975年胡蘭畦從學校退休,返回故鄉成都,被聘任為“研究員”與“政協委員”。1979年,胡蘭畦在《百科知識》第1期上發表了《和高爾基相見的那些日子》一文。蕭三讀到了這篇文章,興奮異常,立即給老朋友去了一封信,一根斷了線的風箏又連到了一起。從此他們書信頻頻往返,直到蕭三無法握筆的最后日子,顛倒的歷史才顛倒過來。
1982年5月,胡老到北京參加宋慶齡故居開放典禮與紀念廖仲愷、何香凝的活動時,到醫院探望了重病中的蕭老,她沒有想到,這竟是最后一次見面!胡老說,她真后悔,早些日子她不敢看他,怕他受刺激,現在見了又太晚了……半年之后蕭老撒手人寰,令老朋友胡蘭畦悲痛不已。而我對胡老1984年夏天的這一次采訪也成了最后的絕響。
臨別胡老時,她送我一張近影,仍舊是神采奕奕,又送我一本書,又整理并贈送給了我這時期(1979年后)的蕭三來信。現在我們不妨看一看這些未被金錢、世俗沾染的純粹高尚的感情!看一看這些經歷過苦難、掙扎、困厄人生中的友誼,看一看這種頑強與堅韌的品格、光明磊落的心胸。
以下為蕭三給胡蘭畦的來信摘抄:
1979年5月23日
……我們從34、35年以后相見的日子只有一次,偶然在燈市口下車的時候,我簡直認不出你了。你說“該打真該打!”就是那次,我在別你后還想追去談談,也以有人在旁作罷。誰料二三十年后你我都還健在,還可謀一面……
1979年6月9日
……成都來信收到后,使我雀躍不已!——跳不起來。八十多歲了,只是心中跳躍不已。你怎么,離開北京,回到故鄉,抱子抱孫,當有一番樂趣!但望能不食言,寫回憶錄……
1979年8月19日
……前天(八月十七日)我們夫婦被正式通知摘掉帽子,我恢復組織生活等,葉華早已恢復工作和原級原薪。但這次也算正式平反了,只是結論的引言與事實有出入,因此還要修改,也不過幾句話……不過大的方面已經確定,我們已經不是敵人了,和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我很高興,卸掉了這個精神上的包袱與負擔,覺得一身輕了。此后,如人們所說的:“只要一息尚存,自當奮斗不止?!薄?/p>
1979年9月29日
……告訴你我完全解放,一切都復原了……我已完成整理《毛澤東同志的青少年時代和初期革命活動》一書,近十萬字,又繼續在寫“窯洞城”。文代會后擬請求到廣東從化去治療休養一個冬天,以免哮喘大發……
1980年6月14日
……我堅持健身、按摩,打幾個動作太極拳,早晚及午睡后。我現在全力整理“窯洞城”及前后日記,寫延安的書還是一個空白。有時也寫幾句詩,有感觸的時候……
1980年8月25日
自從我收到你領銜并發起四川省文代會二十幾位代表致我慰問信之后,不久,我就寫了信給你,并請你向來信的代表們致深切感謝之忱……(關于這點,胡蘭畦在接受筆者采訪時說:四川省文代會期間,她同代表們講了蕭三在“文革”時受的種種委屈,被整得好慘,現在“他精神上很苦悶”時,她自己帶頭給蕭三寫了慰問信,當場有二十多位代表前來簽名……)
1981年7月17日
聽說四川、成都……大水,非常掛念!成都現狀如何,尤其擔心。這次洪水成災,廣大人民群眾雖不免遭禍,但人民抗洪的力量是偉大的!黨政領導在慶祝黨的六十周年和六中全會決議之際,定能戰勝洪峰,躋于太平……
1981年8月5日
我已收到新出版的《蕭三詩選》的全部稿費,捐獻給四川,抗洪救災。得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寄去。湖南有句土話“七十不留住,八十不留餐”,你有勇氣在秋天來北京嗎?
1981年8月30日
我也不完全是孤家寡人,有兒子、兒媳、孫子,還有工作。只是有時寂寞一點,很盼望有朋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1982年2月5日
《在法國女牢中》……我正在看,覺得樸實、生動有趣……我雖是聾子,但對談在一米以內還是能聽到的。有時筆談就很清楚了。
堅守信仰,堅守理想的精神家園,這是兩位飽經磨難的老人至死不悔的追求。
1982年之后,蕭三漸漸病重。新年時他只能寄給老朋友信封、賀年片,而再也不能握筆寫信了。而1982年胡蕭北京醫院的那次會見,并沒有讓他們說完悶在胸中幾十年要說的話,那些需要晾曬的陳年往事,那些透著天青色的經歷,那些泛著苦澀的淚水……永遠也說不完了,誰也料不到一年之后,蕭三就閉上了他那雙智慧的眼睛,這就成了最后的訣別!幾年后,胡蘭畦也去了那個世界,與好朋友相會了。
斯人已去,音容尚在,風范猶存。
(選自《蕭三佚事逸品》/高陶 編著/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