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

5歲，對于我來說，是多么遙遠(yuǎn)的歲月，那是50多年前的故事了。撥去時光的滄桑，轉(zhuǎn)動歲月的年輪，時光定格在1947年的一個銀色的世界。在空廓岑寂的雪地盡頭，雪花簇?fù)碇?，從遠(yuǎn)處走來一列吹吹打打的迎親隊(duì)伍，這是遼西——我的老家立開堡，有錢的馬家辦喜事了。

我看見雪兒的時候，她穿了一身白衣白裙兒，頭上系著一朵白花，因?yàn)樗浪懒恕爱?dāng)家的”，被馬家攆了出來，住在一個很矮的破屋子里。屯里的人都不理她，說她是“掃帚星”。她走路總是低著頭，從來不瞅人。我也害怕看她，母親經(jīng)常嚇我說，她是青面獠牙的魔鬼變的，離她遠(yuǎn)一點(diǎn)。所有這些，反而促成了我一種好奇，很想探個究竟。

有一回，在老井沿兒遇到雪兒，她看我的眼神很親切、很溫和。我就對她笑了笑，雪兒也笑了。她笑得真美，還有兩個甜甜的酒窩兒。還沒等說話，母親就連拉帶打地把我罵回家。從此，我不太相信大人的話了。不信這些話的還有我二叔。

二叔是個高大、魁梧的彪形大漢，天不怕、地不怕，是家里爺爺最操心的兒子。爺爺說二叔是“離經(jīng)叛道的逆子”。我不明白，奶奶告訴我說，就是不守規(guī)矩的不肖子孫。說二叔不肖，父親第一個不同意。父親說，有一次，奶奶得了肺病，咳了血。爺爺嚇得找來了跳大神兒的。整整跳了一天，非但不見好轉(zhuǎn)，反而有加重的趨勢。二叔氣得背起奶奶就往城里跑，足足跑了兩個時辰，才到縣城。父親說，二叔的衣服能擰出水來。奶奶打了消炎針，才得救。那時的肺病叫癆病，是鄉(xiāng)下人眼中的不治之癥。

但是奶奶提起二叔可有一肚子的嘮叨。說二叔小時候，和有錢的馬家小兒子玩兒，因?yàn)闋幰粋€冰尜，馬家小兒子十分蠻橫無理，被二叔打了一拳，鼻子都出血了。本來有錢人的腰就粗，怎么能讓份兒？爺爺賠禮道歉不成，最后當(dāng)了一個月的勞工他們才肯罷休。說這些時，全家人都不言語了，只有二叔低著頭，顯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這會兒，二叔竟然給全村沒人敢理的雪兒挑水，這不是往馬家的臉上涂黑，存心與馬家過不去嗎？真是大逆不道。爺爺氣得把鞋子脫下來，握在手里有好幾次了，可他沒打著二叔。二叔還振振有詞，一個姑娘家剛嫁過來無親無故的，還沒見面兒，丈夫就死了，她有什么錯？

二叔給地主家放馬，天天路過雪兒的門前，二人仍舊往來頻頻。日子久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像流感一樣傳播出來。爺爺、奶奶和父親商量，只能偷偷給二叔定了一門親，而且擇日馬上辦喜事。

二叔說死也不同意，爺爺用鞭子抽他。二叔的眼睛瞪紅了，牙咬得咯咯響，脖子紫紅，就是不吭一聲。家人都掉下眼淚，可爺爺仍不依不饒。

奶奶哭得淚人似的，披頭散發(fā)跑到井沿兒，說二叔不答應(yīng)親事她就不想再活了。眼看著她要投井，二叔緊緊閉上眼睛，擠出一滴無奈的眼淚，眉間擰成一個大大的結(jié)兒，才勉強(qiáng)從牙縫間痛苦地?cái)D出：“我結(jié)婚！”

我不解地問母親：“二叔為什么不能和雪兒結(jié)婚？”

“雪兒死了丈夫，不能再結(jié)婚了?！蹦赣H說。

“那父親死了怎么辦？”

“你這渾小子，胡說什么？”母親照我屁股狠勁兒擰了一把，我疼得哭了。

二叔的喜事就定在第二天，一個雪化冰融的三月里。大地飄來一股股泛青的、潮濕的氣息。一團(tuán)團(tuán)、一簇簇的桃花被春風(fēng)綻開笑臉兒，樹芽兒胖乎乎地趴在樹枝上等著春雨的到來。可二叔的臉瘦了一圈兒，陰沉沉的，眼睛紅腫得厲害。家人和鄉(xiāng)親都來到我家等著新娘的花轎。

爺爺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說：“老二可下結(jié)婚了，這可去了我一塊心病，花點(diǎn)錢也值！”

新娘的花轎剛到，就聽村里人亂哄哄地叫嚷：“不好啦，雪兒上吊了，快來人啊！”

二叔佇立一會兒，立刻甩掉新袍，轉(zhuǎn)身往外就跑。爺爺那么叫也沒叫住他。奶奶說：“他瘋了！”

二叔的確瘋了，他沒拜天地，沒入洞房，抱著雪兒一宿，呆呆地坐在雪兒的破屋子里，誰勸也不吱聲。天亮的時候，二叔埋了雪兒，就失蹤了。

雪兒死了，二叔走了，他們的故事卻留了下來。

3年過去了，全國解放了。

我上了小學(xué)。

一天，二叔突然回來了。他穿著軍裝威風(fēng)凜凜。他回來第一件事，就把地主姓馬的抓走了，把村西頭的財(cái)神廟扒了，熄滅了吹拂多少個世紀(jì)的陳規(guī)陋俗之風(fēng)。接著又開大會分土地，把從沒有寸土的雇農(nóng)一下子變成了真正土地的主人?？裳﹥旱纳肋h(yuǎn)離開了人間！提到雪兒，鐵漢子二叔眼睛濕濕的，說：“不，她沒死。春天來了，雪兒化成了水，滋潤到土壤里，長出來的每片翠綠葉片，每朵嬌羞含蕊的花蕾，都有雪兒的身影，她正朝我們微笑呢！”二叔望著遠(yuǎn)方，接著深情地說，“我們天地間永遠(yuǎn)充盈著文明、進(jìn)步、善良的氣息。再到冬天，雪花飄飄時，那最美的一枚就是雪兒?！?/p>

因?yàn)檠﹥海鍙拿悦Ｖ杏X醒；因?yàn)檠﹥?，二叔選擇了光明；因?yàn)檠﹥?，二叔走上了革命道路?/p>

雪兒是冬天里的童話，她用一個剛烈的個性向舊勢力挑戰(zhàn)，用一個鮮活的生命叩響了腐朽野蠻的封建喪鐘。在一片彌漫著大雪的地平線上，燃起一盞希望的燈。

不知什么時候，妻子站在了我的身后。我輕輕地拉著她的手，細(xì)枝細(xì)蔓地給她講雪兒的故事。她聽后，若有所思地說：“雪兒的年代永遠(yuǎn)過去了，但雪兒不屈的精神值得傳承。生活就是勇敢接納新生事物，告別世俗理念，愛情也一樣?！?/p>

妻子說完，看看我。我微笑地點(diǎn)點(diǎn)頭。她枕在我的肩上，我們幸福地望著窗外飄飄灑灑的雪花，那一片片、一枚枚的，不正是雪兒嗎。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段明